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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写作成为学科
来源:文艺报 |   2025年08月29日08:16

随着“中文创意写作”正式列入“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新世纪以来获得充分发展的高校创意写作专业更是驶入了快车道,一大批从高校出来的有创意写作研习背景的年轻作家渐渐走上文坛。与之相伴的是一些疑问:写作能否被教授?如何在规范与自由之间找到平衡?创意写作繁荣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新的同质化危机?创意写作面临怎样的发展态势?

本次圆桌谈汇集三位实践者的思考,从不同维度剖解创意写作这一“既是老手艺又是新学科”的命题。许道军教授一直致力于中文创意写作的研究,他梳理了创意写作的概念演变,指出它早已超越单纯的“文学写作”,成为一种包含写作实践、学科建制、学术研究的综合体系,创意写作的边界不断扩张,既带来了新的可能,也引发了新的困惑。瓦当和小昌都因写作的实绩而进入高校从事创意写作的教学。瓦当反思了学院教育与创作自由之间的张力,系统化的培养为写作者提供了专业训练,但过度建制化也可能让文字变得温顺。小昌分享了他的观察:技法训练能帮人入门,但也可能让写作变得套路化。他看到许多学生掌握了写作技巧,却陷入了“顺拐”的困境——故事结构工整,但缺乏真正的个性。

——主持人

“野生”状态与精致平庸

□瓦 当

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趣闻,讲的是当年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师生“跑警报”的故事。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刘文典在疏散的队伍中瞥见沈从文也在跑,不禁愤然:陈寅恪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全《庄子》研究,你一个写小说的有什么好跑的?这种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偏见,到现在也并不鲜见。舞蹈学院能培养出专业舞者,音乐学院能造就演奏家,美术学院能培养画家,唯独文学教育在创作培养的命题面前似乎表现出某种无能。这种认知直接导致了文学创作培养在传统中文专业教育中处于极其边缘的位置。

近些年创意写作的兴起,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上述局面。这一源自国外的文学教育模式,通过“工作坊”的形式建立起一套可操作、可传授的写作训练体系,从而将文学创作从神秘的“天赋论”“不可知论”中解放出来。课堂上,学生们不用再对着空洞乏味、不知所云的写作教材做梦,而是能在富有创作经验的导师的指导下拆解博尔赫斯的叙事迷宫、复原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从情节架构到语言节奏都有了具体的训练抓手。今天,许多人已经认识到,完全可以通过从解析经典和文本生成的双向维度引导学生进行行之有效的训练,最终将其培养成为专业的写作者。原来,文学创作需要属于自身的教学方法,传统写作教学的核心问题不是“不可教”,而是“不会教”。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创意写作教育固然可以传授客观的创作规律和技巧,却无法替代真实的生活经验和人性体验。脱离现实土壤和真实疼痛的科班化写作,很容易陷入“精致的平庸”。逐渐建制化的创意写作学科为学习者铺就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也助长了一种实用工具主义理性。

与此同时,创意写作的学术体制化,也会催生新的学术圈层和利益共同体,围绕名刊、大奖、评优等资源形成产业闭环,继而造成一定的话语垄断,使得那些不符合主流范式、不在圈层之内的创作可能被边缘化,从而挤压了多元创作的空间,在无形中将文学创作领域异化为学术资本运作的场域。而这一切,都与文学创作所追求的自由精神背道而驰。于是,值得深思的问题一一摆在我们面前:是应该洞穿现实的表象,还是在既定框架内做无关痛痒的“温厚”表达?创意写作是要培养富有创造力的作家,敢于突破陈规、书写独特生命体验,还是要培养遵守学术秩序、老实守成的“三好学生”?创意写作是否可以完全照搬、融入研究型的学术体系,将充满灵性的创作简化为可量化的指标和步骤?

