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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5年第6期|张乐朋:入伏记(中篇小说)
来源:《红豆》2025年第6期 | 张乐朋  2025年08月18日08:19

1

村口立着上写“禁止出租车进村”的牌子,元明扫二维码付出租车费时就势看了一下时间,差一刻九点。

天幕是钢蓝色。元明心里说这是钢板烧透后晾凉的蓝,车里有空调,下车就冒汗。元明看着西边远处荒火一样没烧够的余霞,心想入伏才三天哪!他扯一扯被热汗溻湿的蓝色T恤,心说这天都热成啥了。

村里的路灯和文化广场上的彩灯都亮了,十来个中老年妇女在摇摇摆摆地跳舞。音响效果不太好。她们挥出的红绸扇噼里啪啦地落在不同的点上,元明跟着窘得一脸热汗。进村情更怯,熟悉又陌生,就连空气的味道和声音都不是从前的,感觉怪怪的。

金泰超市的灯最亮,元明进门,金泰老婆没抬头看,先用普通话问他要啥,元明说:“是我。”金泰老婆马上眉开眼笑,说:“哟,这是回来看老大了。”老家喊爹为大。元明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问金泰去哪里了,金泰老婆说补胎去了。金泰老婆说话时,眼睛老是瞟着电视。电视被调成了静音,吊扇“呼呼呼”地转着,灰蛾乱飞,撞上扇叶就掉到地上晕死过去。

柜台上扔着一台计算器和一部屏幕开裂的手机,还晾着大半碗面条。元明选了两盒桃酥、两盒纯牛奶,挑了一个西瓜,金泰老婆过秤装袋算出账来。元明付完账,柜台上的手机破屏一亮,金泰老婆瞥了一眼,就扭脸看电视了。元明问金泰老婆看啥电视。她憨厚地笑道:“瞎看呢,言情的。”她心不在焉,没听出元明的意思,要是金泰在,他买这一堆东西,金泰会帮他拎到家的。元明只好把行李背起来,腾出手来拎东西,走几步就汗流浃背,东西拎在手上,像石头一样坠手。他腰椎间盘突出,害怕偏沉拉拽,因此步步小心。等到望见坡下邻家黑黢黢的大杨树时,他觉得手指头都快被勒断了。

2

元明一进院门就看见父亲坐在院里打扇子,院里的水泥饭桌上丢着碗筷盆盘,哥嫂两口子和侄儿林林在看电视。他们把电视机从屋里搬出来搁在外边的窗台上,老汉儿离他们远——虽然他坐近也听不着,但你们就不能让老人坐近些吗?元明火气噌噌往上冒,眼压都高了。更恼火的是,没人理他。

老汉儿看见他进门,离老远就朝他扇一下扇子,高声说:“你这是……不年不节的回来做甚?”老汉儿捺住欣喜嗔怪元明。元平这才回头跟他打个招呼,不咸不淡的。林林也只是问候一句“三叔回来了”,就又盯着电视看热闹。元平老婆干脆不吭声。

元明满脸热汗,汗水都淌进眼窝、嘴巴里了。他顾不得说话,先把手上、身上的东西放下,从背包里扯出纸巾擦了汗,掏出喝剩的瓶装水漱了口,才气喘吁吁地半蹲下冲着父亲耳根大声说:“出差哩,顺道回来看看你。”

老汉儿梗着脖颈儿说:“没灾没病的看甚呢?回来一趟要路费的。”说着又给他呼呼扇了两下。老汉儿的胳膊黝黑干瘦,像铁枝。元明顺手拽过一张小板凳歇气直腰,腰酸疼,板凳热,屁股潮,他忍着不爽说:“元平打电话,说你不肯吃,王雁不放心,让我回来看看。”父亲耳背,元明大着嗓门,说成短句,好让老汉儿听全。

“老了嘛,他能吃多少?不算毛病。”老汉儿像说旁人一样说自己,口气悠然。“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元明挥手赶飞虫,热汗招飞虫。老汉儿也帮他扑扇,叫他去洗把脸先吃饭。聋人打岔,是因为没听到别人说的话。元明又大声说:“你不用管我,我在车上吃了,听我给你说正经的,咱们明天——去医院——给你检查检查。”重复有效,老汉儿一口拒绝。“咋不去?我跑回来就是要专门做这事呢。都说好了,俺姐也去。”元明吼叫,说话太费劲了。

半个月前,元平给他打电话说:“大这段时间啥也不想吃,买了两盒山楂健脾丸也不顶事。”元明一听便骂:“就你老婆做那猪泔狗食,给谁也不想吃。大能有啥毛病?是你两口子有毛病。”元明是老生儿,从小窝里横,给亲哥打电话不讲礼貌。元平习惯了,挨了骂还得赔笑哄他:“看你这脾气,还当干部哩。”

听见元明暴躁,林林凑过来说:“刚才看国际新闻,正听专家分析。”元明说:“你看那有啥用?”他烦着呢,跟侄子也没好声气。林林笑嘻嘻地说:“咋没用?没用电视台还放?”元明冷笑一声,心里说你这个“油啊糊涂一奶瓮”长进了。林林念书时不会念英文,在单词底下标汉字,那年他回家翻看林林的课本,发现了“油阿胡图一奶文”,便改成“油啊糊涂一奶瓮”。林林辍学,数理化史地生,一门课一奶瓮,实在喝不动了。

露在院墙上头的大杨树树冠昏昏沉沉灌满夜色。元明近视,不习惯摸黑,问林林院子咋不开灯,林林说怕费电,怕招蚊子。元明到院子的水管下洗瓜,进厨房拎出菜刀来,叫林林打开院子里的灯。灯开了瓜也切了,灯下看瓜,活色喜人,把元平两口子也叫过来。元平老婆喝彩:“红瓤黑子,吃上不死。”元明叫林林去找勺子来,元明把勺子插到瓜瓤上,端给老汉儿。这是一家之主的吃法,他记事起老汉儿就这么端着半个瓜吃,他奶奶和他妈妈在时都这么切,他也如法炮制。

老汉儿嘴上说“吃不了”,双手却接住瓜。元明大声说:“这就半瓢水,尿两泡尿就没了。”老汉儿又让他先供祖宗。元明大声说:“你就是活祖宗,你吃你的,我切开那一半供上。”老汉儿抱着瓜不动。林林喊口号:“先吃后供,辈辈出状元。”

元明把桌上的半个西瓜切成八瓣,他和哥哥一家每人两瓣,这叫“馒头有数客有数”,取干净盘子盛了四瓣,端进去摆在母亲的遗像前。遗像是黑白照,放大后显得模糊,看着灰蒙蒙的,不容他寄托完哀思,元平老婆就喊林林关灯,林林说他妈妈:“俺三叔进去半分钟能耗你几个电?”元平老婆说:“烂西瓜有啥好供的?!”元明心底窝火,嫂子嘴欠,就想听听他哥怎么说,结果光听见猪吃食的动静,元平的嘴被西瓜占了。元明出来,见桌上还剩一瓣西瓜,坐下来准备吃。

“一夏天也没吃过这么好的瓜。”林林连吃带说,“看俺三叔买这瓜,看你给买的,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烂熟倒瓤……”“悄悄吃吧你,刚入伏就一夏天了?”元平老婆一边抢白一边抢瓜,她把桌上的那一瓣西瓜推给元平,“你快吃了去看菜房。”元明也恼,但嫂子是给哥哥占,他就不说啥了,笑着说元平:“快吃,看人偷你的菜。”元平鼓着腮帮哼哼笑着,扔掉西瓜皮就拿起那一瓣西瓜。林林嘲笑道:“俺大吃瓜不吐子,比兔嘴还欢。”元明失笑,元平瞪眼停嘴,满嘴瓜瓤,再加上瓜汁呛咳,张不开嘴。元平老婆替他斥骂:“没大没小,你比你大还兔嘴。”“有其父必有其子。对吧,三叔?”林林对三叔说。“你跟谁学这一路神说的?”元明也说林林,但他忍不住笑,吩咐林林去端供桌上的西瓜。“哪还用学?听听就会了。”林林说着,就起身进屋。元平让儿子说臊了,拉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讪讪地说:“元明,我下菜房,你洗洗早点儿睡。”元明叫他吃够再走,又拿一瓣供过的西瓜递到哥哥手上。元平却之不恭,吃相斯文,特意嘬嘴唇象征性和历史性地吐了几粒瓜子。吃罢跟元明又聊了几句闲话,方拿了塑料水壶拉开院门走了。

老汉儿吃掉半个西瓜,打了一个透彻嘹亮的饱嗝——谁说老人“不肯吃”?瓜瓤吃了,瓜皮还刮得满腔碧透。元明怕父亲把瓜瓤刮漏了,拽了丢到地上。老汉儿依依不舍地松开薄软变形的瓜壳,说:“你妈妈在世的时候,这大瓜壳都要挠了皮煮汤呢。”“讨吃的做法。”元平老婆冷不丁来了一句。

