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空的褶皱里捕捉灵魂的现场
电影美术指导在影片创作中承担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他们不仅是场景的搭建者和造型的设计者,更是通过视觉元素构建世界观、营造情感氛围、传递文化内涵的核心创作者。从场景布置到道具选择,从服装设计到光影运用,美术指导需要在每一个细节中无声地讲述故事,为观众搭建起真实可信的银幕世界。叶锦添在一系列影视和舞台作品中展现了独特的东方审美特质,尤其在“封神三部曲”中,他更是重新诠释了神话时空,将东方美学与神话意境完美融合。作为不断跨界的探索者,叶锦添的多元实践为当代艺术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启示。
——编 者
叶锦添,美术指导、服装设计师、视觉艺术家,在电影、舞台、当代艺术等领域皆有建树。2001年,凭借电影《卧虎藏龙》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艺术指导”奖与英国电影学院“最佳服装设计”奖,是首位获得以上殊荣的华人艺术家。从《英雄本色》到《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30多年来,他担纲了多部电影的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在舞台艺术领域,导演了《空穴来风》《倾城之恋》等作品。2004年,担任雅典奥运会闭幕式“北京8分钟”的舞台及服装设计;之后,又受邀成为2020年东京奥运会及2022年北京冬季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领奖服设计师。
舞台剧《倾城之恋》剧照
歌剧《红楼梦》剧照
电影《封神》系列龙德殿效果图
从小时候起,我对成为一名画家就有着强烈的向往。每次在课堂上作画,总会引来老师和同学们的围观。那时候,我常常废寝忘食地画连环画,用略显粗糙的笔触,把心里的幻想画成一个个小故事。父母很快注意到了这件事,他们担心我过度沉迷会影响学业,曾多次阻止我画画。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在衣服里、书包夹层和各种隐蔽的地方,藏起新买的漫画。
后来,我从事了摄影、服装设计、导演等方面的工作,尽管这些工作的呈现形式与绘画不同,但对“表达”的追求始终贯穿其中。在所有表达方式中,我最看重的就是作品的文学性。在我看来,文学性是把深刻的内涵融入文字,让文字拥有牢不可破的永恒性,它一旦产生就会独立存在,甚至能脱离创作者和原作品本身。文学性也成了我衡量事物的标准,比如判断一部电影好不好,就看它是否具备文学性。文学性提供的不是文字表面的意义,而是文字所能抵达的精神境界,艺术创作也必须基于真实感受,否则作品只会流于空洞,没有长久的生命力。现在有些剧之所以显得水准不高,正是因为其中的情节全是刻意设计、凭空构想的,即便能带来感受,也只是浅层的娱乐性体验,无法触达更深的精神层面。
文学本身也一直在滋养我,让我的创造力在不知不觉中得到提升。这种由文学积累的底气,让我在面对其他艺术门类时也能从容应对。就像创作“封神三部曲”时,我在思考如何重新解读古代世界、融入超现实构想、平衡古代与现代的时间观,以及如何从演义中保留艺术本真等难题时,文学性始终是指引方向的核心。毕竟,只有带着文学性的作品,才能真正拥有穿越时空的永恒价值。
光影与时空交织生长
我始终对时间、空间以及人的存在充满兴趣,尤其看重人的情感,因为在我看来,情感的存在远比肉体更早,那些细腻的情绪,是科学也无法完全涵盖的。
说起细腻的情绪,就不得不提李碧华。我与李碧华的相识始于《胭脂扣》,她知道我热爱摄影,便邀请我为她的小说设计封面,一来二去我们便熟悉起来。作为香港才女,她的作品早已扬名国际,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影响着中国电影的发展,无论何时,她的作品总能在当下引发观众的共鸣。