在对创意写作科班化的反思中,“文学的野生状态”被不少人视为反抗体系规训,保持独立精神的理想形态。这种观点推崇未经雕琢的“原始生命力”,认为文学应远离教育的干预,保持与土地、民间、边缘经验的直接联系。不可否认,这种主张具有它的合理性。文学史上许多经典作品都诞生于民间,带着粗粝而真实的力量。但是,如果将“野生性”与“科班化”二元对立,则本质上是对当代文学创作复杂机制的简单化处理,且有可能重新退回写作“不可知论”“不可教论”的旧轨。如果缺乏方法论层面的指导,以及对写作技术精益求精的追求,再鲜活的人生经验都有可能落入俗套,变成流水账式的记录;再“动物凶猛”的创意也可能只是刹那激情,缺乏持久的生命力,最终在喧嚣过后归于沉寂。

创意写作学科发展中引发的诸多争议或纠结,本质上是文学在现代性语境下面临的普遍困境:如何在体系化培养中守护艺术的个性?如何在优绩主义盛行中保持创作的纯粹?尽管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谁也不能否认创意写作教育的实践中已然包含着一种可能的路径——不满足于培养“标准化作家”,而是培养具有创新精神的未来写作者。

那些在街头巷尾捕捉灵感的“野生”作者,或许能写出带着烟火气的鲜活文字,却可能在叙事逻辑的疏漏中错失深度。而经过学院化科班训练的创作者,纵然掌握了精巧的结构设计,若一味陷入技法的窠臼而忽视了心灵的呼唤,只会让文字沦为精致的空壳。“野生”不等于“粗鄙”,“科班化”也不等于“僵化”。文学的生命力既需要野生的“地气”涵养,也需要专业的自觉努力。“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创意写作的未来或许正在于“科班”与“野生”二者的相互助力:大学不仅要传授创意写作的技巧,更重要的是要提供保有精神野性的氛围和环境,甚至鼓励各类创造者。未有天才之前,先培育天才的土壤。在继承中反叛,在创新中对话,不断重新发明传统,最终实现“规训”与“自由”的和解,创造出有新生命力的文学样式。这既是对文学教育者的期许,也是对每一位青年写作者的召唤。

创意写作也需要“吾日三省吾身”

□小 昌

两年前,我从一个写作者,走上了教人写作的路。

作为写作者,能从事写作教育,虽说有点惭愧,抑或不安,但还是很庆幸创意写作大行其道,给了我们写作者一些出路。两年来,我接触了不少学生的文本,的确有被大家所诟病的同质化现象,但若是究其原因,我想也无法一言以蔽之:比如我们所经历的日常本来也很可能一成不变;大家经常说起的“套路化”语文教育,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容小觑;当然,创意写作的方法训练更是众多因素中不容忽视的一个。

对于我这样一个从老路或者野路上走来的人来说,这些训练是大有裨益的。和学生在一起练习时,有机会让我不停追问,我们究竟在干什么?更大一点的问题是,我对生活、对世界、对命运究竟怎么看?过去,作为写作者,往往会认为自己很独特很严肃,但看看那些前人走过的路,会发现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挣扎、战斗。就连契诃夫这样的文学先贤,似乎也能纳入创意写作的体系之中来,尽管那时候的他从未这么想过。似乎只要你写,就在方法之中。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反而会让我们更清醒、更自觉。那些知道自己有问题的人,能意识到问题所在,便很重要。

创意写作的一些训练会让过去的老手艺变得有点不一样,会让那些初学者眼前一亮,或者说发人深省,甚至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没想到,写作还可以这样玩,这样折腾,这样信手拈来。就像推开了一扇门,有了一切皆为我所用的自由感。但随着越写越多,转头想想,有可能只是在原地转圈圈,像画画时永远在涂鸦。这时,很多人就会变得不认真,甚至开始放弃,离开了写作。