元明痛恨嫂子恶声恶气的样子,他扔下吃了几嘴的西瓜,又叫林林收拾一下。元明起身洗手,进屋拿出新买的助听器,对老汉儿说:“看我给你买个啥玩意儿。”他拆了包装给老汉儿试戴。林林过来瞅稀罕,拿起包装盒说:“哟,西门子,外国货。”元明问侄儿:“你知道西门子?”林林说:“我还知道西门庆呢。”元明反感林林的贫嘴,跟长辈开这下流玩笑。

元明给父亲戴上助听器。老汉儿不习惯,右手捂着耳朵怕助听器掉下来。元明边调边问听不听得见。助听器太过小巧,电源键和调音键都是小凸起,不太好调。后来老汉儿听见动静,老脸上那层麻木不仁豁然冰释,老眼也明亮来神了。元明说话的声音正常,老汉儿也能对答了。要的就是这效果。

元明立即打通王雁的电话,让她叫桐桐来跟爷爷说话。王雁先是问候老人的饮食起居,再嘱咐老人今后就戴着助听器,说话省劲。老汉儿唯唯诺诺,一脸正经。等听到桐桐喊“爷爷”,老汉儿马上眉开眼笑,先唠叨:“只顾念什么书呢,二十好几了还不寻营生挣钱娶媳妇?”又叮咛,“你不要出国留学啊,国外不安全,不比咱。”桐桐开头还笑着敷衍,后来就不吱声了。老汉儿察觉不对,问元明:“这耳机不顶事了?听不着桐桐的声音了。”元明猜到桐桐撂下电话溜了,熊小子也这么对付他,他叫王雁给老人回个话,仅证明这助听器管用。老汉儿追问儿媳:“桐桐呢?我还没说完,还得教教他呢。”王雁在那头笑道:“桐桐大小伙子了,不叫人说了。”老汉儿不满地说:“有多大?净是你俩惯的,脾气大。”林林插嘴道:“当你的‘聋王爷’不好啊,戴什么耳机呢?少管闲事多放屁。”

桐桐冷落,林林奚落,老汉儿吃了孙子们的气,摘下助听器还给元明,板着老脸说:“这东西不合我的意。”元明还在为助听器的神效快慰呢,转眼工夫就被老汉儿拒收,赶紧哄劝老汉儿:“合意哩,你戴上都能接电话了嘛。”老汉儿找借口说:“村里那谁……谁的大,人家那耳机才是耳机,一根细电线连着一个烟盒大的白塑料盒,放在手心里,走哪儿端哪儿,看着就有排场。”元明想说你这个的价钱能买他那三四个,又没敢说,老汉儿一辈子俭省,坚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小时候他诳了母亲五毛钱多买了一个乒乓球,父亲就摁着他脖子让他吃掉一个,俱往矣。他哄老汉儿道:“你这是新产品,他那号耳机是淘汰货,不时兴了。”老汉儿朝元明一挥扇,不听他的吹嘘。

摘了助听器,老汉儿就又退化成顽石了,说啥也是白费口舌。

元明见哄劝不成,干脆硬把助听器挂到父亲耳朵上,双手捧住父亲的脑瓜,面对面怒吼:“你别挑刺儿了,他那东西摆手上,一看就知道他聋。你这多好,谁也看不出来,戴惯了和正常人一样。”老汉儿让他放手他不放。他故作凶相说:“给我好好戴上,再摘就打你。”

林林和元平老婆都笑了。老汉儿哭笑不得,拿扇子扑打他,嫌他淘气。林林凑趣说:“你这耳机是如意金箍棒,多戴两天就习惯了。”这句话说得合适,老汉儿捏了捏耳朵,让步接受了。其实儿孙戏弄也是绕膝之乐,他心里欢喜着呢。老汉儿吩咐元明给他舀洗脸水,平常都是元平干,元明回来就元明干。老汉儿洗漱好了,戴着助听器进屋休息了。

林林有个大澡盆,元明拿来在院子里擦洗了一下。林林问他要不要上房顶睡,房顶有风凉快。元明说:“我还是和你爷爷睡一床吧。我小时候睡房顶,是不想跟大人睡。其实这房顶晒了一天,比热炕还要烫,根本没法睡。”

躺在父亲身边也睡不着,出汗是其一,老汉儿噗噗的吐气声是其二。元明拿老汉儿枕边的竹篾扇,边扇风边听单调的夜籁。他听母亲说过,这噗噗声是人睡着后吹土呢。岁月埋人,活一天埋一锨,活一年埋一截。人活半百,土埋半截。七老八十土埋到脸上,就得吹土了。

母亲十几年前就入土了,父亲现在是被土埋到嘴边还是鼻头底下了?成天奔波忙碌,回了家里才发觉自己也快被土埋了半截身子了,就一眨眼工夫啊。再一眨眼呢,睡觉也该噗噗地吹土了。元明跟着父亲的节奏学着嘘了几次,却发不出噗噗声,细思应是父亲卸了假牙,瘪塌的嘴唇形成了气阻。

他这自作聪明的冒犯随即招来了窸窸窣窣的回音。门外窗上窑顶地下,供桌上的点心盒拆开了,端出一碗混锅面片。母亲当面给他变戏法,浇上挠皮西瓜炒的翠玉色哨子汤,口味却是西葫芦的。自作聪明走到哪一步都煞风景,但温热的口水还是浑然不觉地流下来,湿了嘴角和脸颊……

3

元明天亮前才睡稳,正睡得好,听见元平老婆隔窗喊叫:“元明快起来,快到金泰超市门口,你哥跌断腿了。”元明惊起,顾不上洗漱,急匆匆出了院门。

金泰超市门开半扇,金泰两口子在门口洒扫,元平坐在金泰门口的塑料椅上,龇牙咧嘴,右腿打直了伸出去,荒秃的脑门蒙着一粒粒的细汗,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疼出来的。元平不能动,林林不在场,元平老婆也不在,元明问元平,元平撩起搭在脖子上满是汗污的毛巾擦了擦,说:“林林卖菜去了,他还有满满一车菜呢。”拎着笤帚的金泰打趣道:“这是看兄弟回来了,专意跌上一跌,给他寻点营生,是吧?”元平苦笑道:“好我那你呀(方言,表示惊讶),我傻了专意跌上一跌,疼得哎哟……”

说话的工夫,开来一辆出租车,元平老婆从车里下来——她去村头叫车了。元平不能走,金泰帮着元明把元平搀到后座上坐好。元明坐了副驾,留出后座给他嫂子招呼他哥。嫂子没上车,绕过来拉开副驾车门,元明抬腿就下车。他以为是不用他去了,或让他去后座扶他哥,她坐这儿来付车费。但他全想错了,他嫂子堵住车门先问他身上有没有钱。他说回家探亲是带钱的。嫂子说:“那你和你哥去医院吧,钱先给你哥垫上。”元明有些不快,但没犹豫,问她去哪家医院。离家二十年,家乡如他乡。

一旁的金泰识破元平老婆的用心,笑说:“你老汉你不去侍候,叫旁人替你,真有你的。”元平老婆说:“咋叫旁人?他兄弟嘛,我还得去菜房卖菜哩。”金泰嗤笑:“卖菜比治病还当紧?你让旁人挣俩钱怕啥?”元平老婆抱肘缩脖子笑道:“元明没事做,他一人就行了。”金泰在台阶上磕打着笤帚的泥头,说:“这事就该你去。”他是想把元平老婆逼上车,元平老婆识破他的激将法,就是不上车。司机摁了一声喇叭,问:“谁还上车,走不走?耗这时间可算钱的啊。”

比起出钱,元明更怕出力,他怕弄不动元平,也怕自己趴窝。他希望嫂子也去,去搭把手也行。他回过头盯住他哥,希望他哥开口,可元平疼得直冒汗,强忍着不说。元明没他哥嫂的忍性,让司机开车。

到医院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哥弄下车,元平死死抓住元明说疼得不能动。怕啥来啥,元明没出力先出虚汗,活动开腰腿关节,慢慢下蹲,嘴里念叨道:“妈呀,敢情你差人托梦让我跑回来做这事呢,那你就好好保佑你俩儿子不要都趴了。”元明发福有年,比元平粗壮,自忖背几步不成问题。他从来没背过他哥,他哥背他可就不计其数了,当然是他小时候,今天该偿还了。元平磨磨蹭蹭地趴在他背上,好像磨蹭能减轻体重。元明发觉背他哥竟毫不费劲,凭回忆能长力气,想想过去也好,手足之情涨满心怀。可惜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就笑岔气了,穿单衫单裤的元平那胯下之物,硌在背上让他忍不住笑。元平忍痛问他笑甚。元明勾头发笑说:“你倒会穷大方啊。”元平以为元明还在说出租车价,就说:“我没坐过出租车,不会搞价。”元平的呼吸喷在元明的脖颈儿、耳根上,把元明的心都烘软了,一母同胞啊,他是没坐过出租车,也没让兄弟背过啊。

元明背着他哥先到诊疗室,再背进放射科,拍完片又背到候诊室。元明浑身冒汗,早忘了自己的腰腿疼痛,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大汗淋漓,湿透的T恤牢牢贴在皮上扽不展。元平也一身臭汗,还不时小声催促:“元明你快点嘛,看人家医生动气了。”元明恼火地说:“他动什么气?我还动气呢。”也不知元平哪儿来的心情,趴在背上笑话他:“你连我都背不动,还能做个甚?”元明没好气地说:“你当我是你啊!”