在她创作的诸多作品中,《霸王别姬》无疑是重中之重。她曾邀请我到北京参与张国荣版虞姬的试装仪式,出于对京剧的好奇和对这部电影的期待,我用镜头记录下了整个过程。也是在那时,我认识了陈凯歌,他知道我从事美术工作,常和我在片场聊天。当时,中国电影的美术风格还偏写实,有着长期形成的审美惯性。因为李碧华的邀请,再加上此前合作《胭脂扣》时已和张国荣相熟,所以我又为他拍了很多照片,我的摄影集《凝望》的封面以及他扮虞姬时的抓拍,都定格了他试装时“风华绝代”的模样。那段时间,我还认识了张丰毅、芦苇,我们一起走访梅兰芳故居的场景,至今仍令人难忘。
李碧华的文字优美,又带着一丝独特感,关锦鹏导演的《胭脂扣》和罗卓瑶导演的《诱僧》都改编自她的作品,她的想象力藏着一种暗涌的野性,那种不服输又极度感性的强烈特质,恰好与我向往的世界相契合。正是这样的创作态度,让我们一起把作品推向了极致。
《胭脂扣》是我接触的第一部文艺片,那时我还年轻,对电影没太多经验,也是因为这部作品,我才明白时间是可以被重新搭建的。当时,我在电影杂志《电影双周刊》主持人物专栏,关锦鹏的团队看到我的摄影作品,邀请我去拍摄剧照,后来又因为我在《英雄本色》里的工作经验,让我加入美术组负责服装设计,于是我身兼两职。那段积累电影经验的日子,让我慢慢爱上了电影。
筹备《胭脂扣》时,20世纪30年代的时代氛围深深震撼了我,我们跑遍所有古董店,疯狂收集道具,仔细辨别不同年代的物件,时间就像一条河流在我们面前展开,我们筛选、分类,把属于同一时代的道具归在一起,重新组织那些错乱的空间,其实就是在进行时间的重组。搭建场景时,我们对材质和细节格外讲究,力求每一处都一丝不苟,直到那个空间像真实的博物馆一样有了时代的重量。这个过程让我相信,电影能重新构建每个细节,即便无法真正回到过去,也能在特定范围内凝聚起属于那个时空的精髓。年代的氛围是可以被感知和解读的,场景越贴近真实,就越能散发出跨越时空的韵味。我也渐渐明白,每个时代都有独特的印记,就像香港有很多老上海人,他们说话带着悠远的腔调,总能勾起我对过去的想象。《胭脂扣》近50年的时间跨度,也给了我广阔的创作空间。当你认真打磨每个细节,就能重现某个时空,甚至让自己沉浸在从未经历过的世界里,电影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它让人产生敬畏,也让我坚信这是一门有价值的艺术。
我觉得电影里最有趣的,是人和空间的关系。“现场感”是我对所有艺术媒介的向往,它能从写实美学的细致铺陈中生出一种虚拟的力量,制造出时空重叠的梦幻感,让幻想的领域有了真实的触感。现场的细节里藏着太多难以描述的“波纹”,只有身处其中,才能被那些震撼的细节感染,获得更全面、多维的感受。
于《红楼梦》的美学中寻找创作坐标
我曾参与过三部与《红楼梦》相关的创作,分别是李少红导演的电视剧《红楼梦》、赖声川导演的歌剧《红楼梦》以及上海昆剧团的原创昆剧《红楼别梦》。其中,2019年在旧金山歌剧院上演的歌剧《红楼梦》由4位优秀的华人艺术家组成。编剧黄哲伦将原著众多人物错综复杂的故事简化为林黛玉、薛宝钗与贾宝玉的核心故事线,删减了细枝末节,聚焦重要场面,让情节更紧凑,上演后大受欢迎。过去国际上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认知有限,外国人较熟悉的《西游记》《霸王别姬》等多偏向通俗或传奇,而这部《红楼梦》则是对中国文化根源之美的探索,意义尤为特别。
《红楼梦》本身是现实与虚幻交织的作品,梦境与日常相互关联,这让我想到曹雪芹时代的审美。雍正、乾隆年间,戏曲盛行且带有文人气息,太虚幻境中虚景与实景的交织也透着古典舞台风味,就连清代孙温的《红楼梦》画作,人物造型也很像戏曲古典人物。基于这些观察,我在歌剧《红楼梦》的造型设计中,既考虑古人的生活环境,又让其服务于歌剧表演。西方歌剧注重声音而非动作,演员姿态偏静态,因此我在造型上参考了传统歌剧的设计方式,强调整体印象,减少过多细节,还加入现代材质与国际服饰剪裁理念,比如薛宝钗的礼服用蕾丝拼合,通过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制造时空模糊感,也借由服饰暗示世界浮华与人性暗面。