还有一些更热爱写作的人,在这些训练中获得诸多助力,没有放弃,继续写下去。有一天,他们终于写出了一些像样的作品来,有了发表的经验,有了认可。但这一类的作品看多了,你会感觉它们越来越像,像是打包生产的。起承转合,故事反转,我们有时候把这样的写作叫作“顺拐”——总在我们想象之中,没有意料之外;细节上,也是模棱两可,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把作者的名字去掉,你根本不知道是张三的还是李四的。我更愿意把这样的作者,叫作“写家”,而不是作家。他们似乎对“写作”这个动作情有独钟,在他们眼中,“我在写作”比“我在写什么”重要得多。我想,这是很需要警惕的。写作归根结底,还是“我手写我心”,要有感而发,不是在“发”上下心思,而是在“感”上动脑筋。因此,不仅是写作者,也包括像我这样的写作教育者,真没必要神话“创意写作”这个行当。

从起源来说,创意写作不仅是写作上的创意训练,也会涉及人生志业、生活方式的选择。有些创意写作出身的写作者,很快便熟稔文学生产机制,大肆结交文学名流,给编辑点赞捧场,给自己立人设。我身边就有一些这样的年轻朋友,朋友圈点赞阵营里总有他,似乎谁都认识,谁都能说上话。我想,这样的情形是不太好的。

再者就是,创意写作教育中所提及的“创意”,有点像营销学里的产品“差异化”——要找到不一样的自己。但在找寻自我过程中,不免会为不一样而不一样。我们向外看得很多,内观却很少。有些人想走更近的路,标新立异,甚至耸人听闻,但细看内容,又是老旧陈腐,换汤不换药。这与我所说的“立人设”“重圈子”,本质上是一回事。其实,如何挖掘自身经验,接通自身和世界的联系,把一件身边的小事写好,写得不同寻常,这更值得去努力。

创意写作教育会让学生们知道,这世界有很多卓越的人,他们在人类智识的探索上、对生活的思考上已经达到了如此这般的程度。按道理,这会让我们更谦虚才对。但事实则不然。我们看了很多书,脑子里拥有越来越多的文学术语、套话,学会了很多“故弄玄虚”的方法,甚至还能想到貌似厉害的好点子时,未免会有点骄傲,想指手画脚,对很多东西开始不以为然,认为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眼高手低。此外,创意写作的方法训练让大家好像有了优越感,一出手似乎就像模像样,看起来很高级。但这是很虚妄的,也是站不住脚的。说到底,创意写作也是创意阅读,是让我们有更多的视角来审视、来观察。做不到“吾日三省吾身”,那么一个星期、一个月省悟一下,总是可以的吧。想写出更好的作品来,老老实实做人、说话,我想是很有必要的。

还有一种情况,有些学生的阅读量很大,看过很多书,也有很多新鲜的发现。但观其生活的所作所为,他还是过去的那个他,知行关系变得更为扭曲。文学教育对我们自身的改变究竟有多大?小时候形成的价值观,在众多经典文本的熏陶下并没有被改变丝毫,内心还是过去那个“旧”人。从这点上看,方法上的训练再厉害,都是次要的。创意写作教育是为了让我们能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要练习我们的心,先去好好生活,心中有爱,再去好好写作。毕竟,写不出好东西,认识了谁也没用。

理想的创意写作一直在生成

□许道军

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是一个舶来概念。学者刘卫东考察后发现,柯林斯词典的定义是“创意写作是指包括小说、故事、诗歌和剧本在内的写作”,维基百科将其定义为“包括了专业写作、新闻写作、学术写作等一切写作在内的一种写作体系”,而剑桥英语词典在线版认为“创意写作是指故事、诗歌等写作活动,或者指已经完成的故事诗歌作品”。很明显,几种出处的解释有不一致之处,分别指向包括“文学写作”在内的“写作活动”“体系”“作品”等。

