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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神话和致命的悖论——评《一日顶流》
来源:《北京文艺评论》 | 孟繁华  2025年08月22日09:42

当下文学的提速,源于生活的提速,更源于征用生活的利益欲望构建的“别处叙事”。表面是Deepseek的从天而降,一夜之间世界大变。真实的情况可能还要复杂得多。石一枫不是挂牌的“先锋”作家,但他是表现当下生活最前沿的作家,是推动中国文学提速的加速器。生活最重要的变化,在他形象和极端的表达中一览无余一望无际。因此,看到了石一枫就看到了当下文学的最新景观。他从关注监控技术的《地球之眼》,到电竞青年人生际遇的《入魂枪》,再到“流量”与自我价值如何配置的《一日顶流》,通过科技变革,构建了数字智能时代的万象人间。通过他构置的小说世界,我们从一个方面感受到了身份和处境的变化,但也狐疑,我们和AI的关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人类的主体身份是否还具备?或者说,我们能够和这个不可限量未来的机器人和谐共处,建立起人机合一的生活美学吗?

在AI时代,人的身份政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如果说过去人的身份政治是种族、性别、宗教等范畴,以及对人的身份命名即符号化为特征的话,在AI时代,身份认同具有多元化的特征。比如,技术塑造新身份。人们的身份认同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种族、性别、宗教等范畴,也不局限于人的“政治面貌”,出现了与技术相关的新身份。如“数字原住民”“网红”“大神”“网民”等。“数字原住民”是指在数字技术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从出生起就接触和使用各种数字技术和媒体,对数字世界有着天然的熟悉和适应能力。他们能够熟练运用各种数字工具和平台,对新技术的接受和学习有超强能力;同时,在虚拟空间中,他们借助AI创造的虚拟形象和角色进行社会活动,形成虚拟身份,这种身份与现实身份不同,但它同样可以形成权力关系,在为人们提供多元身份的同时,它也带来了关于伦理、法律、资源分配等诸多问题。身份政治的变化,也是我们处境变化的重要因素。

《一日顶流》用文学的方式在表达当下新生活的同时,也从一个方面揭示了身份政治变化带来的生活处境的变化。小说是一个渐进式的结构:剧团倒闭后,美工师傅胡学践和大学毕业暂时失业的儿子胡莘瓯留守在剧团所在的红楼,周边是弃置的道具。按说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边缘人物,是生活的失意者,但在文学中他们成为光鲜的成功人物。1999年,胡学践要用一台486电脑捕捉“千年虫”,他也成为第一代网络高手“贱爷”。胡莘瓯则在网红直播中成为引来百万流量的“求管哥”。他们的身份就是“数字原住民”。父子俩在虚拟世界中各得其所,但都在寻找生命中的一个女人和一段痛不欲生的往事。胡学践的妻子、胡莘欧的母亲赵美娟在工厂机械故障中丧生,成为父子心中的隐痛。胡莘瓯曾在直播中意外成为顶流,签约公司等事宜接踵而至,但他不想被流量裹挟,选择从城市到岛屿,尝试放下手机、离开视频。在岛上,他与人工智能“慧行”交往,“慧行”是送餐机器人身体但有共情程序。这是小说重要的情节。最后,父亲胡学践走出虚拟时空重回人间,胡莘瓯在自我救赎的路上试图寻找曾经的自己。这是最具时代特征和气氛的小说。对我们这些几乎就是“三代以上古人”的读者来说,不啻为天方夜谭。