具体到每个人物上,贾宝玉的造型走写实路线,头上戴冠、颈间戴玉,但玉的佩戴方式更生活化,我想让他成为“导体”,通过他的视角展现钗黛。女性角色则分两个系统:宝钗系统偏白、线条硬朗,造型简洁无饰物,体现理性;黛玉系统浪漫而孤傲,造型参考了清朝画家改琦《红楼梦图咏》中古典单纯的形象,她微微的笑脸与忧郁情态,搭配潇湘馆的文人山水气息,呼应其感性特质。设计时,我还运用了虚实相生的手法,注重头脸装饰性,让观众获得新鲜视觉体验。当演员穿上设计好的服装,自然能更快进入角色状态。
《红楼梦》对我而言是能一直创作下去的题材,它不像莎士比亚的故事那般完整,这种“不完整”反倒能不断启发我找到新的创作切入点。
在张爱玲的世界里重构《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2021年)是我导演的第一部舞台剧,某种意义上,它是我“剧场美学”的总体呈现,我称这种美学为“全观剧场”。为了实现这种美学追求,我和制作团队紧密合作,希望能将张爱玲笔下的时代风貌与文学气息完整地呈现在舞台上。过去与优秀导演合作的经历,让我从不同背景、不同题材的创作中汲取了养分,那些独特的语言表达,让我在多样的艺术语境中获得了成长。《倾城之恋》本身极具吸引力,即便改编充满挑战,我仍愿意以导演的身份去迎接,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这部作品的理解。
做电影后,我发现身边很多人喜爱张爱玲,这让我也渐渐走进她的世界。她的作品深邃而复杂,讲述的是更细腻的人性与情感,这种特质深深吸引着我。最初读《倾城之恋》小说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确定性与神秘感就打动了我。改编舞台剧时,我删掉了话剧文本中过多的枝节,专注于挖掘故事背后的隐秘性,比如原著里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相遇被一笔带过,我却想让观众看到他们相遇的过程,于是重新编排了这部分内容。但舞台剧很难自然呈现人物细微的动作、神情与意识交流,所以我决定用舞台与电影并行的方式叙事:电影能带着观众去往更远的时空,舞台则呈现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有时舞台像“假象”,背后的电影反而更“真实”,有时又恰好相反。这种亦真亦幻的表达,能营造出迷醉恍惚的氛围,让作品自带“意在言外”的诗意,这也是我觉得最有趣的地方。为了实现这种融合,我设计了旋转舞台——这个“三位一体”的流动空间有记忆性,能快速建立不同的“场”,每个“场”都有独特的声音、颜色与虚实氛围,时间可以通过“场”自由切换,这和电影蒙太奇不同。我在这个舞台里注入了文学的气息,也融入了自己的感受,让两种“场”相互交错,达成电影与舞台的共生。
同时,我还借鉴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虚实并置”“景中有景”的手法:上半场用写意的声音、影像与布景营造梦幻感,下半场则聚焦生活化的细节。戏里的意象也藏着巧思:月亮象征内化的不确定性,范柳原像有树影的丛林,两者若即若离;镜子则对应着“虚实”,白流苏与范柳原看到的都是自己需要的对方,像从镜子里看自己,直到战争打破这面“镜子”,他们才在空旷中感到恐惧。
服装设计上,我给饰演白流苏的演员万茜设计了月白蝉翼纱旗袍,用丝质材料制成,通体透明,我想用这种设计展现那种随时会逝去的古典美,也尽可能贴合那个时代的特质。为了让观众身临其境,我们还原了当时的码头、街道、浅水湾酒店及沿海公路,也保留了原著大量台词,为这些台词营造贴合的氛围,在填补张爱玲创作心境与时代环境的过程中,我也收获了不断发现的乐趣。