类似的认知还有格雷姆·哈珀在《创意写作论》中指出的:“创意写作的本质一方面指创意写作活动,另一方面指在这个活动中完成的作品,包括诗歌、脚本、故事、长篇小说等。”但同时有许多学者发现了“创意写作”在“写作”之外附加的内容,比如马克·麦克格尔在《创意写作的兴起:战后美国文学的“系统时代”》中说:“创意写作鼓励文学原创的一整套训练体系,包括小说、诗歌等类型的写作。”杜克大学创意写作项目提到:“创意写作是一种类似艺术表现方式,通过比喻、叙事和剧本把想象力转化为意义。这种写作与分析的、实用的写作不同。”艾伦·泰特在《什么是创意写作》中谈到:“(创意写作)特指当时的创意写作课程,主要教授小说、诗歌,鼓励学生阅读文学作品、注重写作技巧都是教学中的要点。”蒂姆·梅尔斯在《一字之别:从创意写作到创意写作研究》中则说:“创意写作是一种学术实践,聘请成功的作家(‘成功’即在被‘认可’的期刊和杂志以及被‘认可’的大学和商业出版社发表作品,并通过此类出版获得重要文学奖项)来教授大学的创意写作课程……”

由此可见,在写作实践或者文体角度,创意写作有三种不同的观念。第一,创意写作是一切以创意为特点的写作;第二,创意写作就是文学写作;第三,所有的写作都是创意写作,最极端的代表学者是大卫·麦克维,他甚至认为连“电钻使用说明书”也是创意写作。但我们同时也注意到,创意写作还具有“课程”“教学”“制度性的实践活动”“学习方法和学习策略”以及作为“学术研究”的内涵,大卫·莫里就曾说:“创意写作这门学术科目的目的之一就是祛除写作的神秘性,而非伪造其复杂性。”同时,创意写作还是一个学科,1936年正式在爱荷华大学创立。

完整的创意写作包括“写作”“学术”和“学科”三个层面,三个层面相互支持,又互为依存。在“写作”层面,创意写作发挥多个实践功能,比如为文化创意产业、公共文化服务、精神疗愈等领域提供支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它被默认为是“文学写作”,而实际上它也在文学写作的领域成就最大。在“学术”层面,创意写作是关于一个新型学科和全部写作形式的知识建构与自我反思,它的确提供了新学术知识,并正在形成新的研究范式。在“学科”层面,“学科”是推动创意写作发展的引擎。作为学科,创意写作以课程、课时、学分、学位、教学等方式承担着培养大批量、多层次、多类型作家的任务,当然它也会“外溢”出各种形式的社会培训。因此,创意写作是什么?我们切不可“一言以蔽之”,你说“写作”,我说“学术”,他说“学科”或“写作教育”,这样很难形成共识,出现“鸡同鸭讲”现象也就在所难免。

在我看来,“写作实践”层面上的创意写作是指以写作为样式,以作品为最终成果的一切创造性活动。在这个过程中,“创意”具有第一性价值,创意优先且以创意为本位,它是本源,是创作的内驱力。在某种意义上,说创意写作是写作活动,不如说是以文字、符号为手段的创造性活动。

无论是作为“写作活动”,还是作为“学术科目”和“学科形态”,创意写作当然解决不了当下写作和写作教育的所有问题,但它的确为认识和解决上述问题提供了新视野、新思路、新方法。在某种意义上,它首先是一种认知和研究范式的刷新,能够有效切入和解释当下纷繁复杂的写作现实。其次它是一种新型的写作教育和作家培养模式,研究写作规律、创意规律、教学规律并将它们运用到学科教育中去。最后它才是一种“新质写作生产力”,但这种“生产力”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创意写作发明的“冷门绝学”“神兵暗器”——一种无所不能的写作样式,而是“人人都可以写作”“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的学科愿景实现以及专业化、科学化写作教学的结果。

创意写作应时代需求而兴起,因时代需求而发展。赖声川曾说,“创意”就是应对问题的最佳解决方案。在这个意义上,创意写作不是哪一种本质化的写作形式、本质化的学术知识和本质化的学科形态,而是一种其来有自但永远面向问题的事物。历史上的创意写作、现实中的创意写作永远是暂时形态,理想的创意写作一直在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