拍片子时,放射科的医生很健谈,和元明年岁相仿,打照面时就说“看着面熟”。稍攀谈后发现竟是桥堰高中同届毕业生,都学理科但不同班级。同学姓张,留电话加微信,这下就好说话了。张大夫见元明背上背下照顾元平,拍完片子便夸他孝顺,说:“你让老人家下地走,扶着就行,不碍事。”元明笑着说:“他是俺哥。”元平给张大夫造成误会,张大夫就拿元平算账:“你这当哥的真好意思,三伏天里让你弟背进来背出去,哪有恁疼?”元平难为情地苦笑,说:“疼哩嘛。”张大夫劈头盖脸地说:“你看你汗多还是你弟汗多。”元平尴尬地说:“他胖,好出汗。”

等出片的工夫,元明身心松弛下来,方才想起问元平是怎么伤的。元平说:“早起扛一篓黄瓜往停在外面的车上送,前脚踩住烂菜叶滑出去,后腿跟着跪倒,膝盖着地时刚好跪在一个大桃核上,肩上压着四五十斤黄瓜。”说到了关键处,元平支支吾吾,“黄瓜已经交钱买过来了,摔碎了就全亏了。”元明又气又笑地说:“所以你就给黄瓜当肉垫了?”他是真想说活该,一看哥哥那张脸心就软了。

诊疗室里坐着六七个病人,有吊着胳膊的,有打着石膏绑腿的,有拄着单拐或双拐提着一只脚的,他们除了同病相怜,也以他人之痛止自己之痛。元平新入伙,硬是被这些病友刨根问底,你一句我一句地挖出了情由。一个拄单拐的病友问元平:“你都跌倒了,还不快些把那黄瓜扔了?”这下问到痛处了,元平哼唧遮掩,使劲用臭毛巾擦脸。元明忍着笑说:“俺哥是卖黄瓜的,又不是卖膝盖的。”病友们哄堂大笑。元平骂他弟胡说八道,却也龇着牙随着大伙儿苦笑。

出片等了半个钟,张大夫专门给门诊医生打招呼,让多关照老同学哥儿俩。门诊医生看了片子说:“就髌骨尖一道小裂纹,要穿刺抽瘀血,你给他抽一抽算了。”顺水人情又推给张大夫。张大夫去处理室取来针筒针剂药水棉签,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放在一个白搪瓷盘里端了回来,对元明说:“你出材料费就行,护士弄的话要另外算钱。”元明再三称谢。

元平挽起裤腿,露出右膝盖偏上一个草莓大小的鼓包。元明心疼了,后悔刚才戏弄哥哥。张大夫用酒精棉在鼓包上擦了擦,拿着一支玻璃针管慢慢把瘀血抽出来,鼓包眼看着就瘪塌了。元平嘶嘶哈哈地吸气,元明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疼得厉害,元平咬着牙连连点头。张大夫忙里偷闲仍不忘打击报复:“老老的了,还恁虚,是怕掏麻药钱了。”元平嗫嚅着争辩:“汗出在病人身上,你是不觉得。”张大夫说:“汗,汗,汗,你就会说这句。我天天干这个,见得不比你多?骨头捅透皮肉的也没像你这么嘶嘶哈哈的。”张大夫扔了药棉,勒令元平下地活动。元平坐在病榻上迟疑地问:“你不给咱包扎一下?”张大夫说:“耗材要掏钱呢,消过毒了问题不大。”元平遗憾地小声嘀咕:“细菌感染了咋办?”张大夫烦了,说:“想给你省俩钱,这么不识好歹。你是有单位报销呢还是钱多得不行?去,你去交钱,我给你打一副石膏绑腿,两条腿都给你打上,卧床半年。”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训后,元平没意见了。

元明憋笑憋出一脸汗,扶着他哥下了病床,询问张大夫有啥要注意的。张大夫正经地说:“没事的,膝盖上头都没肉,就怕硬碰硬。回去歇上几天,消肿就好了。”元平一步一拐地挪出诊疗室,回头目测了一下距离,估摸张医生听不见他说话了,才小声抗议:“我真想揍这个熊头呢。”“嫌人说着你了?还是嫌钱花少了?”元明笑哥哥连句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元明结账取药回来,搀着哥哥慢慢挪,才几步哥哥又说自己头晕得不行。元明疑心是药物反应,他真有些紧张,于是背起哥哥说:“回去问问医生这是咋了。”大概元平怕见了医生丢脸,在背上就说了实话:“不关药的事,你给我买瓶饮料吧,我早起到这会儿还没吃饭哩。”“饿了就说饿嘛,吓我一跳。”元明背着他哥出了医院,就近找了一个地方让他哥坐下来,他到附近的超市买回面包、饮料。元平吃完一抹嘴说不晕了,真没见过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元明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十块钱送到家门口,司机还帮着搀扶,帮忙算是帮到家了。

元平嫌屋里憋闷,要在院子里休息,让弟弟搬椅子。元明搬出椅子放在檐下阴凉地,又搬出小饭桌,然后拿水拿药。元平挺享受弟弟忙前忙后的侍候,俨然一副备受病痛揉搓的娇态。老汉儿也过来坐在一旁,老眼里满是心疼和担忧,抚着大儿子的伤腿问情由。元明洗脸的工夫,发现老汉儿把他的六道木手杖拎出来给元平使唤。那是元明几年前逛五台山时捐功德,庙里的和尚回赠他的纪念品,说是开过光的非卖品,他专门孝敬老汉儿的。看来老父疼子啥也不惜。

元明姐姐打电话嚷元明:“约好上午带大查病的,等半天也不见你人影。”他赶紧说:“元平伤了,光顾弄他了,就忘了给你通气。”她一听就冒气了,喝问:“他儿呢?他老婆呢?他家再没人了?”元明姐姐声高,没打开免提元平都听见了,捂着膝盖抻直脖颈儿隔空应战:“你放屁哩说话哩?啥人嘛?”元明姐姐照怼回来:“你啥人?三小回来侍候你来了?”手机成了隔空吵架的传输设备了。老汉儿问:“你哥跟谁叫唤?是你姐吧?这又咋了?”元明马上手指元平,冲手机里喊话:“别嚷了,大在跟前呢。”她这才收敛了一些,悻悻地说:“他在跟前咋了,聋塌了。”挂了电话,元明凑近老汉儿假装说话。老汉儿不知是戏,倾耳来听,元明就往老汉儿耳朵里嘘嘘吹口哨,老汉儿笑眯眯地骂他淘气。

放松下来才觉得腰酸背疼,好在不是很痛,他暗暗感谢老娘的在天之灵。T恤湿成了臭抹布,裤腰往下一尺多,汗溻湿成的碱渍花里胡哨,他都换洗了。午饭前他手把手教父亲调音。助听器的电源键和音量键触点既小,排列又密。老汉儿指头笨,触觉失准,非得摘下来放在手心里慢慢调好,再戴上去试听,调来调去却没有调好。

屡教不会,饿死教头。真是无奈。

元平老婆忙过正午才回来做饭,手上拿着一把晒蔫了的蒜薹,说要做蒜薹焖面。

4

睡觉大补,梦醒后满脖热汗,气焰犹在。元明翻身找扇子,看见父亲戴着助听器坐在床边摸索着学调音呢,形势喜人啊。他起床,过去附耳问道:“学会了没?”老汉儿一哆嗦,指着耳朵眼说:“惊耳朵,大喇叭。”父子俩笑了。一笑解百忧,情绪好了,火气消了,但也后悔害得老汉儿没歇晌。

元明喉咙里满是甜腻的奶脂味,灌下一杯凉茶都压不住嘈杂。他趁着去厨房续水的工夫,在院子里晃了一圈:纱帘不隔音,元平的鼾声也听不出病痛。老汉儿见他睃巡,告诉他:“你嫂子嗔你说饭不好,没歇晌就下了菜房。林林晌午不回家吃饭,开车串村卖菜。刨弄这份光景,苦大(方言,劳累的意思)哩。”这回助听器奏效了,搁过去,老汉儿这番话高声一说,院墙外的路人都听见了。真好,找回久违的平心静气的谈话氛围了。