不止于“封神”
《封神演义》本身就是一部充满民间色彩的作品,里面的神仙、妖怪,那些精妙玄虚的片段,都是能直接触动感官的内容。现在媒介越来越多,电影特技也在进步,这让我们开始思考:这个题材能不能有新的表达方式?我们既想抛开观众对神话故事的刻板印象,又想让全世界的观众都能被中国神话震撼,做一个真正原创的东西。当然这背后也有挑战:要用多少资源才能把这些新想法落地?又该怎么用电影语言讲好中国故事?这正是我们拍《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时,一直琢磨的事。
其实筹备之初,我们就遇到了不少困难,最关键的就是“时代感”的问题。故事讲的是3000年前的武王伐纣,但小说是明代的许仲琳写的,书里的神话场景、文化细节,和真实的商朝系统并不完全对应。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定调子”,找到时代背景、美学风格的平衡,让神话的想象和现实的根基能融合在一起。
为了这个“平衡”,我们整个美术和造型团队花了大量时间,跟着导演跑遍各个博物馆,搜集资料、画气氛图,在正式开拍前就把整体风格摸得清清楚楚。这种方法我其实在和吴宇森导演合作《赤壁》时就用过,先把所有资料吃透、讨论透,再用气氛图把细节直观呈现出来,最后和导演敲定整体风格。这次《封神》的创作团队非常庞大,单是画场景的就有100多人,服装团队也有几十人,大家都在严格的创作氛围里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就像龙德殿的设计,它的“写实”其实是构想出来的,既要照顾商朝的图腾、巫术文化底色,又要考虑时代特点,还要让观众觉得熟悉,最后我们把这些元素综合起来,才有了大家看到的样子。
说到这里,必须提乌尔善导演。他总说“要做得更好以证明自己”,这种信念让他特别有耐力。他是个计划周详的人,做好计划就不会轻易改动。他对细节的要求很高,不达到他原创构想的标准,绝对不会罢休。一开始合作时我还不太习惯,因为他太理智,但现在看来,这种克制和坚持,恰恰是他能成功的原因。
这次演员的选择和表演,也藏着不少心思。李雪健老师演的西伯侯姬昌,完全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他的演技和角色的存在感浑然一体;袁泉演的姜王后,那种克制的表达特别贴合角色;夏雨的申公豹尤其让我惊喜,这个角色其实不容易出彩,很容易变成单纯的“丑角”,但他抓住了“法力高强的野道士”这个核心,用独特的语调和个性,把角色演得荒谬又有趣。
还有费翔老师演的纣王。一开始我们有点担心,他是资深的舞台剧演员,习惯了音乐剧的表演方式,要转化成电影语言并不容易。但他的意志力特别惊人,为了角色,每天早上都坚持运动、练骑马,把形体和体能调到最好状态。我们也一起帮他找感觉。造型上,他本身眼睛很漂亮,胡子也很有特点,我们重点调整了他的眉毛,就是为了强化那种“阴柔与刚强”的矛盾感。每次给他做造型时,他都能很快进入角色状态。他的表演虽然带着一点舞台剧的张力,但恰好和电影的氛围契合,包括龙德殿、鹿台的设计,都是为了衬托他“亦真亦幻、作恶多端又孤芳自赏”的性格。
其实我们做这一切,最终是希望通过对传统历史、民间演义的研究,重新思考历史与艺术的关系,把历史的真实融入戏剧的张力里,也融入文化的源头里。“封神三部曲”的意义,不仅是讲完一个故事,更是想从神话的根源出发,梳理那些约定俗成的形象和逻辑,最终形成一种开放又有想象力的表达。毕竟,能让更多人重新领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能让世界感受到中国神话的力量,这才是我们最想做的事。
(记者杨茹涵根据叶锦添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讲座和《叶锦添的创意美学》一书部分内容整理。照片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