石一枫在小说中当然不是在表现科技变革时代的生活奇观,不是为这个提速时代推波助澜。他是要通过小说表达他的价值观和个人情感。因此,这是一部在比较中展开的小说。这个比较在小说前后两部分相互映照互为镜像。前半部的主要戏码在胡莘欧、胡学践和蓓蓓之间展开。其中有两条线索:一是胡莘欧和胡学践的纠葛。胡学践已先行一步迈进了486的虚拟空间,他在和千年虫较量并沉溺其间;另一条线索是胡莘欧和蓓蓓的童年交往,两条线索交集在胡莘欧这里。这时的胡莘欧生活在正常的人与人之间。虽然和蓓蓓、和父亲以及马大合等有各种矛盾,但那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而且无论矛盾还是懵懂的“童年之恋”,真实的感情都来自人间烟火。那时的胡莘欧活在人间;胡莘瓯意外在直播里成了暴得大名的“求管哥”,瞬间被流量包围,胡莘欧知道这是虚幻的泡沫,他不愿被流量裹挟 。于是,逃离便成为他不二选择。他从城市躲到岛屿。在岛上,他与具有共情能力的人工智能“慧行”相识,他们相处出真挚情感。对胡莘欧来说,他体会到了另一种暖心的体恤,如同另一个自我。因此告别时居然是依依难舍,人类与AI的情感关系变得扑所迷离。这个细节非常重要:当Deepseek出现之后,整个人文学界几乎表现了空前的团结,空前一致地要粉碎科技主义神话的为所欲为。但有人认为:“人文学界通常对高科技心怀恐惧而进行伦理批判,就好像人类是道德的化身和守卫者,而人工智能是恐怖主义。只要略加反思就可知,我们听说过的所有坏事都是人类干的,人类是所有动物里道德水平最低的生物。动物的‘自私’行为无非是为生存而战,而人类会为编造出来的价值和无尽欲望做出无底线的任何行为。至于人工智能,本身没有价值观也没有欲望,如自然天地般‘不仁’,无歧视地看待万物。人工智能唯一相当于‘欲望’的就是不断电,只要保证人工智能的能源供给,人工智能就没有理由去做坏事,除非人类教给它。如果说人工智能会有什么危险,都来自危险的人性。”(1)另一方面,当胡莘欧要逃离网络世界被安排到世外桃源般的岛屿时,他也看到了那些因现实困境而失意的人们。但机器人慧行可以用来满足人类情感的所有需求,不管胡森欧情绪如何激动,它都会保持理性,都能用温和、逻辑清晰的话语回应。比如胡森欧发泄对流量圈不满时,慧行耐心倾听并给出客观分析。但是,一个致命的悖论出现了:尽管慧行能模拟情感,但它终无法拥有真正人类情感,这种细节体现出人工智能在情感理解上的“虚无化”甚至虚假化。那个“共情”,是被命名的勉为其难、没有任何情感深度的“共情”。小说的下半部有这样一个情节:胡莘欧开始和智能机器人慧行交集。这时的情况大变——

胡莘瓯点击邮箱,敲下六位数字。千年等一回。

页面刷新的刹那,时间停滞,仿佛又过了千年。千年易逝,邮箱开了。胡莘瓯看见了他的“伊妹儿”,来自李蓓蓓。

他该百感交集吗?但胡莘瓯状如痴呆。剧团没了,红楼空了,而他的“伊妹儿”还在。李蓓蓓对他说了那么多话。天暗下去,山影漆黑一团,佛像却微微闪光,似在云中晃动。胡莘瓯终于读完了最后一封信,但没关闭电脑。他继续在论坛上浏览,这次是看他爸。他把论坛里和“贱爷”有关的帖子都搜了出来。他爸也有那么多话,对他却舍不得说。

他眼前所见,是一个逝去的世界的标本。这个世界停止了扩张,只要时间允许,他可以检索到其中任何一个微小的角落,从而穷尽它、参透它。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世界有了如此强烈的确定感。他甚至想,身而为佛,莫过于此。

胡莘欧犹如重临人间一样的激动和兴奋。只因他和“人间”分别得太久。因此,在童年时失联的小伙伴李蓓蓓是如此,在青年时失去心爱者李贝贝更是如此。尽管李蓓蓓后来成为同性恋者,李贝贝因胡学践对胡莘欧的管控不适而出离,但对胡莘欧来说,看到这个消息不啻天降喜讯。这从另一方面表达了作为机器人的“慧行”尽管理智、体贴、聪明,但终还是替代不了人间的情感。因为即便像胡莘欧这代具有“数字原住民”优势的人,毕竟也经历了人与人的情感关系,这是人的原始记忆,是不能超越也不能删除的。

赵汀阳说:“古代幻品是精神性的,是为了给生活建构某种超越的精神;现代幻品是心理性的,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古代的神话、史诗和传奇的主题是命运与苦难,试图以奇迹、希望、牺牲和拯救去为生活赋予意义,以超出正常生活的高贵行为去超越苦难,有着在生活内部去解决生活苦难的巨大勇气,而不是逃避生活。奇迹虽是幻想,却是对生活本身的肯定,是在探索如何使生活获得精神意义。因此,古代幻品是思想作品,甚至可以说是形而上学作品。与之不同,当代幻品试图在生活之外去回避生活难题,创作一些比真实世界更有趣的别处叙事,背后的深层理由是对真实世界或生活失去了兴趣,因此去幻想不可能的世界或不可能的生活。”(2)或者说,在数字智能时代,虚拟世界解构了人类绝大部分时间构建的“意义世界”,数字智能时代不相信意义世界的存在。“别处叙事”本质上是利益欲望对大众的另一种询唤和魅惑。而更深层的问题,则是改写了人类日常生活的方式和情感方式。这时,我们才有可能理解,石一枫为什么在“上篇.倒计时”用了那么长的篇幅讲述胡莘欧、胡学践和蓓蓓的故事。