蒜薹焖面元明没吃。嫂子把卖不出去晒蔫了的蒜薹拿回家来炒菜吃,元明到厨房提意见:“我都嚼不动,老人怎么吃?”他嫂子说:“俺家就这条件。”他只好让父亲吃糕点喝牛奶,老汉儿抱着碗骂他挑剔。元明明白老汉儿怕惹恼儿媳,他可不怕惹恼嫂子,但泼妇惹不得。我可以错,但你不能说,你说我就是你的错。元明不吃这套。元明对老汉儿说:“因为她苦大,我才给她出那大钱,就图她给你做口热乎饭。娘的她连根嫩蒜薹都舍不得给你吃。”老汉儿说:“你出钱是求人呢,不是使唤人。”老汉儿不说蒜薹说大理,戴上助听器了,还给元明浇了一瓢凉水。元明悻然语塞,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他。

元明生气另有计较:他妈妈卧病时想吃汤面,他嫂子竟做了一锅老胡芹汤。胡芹本来就苦,熬成汤更苦涩难咽,他妈妈喝了两口就搁下碗,恰好邻家媳妇来串门,看了个满眼,扭头就传扬出去:“元平老婆做的那汤顶苦烂咸都不说,还墨汁一样黑,指头粗的胡芹梗子,柴筋比麻线还粗,好人都嚼不烂。”元明听他姐告诉他这事时,他妈妈都做过周年了。他当时都起了杀心,是王雁一直劝他不要生事,既往不咎,说大姐也是听人瞎传,又没见那老胡芹汤。元明知道王雁省了哪些清醒的话:哥嫂的饭食再不好吃,也比他们两个远在千里从没侍奉过婆婆一天的强一百倍。

元明母亲下世后,哥儿俩开始轮流赡养父亲,一轮半年。他在云州,轮到他时给元平折钱,由元平出力替他尽义务。他和王雁是工薪家庭,不宽裕,王雁走访了云州的四家敬老机构,十分伤感地对他说:“将来咱们就这归宿,将心比心,不能亏了老人。”不亏老人的实质是给够哥嫂钱。两家商量价钱时,参考了敬老院针对半失能老人的收费标准,元平两口子没意见,他们心里也有数,村里同样情况的也有。他们这么做本想四面落好,没想到父亲首先不承情,不说他好,让他不爽。他早前工作能走开,隔三岔五回来看看父亲,老看到不合心意和不胜其怒的情形,老汉儿裤褂脏了还穿,饭食很差,哥嫂光拿钱不办事,好赖还不让人说。

情有欠,理有亏,元明才一忍再忍,摸着喉咙出好气:母亲那碗老胡芹汤他没见着,父亲这碗蒜薹焖面他可见了,也尝了。能给公公吃蔫了蒜薹,就能给婆婆喝老胡芹汤。他没法再忍,不瞎不哑巴,况且他也占理。元明越想越火,怒不可遏,不觉高声说道:“你的意思,晌午那碗焖面我非吃不可?她咋做咋对?”元平被他吵醒了,喊他过去帮忙倒尿,老汉儿也尾随而来,元明沉下脸说:“你顾你自己。”

老汉儿体会到助听器的好了,说话省力,旁人听得也省劲,以前说不了三句就没人搭理他了,嫌他打岔误会不省心。老汉儿俭省一辈子,喜欢在“省”字上下功夫。还有更要紧的一省,要叮咛元明一件要事,不许桐桐出国留学。“你在云州我都指望不上,他出了国你能指望谁?”元明本以为父亲是怕他开销大,不料父亲是将心比心替他的晚年着想,更没想到,老汉儿戴上助听器管起他家的闲事来了。元明显出有耐心的样子,说:“桐桐去学知识,毕业就回国了。”老汉儿不悦地说:“中国这么大,就盛不下他?”元明耐心地说:“学的东西不一样,这事一句半句说不清楚,你别问了。”元平也说:“你管人家呢,人家有钱供养,成了林林这摊场你才高兴啊?”老汉儿耿直地说:“汗毛没干就不愿意跟他爷说话了?”元明笑说:“得了,跟孙子记仇了。”元平笑着帮腔:“跟你说句话,哼唷哈哟半天说不清,人家嫌费劲呢。”

儿孙们不待见对老汉儿也是一大刺激,他下了速成的决心,让元明教他换电池。会开会关会调音会换电池了,就熟练掌握助听器了,就能明明白白看一集电视剧了。人老不服老,手指先服老,小电池光溜溜的老指头捏不稳。老汉儿一急就骂助听器:“不戴它耳朵还留个缝,戴上就没音了。”又听到元明无意间说:“你会弄了,我就省得来回跑了。”老汉儿若有所思,又罢手不学了。元明带回两整盒备用电池,足够用两年,他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老汉儿接不了电话的问题,这是他的长远之计。老人能听能看,以后想见面就开视频。换电池好说,老汉儿要换不了,元平或林林帮着换就行。

趁老汉儿听力状态好,元明动员他再去云州住一年半载。老汉儿摇头说:“七十不出门,八十不赴宴。五年六月七日八时,我这岁数有今儿没明儿了。”元平怂恿说:“你那套五六七八早不兴了,趁你还能动,跟三小去他家享福吧。”“你哄二杆子呢。”老汉儿明白元平的用心,“人跟大牲口没两样,前晌还哼哧哼哧拉车犁地,晌午牵回牲口棚,往饮驴锅前一站,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咕咚就倒架了。”元平嬉笑道:“你又不是驴。”“是驴倒好了,人皮才难披呢,还不如驴呢。”戴上助听器,老汉儿话多了,状态回到六七十岁,还能左右开弓,抵住元平又说元明,“猫老归山狗老归河,这是我的窝,吃好吃赖有啥讲究?人是苦虫,就得吃苦。你们都安心上班,回去给王雁说,哪天我倒头了,一家人都回来搭帮发送了我,你就省得操心了。”老汉儿把好话说死了,元明恼火地说:“跟你说正经呢,你是驴哩马哩猫哩狗哩的,胡扯啥呢?”老汉儿说:“我这才是大正经。”有了助听器加持,老汉儿都能和元明驳火(方言,打嘴仗)了。

老汉儿住不惯元明家,一是嫌路远,二是嫌楼高,三更嫌茅厕在屋里,解大手非去公厕不可。元明几次劝说:“你上楼下楼舍近求远拉在裤裆里咋办?”老汉儿说谁傻到屎到屁门才去茅厕。王雁说适应需要过程,住久了就不在乎了。似乎如此。有一天半夜元明用洗手间,推门看见父亲光腚坐在马桶沿上。他问为啥不放下垫板,老汉儿说:“这白瓷光光的又不脏。”元明当笑话跟王雁说了,王雁笑道:“他爷爷老封建呢。”

坐在院里看杨树叶翻身,绿翻白,白翻绿,久看眼花缭乱,还会幻听,觉得它独木成林,还哗哗作响,其实没刮一丝风,是心静自然凉。

礼拜二早晨,很少说梦的桐桐突然说他梦到老家,爷爷和奶奶吃炸油糕,不给他吃也不理他。桐桐没上过幼儿园,四五岁就送回老家跟奶奶过,直到上小学才回云州。元明不假思索便说:“是你奶奶忌日快到了。”王雁便说:“该回去看看啦。”元明动员桐桐跟他一起回来,王雁说:“你让他安心在家看书吧,大热天的。”元明说:“他热我不热?”王雁说:“老家是你的,他没概念,跟你回去吃住不习惯,他大娘又是那样的人。不如等桐桐考研后再说,到时全家一起回去,行吧?”王雁的道理绕树三匝,绕得元明没脾气。桐桐见他不高兴,又说了一件往事。七岁那年暑假回去,有一天爷爷从墙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顶破草帽给他看,帽壳子里竟藏着一个空鸟窝,细草和绒毛编的,像一个小草碗。爷爷告诉他这是黄雀垒的窝。他以为爷爷是拿来给他耍的,就想接过来,爷爷却举高草帽,不让他够着,告诫他黄雀的窝高贵不能碰,黄雀脾气暴,人手碰过,它们就不回来住了。还有一条,碰了黄雀窝的手揉眼,眼睛会肿,看不着东西。爷爷说完就又小心地挂起草帽。元明说:“老早听你说过,忘了?”桐桐说:“我其实忘了这事,就这会儿才跟梦联想起来。而且我有个感想,我妈说我没有老家概念不全对,只能说以前概念比较模糊。今天清楚了,我对老家的想念就是爷爷草帽里的鸟窝,不能触摸。所以呢,恕我不能奉陪。”桐桐快速说完,大笑起身,扬长而去。元明很不高兴,这小子比他妈妈还能绕,稍加回味,又觉得儿子不是奔着诗和远方而去的傻帽,讲故事是要动脑筋的,如此说来,孺子可教。同时元明还觉得,老汉儿隔着他直接给孙子塞了个老家,这一手也挺好。尤其今日,生了一肚皮窝囊气,便觉得桐桐不跟回来是对的——把老家放在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里,总比在老家吃喝拉撒睡要强。

