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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是什么?——《她的契约》创作谈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蔡骏  2025年08月28日22:12

“契约”是什么?

小时候,学到一个词“契约精神”,似乎跟近代资本主义社会有关,还是个褒义词。少时喜爱历史,又知道远在大漠深处发现的居延汉简,便留下了汉朝人订立“契约”的实物。长大后开始签合同,我明白了每次签下自己的名字,就必须遵守合同条款。假若违背契约,就要付出或大或小的代价。今天的中国人所能签下的最大“契约”,大多是关于房子,以及同时产生的借贷关系,务必耗尽自己一生中最黄金的岁月来偿还。再往后,我发现“契约“远比想象中古老,当人类发明了婚姻的那一天,无论有没有一纸婚约,“契约”便成立了。这大概也是伟大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研究成果,有了家庭的“契约”,就有了私有制的“契约”,进而产生了国家的“契约”——人民与君权、神权或者雅典式的公民大会订立牢不可破的“契约”,唯有暴力的轮回才能打破,比如商汤代夏,武王伐纣。还有更遥远的,亚当和夏娃因为一条蛇的诱惑而违背上帝制定的“契约”,代价是被逐出伊甸园,从此诞生了人类的“契约”——生儿育女,传递血缘,一经身体内隐秘地签署,永生永世无法更改,传诸千秋万代,直达今日你我。

如此这般的“契约”令我感到恐惧,请允许我借用小说人物之口:“我们每个人都是契约的产物,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石器时代的老祖先,代替你签订了无数份契约,秘密地履行了几千年几万年,世上最完美的契约是DNA双螺旋结构,契约是男人身上抽出的一根肋骨,契约大公无私,一旦你违背了契约,就必须接受惩罚——死亡是最温柔的手段,很多人抱怨为何世世代代承受苦难,因为你的祖先违背了契约,惩罚将无穷无尽地传递下去,直到你的最后一代。”

很遗憾,地球上存活过的人类祖先,绝大多数都没有留下子孙后代。而能看到这篇文章的我们,都各自拥有着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祖先,几千年来绵延的幸运。“这世上没人能逃过契约,就连生老病死都是契约,出生是跟父母订立契约,死亡是跟死神订立契约。”

当我决定把“契约”写成小说,起先想到了关乎于中国人身家性命的房子。既然人类的“契约”如此古老,那么一幢有着漫长而隐秘历史的老房子,方能配得上“契约”这一沉重母题。而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恰恰存在这么一幢房子。当然,这幢房子并不叫“布达佩斯公寓”,也并非出自匈牙利建筑师拉斯洛·邬达克手笔——尽管他在浸信会大楼的设计事务所距离这幢房子咫尺之遥。如今它叫江西大楼,门牌号是上海市黄浦区江西中路451号。

这幢大楼建于1921年,铭牌上记录为长江实业银行大楼。我翻阅过民国年代的《上海百业指南》,发现在1948年,此地竟是中央航空公司总部。我童年时在三楼住过的房间,很可能是中央航空总经理办公室。当我在历史的迷宫中搜索,发现这位总经理颇为传奇,名为陈倬林,广东开平人,曾经留美学习飞行,归国加盟广州革命政府,驾战机先东征,后北伐,战功卓著,抗战时被任命为中央航空总经理。1949年1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部分中国民航客机仍在香港被控制在国民党手中。陈倬林率中央航空,联同中国航空,从启德机场驾驶数架大型飞机北上归正,史称“两航起义”。自此,中央航空公司上海总部的一间间办公室,就被收归房管所,改名江西大楼,成为“七十二家房客”所在。

自我记事起,便有了这幢大楼的存在,仿佛是一颗不可磨灭的胎记。神秘的马赛克楼梯直达三楼,走廊里公用灶披间。仅有一个逼仄的房间,外加凌空而出的阳台,两侧各有一根多立克氏古典柱子,面对街道两岸密密匝匝的古老楼房,犹如莽丛中的一座鸟巢。虽然此地距离外滩极近,站在阳台上却望不见黄浦江,天际线全被大名鼎鼎的大厦们的背面遮蔽了,只能听见远洋轮船的汽笛声,以及海关大楼定时敲响的悠扬钟声。

至于《她的契约》里描述的布达佩斯公寓顶楼504室的阁楼,大概来自外公外婆家在天潼路老房子的阁楼,也能从天窗(上海人称为“老虎窗”)爬出去,坐在瓦片上检阅天上列队而过的鸽群。小学三年级,外婆撒手人寰,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外公同时离开了江西大楼和天潼路的阁楼,一道搬家去了沪西曹家渡,妈妈单位新分配的房子,而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弹指一挥间,非但上海,整个地球已面目全非。我从没再回到过江西大楼三层的房间,更不曾扒着阳台眺望狭窄街道上的夜空。尽管偶尔有时,我会特意绕道,从苏州河边或北京东路甚至香港路的小道而来,隔着一条江西中路,眺望大楼的灰色外墙,幻想自己还坐在三楼阳台下象棋。很遗憾,落子无悔,我和这幢房子的“契约”终结了,就像每个人都无法回到往昔,因为我们和自己过去的“契约”终结了,并被无数新的“契约”替代。唯一不曾改变的是祖先赋予我们的“契约”,就像八十年前全世界经受的浩劫,这座城市也曾见证过铁蹄的践踏。“契约”可以塑造文明,同样也可以孕育邪恶,存在于人类的过去和今朝,并将无限地传递下去,隐藏在一幢老房子的地板下,落水管的拐角深处,野猫的金色双瞳背后,或者一台2004年出厂的电脑主机里。那一刻,我开始想象钻入街对面的房子,让蜘蛛吐出的阴影覆盖我的额头,失魂落魄地爬上楼梯,回到布达佩斯公寓顶楼504室,重新按下尘土中的开机键——POWER。

“契约”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