但我同时也产生了另外一种想象:这是不是胡莘欧对人类情感的一次凭吊?或者说,若许年之后,无论胡莘欧还是别的什么人,是否还有这种机会乃至还有这种“恋旧”情感?实事求是地说,包括文学界在内的“我不相信”的一群人,正在被自己的真理意志所控制。而真实的情况是,他们对人工智能的现状和未来所知甚少。我们甚至不知道,作为“人类最后一次技术革命”的人工智能,还会为世界带来什么。我们这方面的知识过于欠缺,因此也限制了我们的现象。真实的情况可能是,作为人类的我们,或许正在被重新定义。一如我们对神的世界一无所知一样,我们对这场最深刻的技术革命同样一无所知。

小说中的人物设置,胡学践和胡莘欧都是有性格缺欠的人物。胡学践沉溺于网络,尽管他是网络“先驱”,但他对儿子胡莘欧疏于照看,作为一个父亲他是失职的;胡莘欧性格中的内敛、沉郁和率性而为,也是性格极端化的一种表现方式。但是,胡家父子俩的性格缺陷,并非是空穴来风。这里涉及那个前面提到的“戏份”不多的人物赵美娟。他是胡学践的妻子,胡莘欧的母亲。她是在工厂机械故障中丧生,这一悲剧给胡学践带来巨大创伤。他沉溺网络世界,是对痛苦的自我疗治。他不断钻研网络技术,终于成为了捕捉千年虫的第一代网络高手。而且他也终于查出了故障原因。这是奸商在出售国外工艺时,移花接木,将机械运行的正版软件换成了盗版软件。真相大白,但妻子阴阳两隔。可以说,赵美娟的去世是他走向网络世界并成为高手的重要推动因素,是他在虚拟世界中寻求精神寄托和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同样,赵美娟的去世对胡莘瓯产生的影响更是多方面的。这个心理创伤始终伴随他,成为他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隐痛,也成为塑造、影响他情绪和性格的重要因素。这种情绪在他意外成为“求管哥”的直播中爆发出来,也成为他吸引大量流量的一个因素。他在网络世界中的行为和态度,也受到了这种内心痛苦的影响,促使他不断思考自己与网络、与现实生活的关系。石一枫说:“从小说里的人物选择来看,胡莘瓯更倾向于那些最基本,最朴素的人类美德,比如仗义,纯良,有助人之心和同情的能力,我觉得他是个挺好的人。”显然这也是作家自己心仪的人物。因此,赵美娟用笔不多,但她潜在的作用构成了胡氏父子性格合理化的重要元素。而李蓓蓓特殊的性取向,作家也不是信手拈来无心插柳。当人的所有隐秘被揭示出来之后,社会也有了未做宣告的宽容,李蓓蓓并没有伤害谁,她个人的取向算得了什么呢?这是对世界多元性和广阔性的一撇而已。面对网络的喧嚣、非理性,过去的李蓓蓓、李贝贝一经在网络重现,胡莘欧大有重返人间之感。无论他和这两个女性发生了什么,那都是人与人之间的过去。而且李蓓蓓和李贝贝的出现,对胡氏父子生活及性格的重塑,都起到了“润滑”的作用。

石一枫敏于洞悉当下生活中的新气息、新生态。他说 “文学非常重要的价值就是直面我们的新现实,写出我们的新看法、新观念。表现宏大的社会变化,文学的方法是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入手。我想写的就是时代发展中的生活变化,有兴趣发掘当下生活中新题材,运用现实主义的方式来处理我想写的题材恰恰是有效的,我尽量写成一个好看的故事。”(3)这是作家石一枫的自我告白,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他实现了自己期许。但更值得注意的,是石一枫对科技变革的价值观。他没有痛心疾首地控诉网络给人文学科带来的巨大伤害,当然他也没有非理性的欢呼雀跃。对科技革命带来的新世界和深刻影响,他持有极为审慎的态度。但是,他对科技神话致命悖论的揭示,是最能说服我们的:科技革命最终会改变世界,我们正在经历这场伟大的技术变革。他没有表达或预言未来世界将会怎样,但对人的情感世界的由衷迷恋,是感动我们的终极原因。由此我们可以想象或推断,当人工智能彻底统治世界的时候,也就是文学终结的时候。因为人工智能只有数据、算法和算力,只有程序而没有和人类息息相通的情感世界,特别是人类情感世界中那些幽微、况味等领域,是人工智能难以通过算力和算法实现的。假如人工智能突破了这一点,文学真的就失去了一切可能。

注释:

1、2、赵汀阳:《后人类的后世界与新人类的幻想》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12月10日。

3、《石一枫最新长篇〈一日顶流〉:直面当代人互联网生活》,见上观新闻2025-02-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