元平高搁着伤腿,离老远笑话老汉儿:“全村人都知道你戴耳机了。”元明给元平说了买助听器的原委:春晚看节目,他给父亲打电话拜年,喊得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听到了。桐桐说他这是扰民,让他给爷爷买个助听器。他说:“你爷爷那倔脾气怕花钱,买来也不戴。”桐桐说:“你先把帽子扔过墙去,爷爷倔不倔再说。”所以才有这一遭。元平问了价钱,笑他瞎花钱:“这么小个东西,花恁多钱,你咋不给买个手机呢?”元明说:“他耳朵听不着,拿手机有啥用?一样是听不着。”

哥俩说得忘情,以为还和过去一样,背转身随便嘀咕,忘了父亲戴着助听器。老汉儿忽然发作:“你明天就给我退了,贵巴巴的费这钱做甚!”元明吓一跳,又喜一跳,老汉儿居然听到了他哥俩的嘀咕,这失悔就是撒调料面,多撒那么一撮撮,远比不上这一盘子惊喜来得丰盛。刹那间,他感觉绷在脑瓜和脚跟之间的那根闷疼的死筋倏然抽离,身上一阵轻松。

元明就逗老汉儿:“退可远了,北京买的,你当桥堰哪,一翘步就到了。”“管你,北京买的去北京退。”老汉儿又梗脖子。他倔就倔吧,老天线宝宝,能交流就比啥都好。“看到了,老糊涂了。”元平抚着伤腿,嘿嘿笑着,帮兄弟出馊主意,“你让他给你出盘缠,看他还让你退!”“屎巴牛(方言,屎壳郎)出的臭主意。”老汉儿脖颈儿一拧,又来一句,“管你。”“尖聋,又听着了。”元平笑着说,“元明,你得给耳机铺写感谢信哩。”

5

晚上错峰限电,电视看不成,摸黑纳凉,听林林神侃外国大选,父子俩对大选的看法不同。林林问叔叔有什么高见,元明说:“你忙着卖菜,还能顾得上操闲心。”林林在大澡盆里稀里哗啦撩着水说:“等买卖时就刷微信看热闹,来生意了就暂停,然后再接着看。”

说完天下大事,林林对他爸说:“采采说寄回五千块,让你提前准备身份证到邮局取。”元平乐而忘腿,一欠身“哎哟”一声,但没耽误说教:“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采采上班不到三年,就给我寄了两万多。”洗澡盆哗啦一声,林林出水藕根一样拖泥带水地站起来:“她念书的学费是谁给她的?”“谁?我嘛,莫非是你不成?”元平在公然抹杀。啪的一声毛巾砸到盆里,林林在黑地里哀号:“那我挣的钱呢?莫非我天天白干呢?”元平说:“你不吃不喝?你挣的那仨瓜俩枣都糊不住你那张嘴,以后不娶媳妇了?”“昧良心。”又一阵稀里哗啦,林林坐回水里,安静片刻,突然冷笑,“哼,她给你邮了五千,你就跌断一条腿,活该。”

话难听,但可笑,元明实在忍不住。

元平把两只拖鞋都扔了过去,没砸中反而扯到伤腿,疼得直喊“哎哟”。元平老婆气得骂林林放屁。澡盆里就传来一串咕噜噜的水泡声。

全都笑了,气也消了。

元明纳闷为啥不用手机转账。元平含糊地说:“邮局保险嘛,两头都有存根。”元明说:“你弄五千块,让孩子在那头专门跑一趟邮局,你这头要取还得再跑,不够麻烦呢。”“他不会用手机转账,怕我扣他的,叫采采别给我。还有来汇款单,全村都知道采采寄钱回家,跑到邮局领钱有面子,多显摆。”林林道破心机,元平不好再含糊了,说等腿好了就去银行办卡。元平老婆也打圆场,说钱存在银行里攒着给他买楼娶媳妇呢。林林伤心了,先说:“我就不娶媳妇,叫你绝户。”又说,“你拿那个卵功能机,办卡有屁用!”

人家拌嘴,元明不语,挥赶着飞行的蚊蝇,满院夜色却不凉快。天上看起来挺凉快,银河湍急,白花花的像一川碎冰。一架红眼航班混在星群里悄悄飞行,可能飞得高,迟钝的嗡嗡声还不如蚊蝇的飞掠声刺耳。

林林对元平说:“你腿不能动,我明早起就不取菜了。”林林的报复,就是这么快。元平两口子齐说不行。“不行咋弄?我一个人顾扛菜还是顾看车?人家偷车偷菜怎么办?”林林对他妈妈说,“你去?”“叫你三叔跟你去。”元平老婆在黑暗里冒了一句,这反应毫不犹豫。“俺三叔不能去,他受不了那苦。”林林说。“咋就受不了?不是一个娘养的?你大能,你三叔就能,他不是这家长大的?”

元平老婆经常给人来个突袭,稳准狠毒,很奏效也很讨厌。其实商量着来就行,偏要恶声恶气,让人觉得她心眼里塞满棘刺。就明天这事,她不打发他去他都会去的,帮哥哥忙,这不是话吗?干吗非得裹脚布打人——虽然不疼但臭气难闻。

林林也看不惯他妈妈那套,说他妈妈:“按你说的,俺大咋不考大学?”元平老婆说:“谁让你大跟你一样饭桶?”林林气急,冷笑道:“俺大考上大学,肯定不找你这号人。”元平默认地笑笑。“不找正好,找我的人多的是,排队等呢。”元平老婆这句话让元平父子俩搞成了战友,两人一齐说:“好像你是什么貌美天仙呢。”元平老婆的脸黑成乌青了,再咸嘴淡舌地逗下去非大吵一架不可。元明见状,跟林林说:“你大你妈妈是天仙配呢。”元平老婆这才长长地放出一口恶气:“看俺三叔,到底是干部,说话好听,是人才。”元明预先给林林说明他有腰伤,不能帮他搬菜下苦力:“林林,我一旦犯病,两条腿就走不动,你得背我回云州。”“没问题,趁这机会去云州逛逛。”林林贫嘴实心暖,不但得要领还穷开心,“你去了替我看住车就行,不要你动手。”叔侄说定了,元平两口子心平气和了。元平老婆说林林:“你大不能动,今天你得看菜房,别穷咧咧,早点下去。”林林临走和元明约定第二天早上四点半起身,他来叫早。元平说:“我叫,反正到那个点我就醒了。”

“走到淡水的海岸,两个人的爱情……”手机音乐混进夜色,林林踏歌而去。元平和老婆嘀咕去邮局取钱要带的证件,元明再次建议:“让采采转林林,林林再给你,推一下磨嘛。”元平两口子异口同声说“不”。元平老婆还补了一句:“可不敢给他。”不可理喻,元明无语了。

稍后来电了,元明给手机和电脑充上电,回复了几条信息。元平让他找一件厚衣服,起早天凉,又催他早点睡。卧室柜里有元明的旧衣服,母亲过世前给他洗净叠好打成包袱,他不想惊扰父亲,不想翻箱倒柜,不想睹物思人。

躺下许久,元明波动的心绪渐渐平息,随后听见有个噪声拉着长声“哗——”一直响。起初当成窗外的噪声或耳鸣什么的,这两天没睡好,血压高耳鸣。“哗哗”的声音一直持续,声音越来越大了,像在近旁。元明侧耳细听,爬起来划开手机屏幕,借着微光寻找,声源在父亲枕下,元明摸了摸,摸出了助听器。电源灯亮着,是扩音器在响,元明关了电源,“哗哗”声戛然而止。老汉儿感觉到他动枕头,咳嗽两声,翻过身来高声问他:“你三更半夜说甚哩?”聋人声大,唯恐别人听不到。元明捏住父亲的鼻头,凑过去说:“废话,你快睡。”老汉儿推开元明的手说:“真淘气,你想憋死你大呀?”元明撒手了,老汉儿却又咕哝,“憋死了也好,趁机打发了,省得你来回跑了。”元明小声说:“废话,快睡。”老汉儿暗中发笑,很慈祥,没过三五分钟,就发出噗噗的吹土声了。

元明猜想父亲不是忘了关助听器的电源,是他听不见误以为关了。这就是老了,衰朽残年了。这么前思后想,心下卷起一阵哀婉的苦痛,变成一阵碎语低声。母亲在世时常说杨树成精了,大白天落在树上的鸟就炸群了,扑棱棱满天飞,好像树里坐了人赶出来的。母亲疑神疑鬼,父亲就不信邪,他耳聋也听不见。冥想中的夜将元明整个地抱在怀里,噗噗声也没了,他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6

元明被迫早起,暑伏天难得的凉意让他稍感清爽。

林林哈欠连天,抱怨道:“这营生不是人干的,起得比鸡还早。”元明虽然起来了,但实在不想去,迫不得已跟着林林出了院门。林林叨念:“你是朝九晚五,我这是朝四晚十,做生意命苦啊。”“各人有各人的难。”元明没睡够,反应僵硬。启明星像一枚新硬币,生冷地吸附在村头的天幕上。入伏潮气大,村巷里浮荡着丝丝缕缕的清寒,哪儿都飘着凉丝丝的纱雾。元明只穿一件衬衣,林林说:“三叔,这哪儿行?你再没一件衣裳了?”元明说:“不怕,我膘厚。”

农用三轮车疯疯癫癫跑起来就晓得膘厚膘薄的事了,元明连打四个喷嚏,林林笑着替他数:“第一个人说哩,第二个人骂哩,第三个就是着凉了。”第四个林林没说了,却把农用三轮车开到路边停下,探身爬到车厢里撕扯出一件黑脏污蓝的棉猴儿,抖抖土,说:“俺大早起穿的,你快裹上,看你都着凉了。”腥臊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元明当着侄子的面毫不掩饰地挥手驱赶,接过棉猴儿胡乱裹在胸前,汗馊烟熏的臭味里还混着葱蒜味。

蔬菜市场在伍渡西河滩,市郊的菜贩子都来这里批发。围着市场兜一圈,瞅瞅周边停满了横七竖八的农用三轮车、四轮车、改装的摩托车、面包车和邋里邋遢的农用车,你就明白啥叫“无利不起早”,啥叫“莫道君行早”了。

林林把农用三轮车存好,领着三叔进市场看稀罕。林林挑菜问价,元明立在边上。林林跟批发商打招呼开玩笑,那些人看见一张生脸,都会打个愣怔。有人明知故问:“萨林,你大咋不来?”林林说病了歇工。林林第一趟扛出一整袋蛇豆角,元明拎出两半袋紫皮洋葱和白皮洋葱,加起来三四十斤。然后元明就坐在驾座上看菜看车了。林林腰间勒着腰包,刚挖的新土豆装在稀松的网袋里,簌簌地漏沙土,糊在淌汗的头上脸上脖子上就成了泥汤。元明站在车厢里帮他下肩,像卸下一袋鹅卵石。林林招呼他:“别上手,这点儿东西我一只手就弄了。”林林扛出两篓黄瓜,叠到车上说:“看这,我的杀父仇人。”元明没想到林林还会玩幽默。

曙色初放,元明脱下棉猴儿,有个黑瘦汉子从车缝里绕过来,叫他名字。来人胳肢窝里夹着一团碧绿的网袋,戴着一顶小学生的黄色安全帽。他盯着黄帽上的红色小火炬帽徽,想不起来是谁了。汉子讪笑着提醒道:“南沟村的,你姥娘家的。”汉子一说南沟,元明就连名字带外号想了起来:“呀,是拴财,那时胡叫你酸菜。”拴财眉开眼笑,脸上闪着晨光,伸手从衬衣兜里掏出烟盒,说:“来,抽根赖烟。我当你想不起来了呢。”元明推辞了,拴财点着烟说:“不受苦的人不抽烟,抽烟的都是受苦的。”元明笑道:“很多大老板也抽烟。”拴财吐一口浓烟,隔在烟雾后面说:“大老板做大生意,想得多费脑子,受的是正经大苦。”元明暗自佩服,他的念头竟跑不过拴财的舌头。拴财指着那些横七竖八的车说:“做这营生的不是爷儿俩,就是老两口。”拴财又往远处指了指说,“俺老婆也在那边看车。”元明顺着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人背人、人搬人、人扛人、人推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挤成旋涡,搅和在发动机的噪声和乌烟的浊气里,哪能认出哪个是他老婆?

林林扛着菜筐出来了,笑问:“老东西想偷菜?”元明呵斥林林不礼貌,拴财竟毫不在乎,笑呵呵招呼:“傻林林。”猛一听就像说“萨林”。元明觉得拴财是给他留了情面,他替林林道歉。拴财笑着说:“俺们是竞争对手,天天打搅呢。”菜场里传出一片哄吵声,拴财笑着叫元明:“进去看热闹,逮住贼了。”林林说:“看啥看?天天捉天天偷。”林林轰走拴财,元明责怪林林。林林见三叔一本正经,笑着说:“踢出来打进去,这里就是这样。”林林还要进去扛菜,没空闲扯淡。

装满菜的农用三轮车,连座位都挤不下两人,林林架着墨镜,元明问是什么牌子的。“没牌子,山寨货,网购的,拉风吧?”元明打趣道:“这农用三轮车不配你的墨镜。”林林大笑:“啥车配合适?路虎、霸道、兰德酷路泽、梅赛德斯、劳斯莱斯……”“油门别乱踩,油啊糊涂一奶瓮。”元明提醒他。出停车场后,元明问他与拴财竞争啥,林林嗤笑:“抢客源使绊子,同行是冤家。嘴损误事。他能活我凭啥不能?”元明劝他转行,林林猛轰油门,说:“三叔,你说我除了做这,还能干啥?”

蔬菜怕压鸡蛋怕颠,农用三轮车吱呀晃着晨光。来时天黑顾不得看景,此刻才见三五里外遍地开挖,玩具般的红推土机、橙挖掘机、蓝渣土车歪斜着,满目荒秃。林林说:“陶窑梁要通高铁修高速,周围的地全被征收了。”元明“啧”了声,林林倒哂笑起来:“你可惜啥呀?正好拆了换楼啊!”元明说:“俺家这青山绿水不好啊?”林林说:“青山绿水真能填饱肚子,但谁不想把日子往好里过?”

元明换了话题,问林林的手机铃声是什么,林林说是五月天的《志明与春娇》,很好听。元明没听过,又问林林最想干的营生,林林不假思索地说:“我也想和金泰那样,在活动广场弄上两个门面,开个超市。”紧接着林林用一句话作总结,“跟家里两个老啬皮商量不来。”元明问林林为啥不趁年轻去大城市打拼。林林坦率地说:“没本事嘛。我也不想出村,我是咱家的顶门杠,我上头有俺大,再上头有俺爷爷,我一走就悬空了。”听林林这么说,元明不怂恿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也不敢这么想。

叔侄俩一路说得高兴,离村也近了,忽然看到岔路口停着交警的车,路中间摆一溜锥桶。林林叫唤:“完了完了,交警下到院门口来了。”元明不知利害,看见一个交警朝林林打出靠边停车的交通手势。林林停车摘墨镜,露出一脸乖顺的憨笑,威风不再。

林林的农用三轮车没牌照,没交养路费,没有行驶证,正是交警严查的“三无”车辆。交警要扣车罚款,林林硬拖不想出钱,元明走过去替林林付二百元罚款。交警盖章放行。驶离桥头时十点了,林林一脸沮丧。元明对他说:“过后办个证吧,我陪你去。”

回村先去菜房卸了小半车,留下大半再拉到外村去卖。元明帮林林卸车,他嫂子站在菜房的台阶上埋怨林林快晌午了才回来,买菜的都跑到别人家买了。元明给他嫂子说他们被交警拦住了。元平老婆急眼了,问林林罚了多少,林林不说。元平老婆骂街了,骂交警骂林林骂元平,循序渐进,骂这两天跟鬼进门似的坏运气。古怪的是林林突然哑巴了,贫了一路的嘴巴此时闭得严丝合缝。元明纳闷他一句话就能说清的事,咋就骂死也不说,出他妈妈的丑吗?还是元明忍不住说,罚款是他出的就别骂林林了。元平老婆喜出望外,马上改口:“嗯嗯,那好那好。”说罢笑眯眯地钻进菜房忙去了。

林林汗污满面,难掩愧色,说:“三叔回家歇息,我慢慢拾掇,还得出村卖呢。”元明盯住林林闪烁不定的眼珠。看到了汗污下的羞愧和羞愧下的暗昧,他没生气,但很失望。

元平家的菜房是二手活动房,搭建在堂哥家屋后靠路边的一块闲地上。元明进去看了一下房间,光线昏暗,空气糟糕,难怪林林说这是火焰山。元平老婆汗衫湿透,报秤、算账,顾不了形象。元明看完摊场气就消了,喉头泛着酸涩——菜贩子哪天不是攥着油污钞票数钢镚?汗珠子砸在秤盘子上,倒像是砸在他的脊梁上——本来他也是这命。

临出门,他对嫂子说他中午从饭店叫几道菜,不用着急回家做饭了。元平老婆说:“天那么热,正好我不想进厨房。”她要是肯说“正好前晌多卖一阵子”,他的眼窝子早就发潮了,他知道菩萨低眉的慈悲总在柴米油盐里打盹。

7

地上的影子有一尺半长,晃晃荡荡像口袋,把元明皮囊里装载的饥饿瞌睡疲惫和闷闷不乐的坏脾气全兜了。这半天一晃就过去了。

元平坐在院里看手机,伤腿架在板凳上,见元明进门,欠欠身子问他咋回来得这么迟。元明懒得开口,他怕张嘴喉咙里真会冒出烟来,在单位他这会儿至少喝过四五杯茶了。元平见他不吭气,就赔着笑说:“厨房给你扣着早饭呢,该凉了,你开开电磁炉热一下。”

元明打水洗洗脸,脱下衬衣直接塞进盆里泡上,光膀子进厨房拿了一个凉馒头,边吃边让老汉儿换下裤褂。前天他回来时老汉儿就穿这身,都发馊了。换裤头时老汉儿害羞地掩着老弱松垂的下身,换完以后还专门叮咛元明,他的衣裤不能放在洗衣机里洗。元明猜想这又是他嫂子立的破规矩,就小声地骂:“凭啥不让用?洗衣机是我买的,就为给你洗衣方便,我他妈的砸了它去。”老汉儿听见元明这样凶巴巴,就把裤褂揽到怀里,沉下脸说:“你走,我不要你洗。看你回来两天,天天跟人动气,你傲什么?这家盛不下你了,你拾掇东西走。”有十来年没挨过父亲这样训斥了,元明有所警惕,咽下嘴里的馒头,捺住火气说:“好好好,我用大盆洗。”元平早听见了,假惺惺地说:“没事,你开了洗衣机洗哇。”“我拿你的嘴洗。”元明边吃边骂,一点儿也不客气。

元明刚搓几下,汗出如浆。老汉儿坐在他身旁一边给他打扇子,一边告诉他早上庆军来过,给他把脉量血压,说他没大毛病。元明知道老汉儿是在安他的心。庆军是村医,是出五服的族叔,赤脚医生出身。老汉儿又欣喜地说:“庆军说这副耳机是高级货。”元明边洗边说:“咋我说你就不信呢?非得让旁人说你才信?”老汉儿说:“庆军是大夫,识货。”元平老远凑趣:“多亏碰着个识货的人了,要不这贵巴巴的孝心就成了假冒伪劣产品了。”

洗罢晾起,腰酸背痛,元明很想躺一会儿,见老汉儿戴着助听器,便猜老汉儿是想和他说说话,于是打起精神,劝老汉儿每天早起就戴上助听器,黑夜睡觉再摘下,别摘摘戴戴、戴戴摘摘的。老汉儿说:“那多费电池啊。”元明笑道:“买得起马还怕备不起鞍?带回来的电池够你用一两年,放心戴,别摘了。”老汉儿摸着耳朵上的助听器,悠然说道:“一两年?你说的长远,我还能有几天活呢?白费那些钱呢。”

快到饭点,元明拎着一口汤锅去村头饭铺,买了半锅拉面,炒了一份过油肉、一份糖醋排骨,老汉儿喜吃甜。他又让主家拼了荤素两样凉菜,分别装盒打包,叠摞起来拎回家。到家先挑出一小碗拉面供在母亲遗像前,权当寿面。元明这次探亲踩着农历五月三十这个点,母亲下世久了,家里没人提念,连父亲都不问他的用意,只当作平常供奉。

元明排布开饭菜叫老汉儿吃饭,老汉儿穿着干净的短袖衫,说他:“你在了这样,你改天走了还不那样?”元平探出精瘦的腰身拿着筷子“巡城”,吃一口菜叫一个好。夸饭菜是元平的一大优点,不白吃,有良心。

饭后元明倒头补觉,他姐和姐夫推着摩托车进门时,太阳都挨到西墙了。元明他姐说晌午的时候桥堰下了雷阵雨,柳陂河水涨了。元明他姐给老人带来些花红果和小甜瓜,洗了几个给元明和他大吃,稀罕。她扒着老汉儿的耳朵看助听器,开心地说:“这个礼物好,往后俺都不用喊山了。”元明他姐手不停歇,来了就盆碰盘盘碰瓢,丁零当啷响声一片,满院生气,这动静让元明想起母亲。元明姐夫给老汉儿剃头刮脸,边剃边说:“入伏前就该剃了。”他们在伍渡那边给二闺女带孩子,二闺女和女婿暑假进修,所以他们也是到入伏才回来。

元明盯着姐夫说:“现在培训都转线上了,咱们也开视频会议。”姐夫挠着后颈,说:“那俺就不懂了,他俩说走就走,把俺俩这两头驴拴在磨盘上。”大姐的笤帚突然扫过元平蜷在藤椅里的腿,说:“能拴得住你?你是拴到麻将桌上了,你自个儿拴自个儿。”大姐一开口,姐夫就不吭气了。大姐埋怨元平光顾卖菜挣钱。“啥事能过你的嘴?一张嘴就没边了,俺大就剩几根火焰毛了。”头元平辩解,又央求姐夫给他捎带剃剃。大姐说:“不给你剃,见光就沾。”元明姐夫给老汉儿剃刮干净,老汉儿精神了一大截。元平也混着剃了,剃完摸着头顶说凉快,夸奖姐夫手艺好,怂恿元明也剃了凉快。大姐吼元平:“他是有工作有面子的人,跟你能一样?”元平干笑几声,不再说话。元明大姐扫了碎发,用温水给老汉儿和元平洗了头脸,七零八碎的小活儿全做了。又要给老人换洗,老汉儿说元明刚给换过裤褂,元明大姐方才作罢。

元明与姐夫闲坐抽烟,聊桥堰古街改造。元明原以为姐夫家老宅能置换三四套新房,他姐夫叼着烟冷笑,说:“上面规划变了,说是保护老街区,俺家祖屋保住了,但新房泡汤了。”元明说:“改天你在祖屋前重挂祖传铁匠铺的招牌,把铁砧、风匣、火炉摆出来。”姐夫朝墙角蒙尘的火炉努努嘴,说:“你姐败家,早当废铁卖了。”“铁匠铺改茶馆怎么样?”元明瞥见姐夫掏烟的手势问,“现成炉灶烧水,摆上老式风匣当摆设。”姐夫喷出一团烟雾,说:“如今年轻人都追网红打卡地,谁稀罕这破铜烂铁?”他忽然压低嗓音,“不如盘给开民宿的,实在不行就改成麻将馆,伍渡河两岸二十几家麻将馆,哪家不红红火火?”里屋传来姐姐的嗔怪:“成天麻将馆麻将馆,上周派出所上门训话你忘了?”姐夫一本正经地说:“打麻将治脑萎缩。”趁着姐姐两口子高兴,元明说:“到时叫林林去给你们跑腿帮忙打下手。”他才露了个口风,他姐就拉下黑脸,他姐夫也说:“八字没画一撇呢。”哈哈一打,也是软钉子。

一家人不咸不淡地聊到天黑,元平老婆回来一进院门径直进了厨房,她和大姑姐不说话好几年了。大姐两口子也觉得别扭,起身道别。元平虚情假意扶着椅子站起来留饭,元明和他大送出门,大姐临出门丢下一句话:“俺们养生哩,黑夜不吃饭。”老汉儿听见元平老婆在厨房里嘀咕:“俏得你,还养生哩?笑话人!”

送客到村口后,元明就陪着父亲绕着广场转圈。六个大婶扭腰踏步,老汉儿说:“胶泥地里踩高跷似的。”路过金泰超市,元明和金泰闲坐聊天,元明笑着说:“林林可崇拜你呢,想学你开超市当老板。”金泰抡着蝇拍大笑,说:“林林那小子记性邪乎,从县乡领导到村支书名讳,还有各种政策,比查县志还利索。”他拿一瓶冰水塞给元明,“不信你回去考考,他能把十年前的农机站账本倒背如流。俺村的人没有不佩服的。”金泰接着又来一句,“林林说你记性比他还强,他最崇拜的人是你。”元明笑笑。

冰水凉得钻牙,元明赶紧吐掉。金泰说了林林半真半假的记性,又说元平的小气,弄断一条腿也要保住一筐黄瓜,最后说元平老婆:“她卖菜老短秤,算账四分五分算一毛,这巴掌大个庄子,她也好意思?”元明走耳不走心,可老汉儿躁了,起身吼他:“起来。俺走。”金泰挽留,还想和元明说什么,老汉儿偏不坐。老汉儿走出十来步,就开骂:“老苍蝇念藏经,哼哼哼,你算什么老善友?”元明伸手摸老汉儿耳廓,助听器早不知扔哪儿了。他纳罕地问:“你能听着金泰说话?”老汉儿梗着脖子说:“我耳背,眼又没瞎,你看他抽眉扯眼那股劲儿,挑拨离间,木缝下蛆,刁德一。”元明乐了,附耳说:“哟,你护短呢?”“咋的?玉帝还心疼孙悟空呢。”老汉儿问他买饮料花多少钱。元明附耳笑道:“没花,金泰请客。”老汉儿不齿地说:“他请客?猪屁眼里扎刀,他就不是往那出血的捅。”聋人高声,元明怕旁人听去惹闲话。但他意外发现老汉儿是“尖聋”,是选择性耳聋,觉得很有意思。

林林坐在院里啃甜瓜,看见元明进门,兴奋地问他:“问大姑没有?她啥态度?”元明随口回答:“你大就在场,他都听见了。”元平摸摸光头,证明他是无效存在。林林嘴一撇,好像甜瓜苦了嘴,说:“我改天下桥堰亲自去问俺姑。”元明对林林说:“你别开车去,别又被抓住罚款。”林林气馁地哼唧一声,元平老婆也不吭气,她不怕亏理就怕亏钱。“咋了?交警罚款了?罚了多少?”元平急眼了,坐直身子问。林林说:“你少管。”“啥叫我少管?老子一天没跟你,你就这样,罚了多少?”林林说:“俺三叔给垫了。”“多亏你有三叔在。”元平追问到此为止。

这就是一家人,元明捧着饭碗寻思,他不由得为林林的出路操心,他跟元平说起遇到拴财后的想法:“你让林林做这营生,咋找对象?”“他不做这做甚?”元平老婆抢过话去,“你今天到北京出差哩,明天去天津开会哩,认得那么多当官的,就没想起给你侄儿寻个工作?给当官的拎拎包,一月挣上五六千就行。”元明咽下汤去,苦笑不语,他想起金泰说的笑话,便扭头问林林分管文教的副县长是谁,林林随口说出姓名。元明说:“我都不如林林认得人多,有那拎包挣五千的好营生,我还想干呢。”元平老婆不吃他调侃,进屋看电视连续剧去了。

元明告诉他大自己明早走,老汉儿点头。林林遗憾地说:“你回来两天家里热闹两天,你一走就冷清了。”“看电视嘛,看《新闻联播》,看电视剧,那么多热闹。”元明笑道。“那是两码事,你回来咱是一家人说说道道热热闹闹,看电视是解闷的。”林林说。元明心有所动,这几年他对老家的情愫是逐年拔除,林林这句话让他心底嗖嗖抽出几枝新条。

“那个熊医生说,过两天刷了肿气我就能动,坐着看车没问题。”元平扶着椅子勉勉强强能站起来,催促林林下菜房。林林把汗衫甩到光膀子上,跟元明道别:“回家问三婶和桐桐好,爷爷过寿时让他们都回来。”又抱愧地解释,“我明早取菜上午卖菜,不能送你了,你路上当心。”元明也说了几句开车的注意安全事项。林林好像意不在此,走过来用稀罕的正经话语低声说:“三叔,有空了还是勤回来看看俺爷爷,去年你前头出院门,俺爷爷转身就流泪,俺妈看见悄悄告诉给我的。”元明起身摘下晾衣架上的T恤给了林林。林林穿了显瘦显长。元明说:“撑开正好,你穿上干活。”林林跑进屋转了一圈,去照立柜门上的穿衣镜了,出来光着膀子托着T恤跟他客气:“这衣服贵呢,我穿了你穿啥回呀?”元明说:“我光脊背回行吧?”林林回屋让他妈妈收好,出来照旧把汗衫甩到光膀子上,元明给林林承诺:“回头我再给你大姑打电话做做工作。”

那句“回头再给你大姑打电话”像凉沁沁的井水,咕咚咕咚灌进林林干渴的喉咙,他跟着手机音乐哼着不成调的“讲这多,其实拢总拢无卡抓……”晃出院门。元明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一看是桐桐发来的表情包,桐桐自己制作的那只戴助听器的熊猫正咧着嘴比耶。

8

老汉儿一语不发,蒲扇一下一下扑打膝盖,仰脸瞅着夜空数星星。

元明母亲在时,总要想法子备点吃的用的让他带走,哪怕是一罐头瓶的炒酸菜或炒芝麻盐。老汉儿从来不说一句挽留或告别的话,像是不屑,也像是羞于表露,硬绷着老脸。今晚林林和嫂子的话击碎了老汉儿古板的装甲,元明不知该感谢他们还是反感他们对父亲和他的冒犯。元明和哥哥闲聊时,心思全在老汉儿这边。

老汉儿在那数星星数累了,叫元明给他舀洗脸水,元明侍候老汉儿洗漱,安顿老汉儿回屋躺下。元明拾掇好背包拿了一盒烟到院子里抽,他还要等着侍候元平如厕呢。老汉儿看到元明坐在院子里,就慢慢起身下床,摸出枕头下的东西,拉开元明的背包拉链把东西塞进去,又拉上拉链,回床上慢慢躺下。这时只有挂在墙上的元明他母亲在暗中看着。

元明坐在老汉儿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椅子有很浓的老人味,这气味混了夜色,像巨大、严实的核桃壳,一坐上去就觉得身体快速枯萎,躯干四肢包括脑袋都在脱水。他起来坐到林林的板凳上,古怪的感觉就没了。此时的愁绪像墙外那团悬空的树影,手抓不住,心推不开,也弄不明白。

元明递给元平一支烟,元平接了烟闻了闻放到小桌上,继续扳着脚趾说和堂兄几家合作修墓的事。元明盯着红红的烟头没专心听。六月雨水多,威胁到祖坟,他摊过钱清楚此事,但这会儿三更半夜的他不想听。黑黢黢的树冠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元平欠起身子说:“你听,鬼拍手哩。”元明汗毛竖了起来。在家怕鬼,出门怕水。他朝黑地吐了一泡口水,掐了烟起身洗漱拾掇,明日还要辗转奔波打熬体力,赶点把出租车动车大巴重坐一遍,顺利的话八小时到云州,不顺利就没点了。

元平习惯睡前如厕,如今行动不便,吃喝拉撒全是负担,伤腿不能打弯,没法提腿迈步,手杖吃不住劲儿,他双手拄了一根木棍站立行走。元明陪同招呼,替哥哥发愁,说:“你这样能看车?!”元平费力前行,说:“祈盼明早起来就好了。”元明说:“洗洗澡吧,都臭烘烘的了。”元平干笑道:“不用,洗完还是一身汗,等腿好了再洗吧。”茅厕改造过,变成能冲水的了,还给老汉儿弄了个坐便位,今天元平也用上了,是元明把他扶上位的。

元明站在邻家窑顶抽烟,他一眼望出去能看见六七里开外的庙檐梁村的灯火,他大姑家就在那灯火中。他忍不住想起“夜静群动息”来,他觉得也许古代更宁静,眼前这夜景与想象中的不同:能听见邻家电视机里传出的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还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手机铃声、发动机噪声、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和跑了调的歌声,动静都不大,反倒像是黑寂的河面上的杂物和浮沫。他记得小时候的夜晚像煤层那么厚实,值得信赖和挖掘。抽第二支烟时,他眼珠子一直盯着深黑的树冠,那树都不好意思晃悠了,直到冲水声响起他的目光才饶过那棵树。

他硬是让元平简单洗了个澡,帮着接水倒水搓了搓元平干巴的脊背。元平和他客气,说他回来两天受了两天苦。元明笑话元平跟他做作,用力在元平脊梁骨上搓了一把,说:“赶上了,明天一走就不管你了。”元平洗完就回了屋里,元明独自坐在院里抽烟,还没抽完一支烟就听到元平打呼噜了。元明寻思老汉儿该睡醒一觉了,进屋用手机屏幕的微光照明。躺下听,没哗哗声,好,记得关电源了。

元明在父亲身边辗转反侧,他不是烦热,是觉得哪里不对——对,少了老汉儿噗噗的吹土声。助听器关了电源就没有噪声了,老人噗噗的吹土声怎么就没了呢?疑心一起,便油然想起桐桐说的梦,他迷信又担心,便摸起手机划开屏幕,欠起身照看父亲:屏幕微光在新剃的老头皮上还能反射出暗淡的青光,像贴了膜。凑近了看,老汉儿朝里侧睡,鼻息徐徐,眼皮微微颤动——装睡。他淘气地轻轻捏住父亲的鼻尖。老汉儿吭了一声,保持不动,倒是他有点儿吃惊——缩回的指尖湿湿的,他摸到了一颗老泪。

回云州两天后,王雁从元明背包角落里摸出裹在塑料袋里的助听器和备用电池,拿着问他怎么回事。元明又气又急,难过了好半天。

【张乐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鄂尔多斯中国作家文学奖新人奖、莽原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桥堰》,小说集《乱结层》《王琴的资格楼》,诗集《穷人心里的笛子》《蜜蜂的献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