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文体的生命力和可能性
现代散文作为中国新文学的重要文体,是现当代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有非常多的研究成果讨论其曾经被寄予的厚望、文体边界及类目辨析,等等。中国散文历史悠久、拥有深厚的理论传统,其丰富的本土资源为发展和创新适应时代的散文写作教育提供了重要基础。我于2017年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工作,讲授“散文写作实践”课程。根据最早的培养方案,这是一门专业必修课,每次4个课时,每个课时45分钟,共16周。2020年,我出版了《散文课》,又于2024年主编了论文集《散文的变身》,这部论文集的缘起是2021年11月在复旦中文系召开的“现代散文知识的革新”圆桌会议。书名《散文的变身》灵感来自于学者玛丽-劳尔∙瑞安的《故事的变身》,当时,我希望在现代散文的研究中纳入媒介视野,在跨学科视域下启动现代散文知识的革新。
适逢去年教育部批准正式设立中文创意写作二级学科,为中国创意写作研究提供了新的机遇。如今,理论界应该很难绕开散文文体来谈论“创意写作”理论建设的可能。另一方面,在新媒介视域下,机器革命迅疾地改变了普通人的生活,大众写作的多元变体也为文学研究提供了跨学科观察的可能性。既然散文那么重要,那么它的知识如何迭代、如何更新并传递呢?许多担任中文创意写作授课任务的老师都说,散文很难教,至少比小说难教。散文包罗万象,好像只要不是虚构的、不是诗歌、不是戏剧,就是散文。这反而让人不知从何教起。或许也可以说,现有的散文课教学方案与现实世界散文阅读的需求是存在脱节的。
在创意写作学科内,观察散文文体之变
前些年就开始火热的“非虚构”文体,在中国实际脱胎于新闻学院的特稿创作,后来又融合了社会科学质性研究以及民族志写作的特征,这反而给了课堂教学以方法论的路径。只是社科研究和文学艺术的标准不能画等号,文学更重视个别性,社科研究则需要提供可被反复验证的规律。也有人认为,青年作家写散文没有什么前途,要成名成家还是要走写小说的道路。事实也不尽然,比如李娟散文《我的阿勒泰》成功改编为同名电视剧,不久之前还拿到了2025年的白玉兰最佳中国电视剧奖。其实,散文改编成电影并不是新鲜事。台湾青年作家刘梓洁获林荣三文学奖的散文作品《父后七日》就是其中的代表。在日本,甚至还有最果夕日的诗歌《夜空中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改编成电影的先例。在可见的未来,在日趋先进的影视技术的辅助下,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文学文体被跨媒介改编。
作家李娟对于散文文体的意义,也不只是跨媒介改编那么简单,还有一些问题并未被充分讨论到。例如,2021年,在由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策划并支持,由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哈佛大学东亚系、卫斯理学院、耶鲁大学联合主办的李娟《冬牧场》英文版交流座谈会上,学者王德威说:“我们同学在网上下载这篇文章的时候,文章本身的段落有一些错落,并不是按照原版发表的段落秩序排列的。结果我的学生读得津津有味,她们觉得李娟真是后现代的作家,每个句子都很有意思,合一起好像也挺有意思的。”在此之前,好像从未有人系统地讨论到散文的段落秩序,及其句子生成和组合的逻辑。大家似乎都很相信散文家的艺术感觉,反而不去讨论它精确的结构和指向,也没有人关注到经由错落延伸的“误读”,对于我们理解散文之美的具体影响。就好像,李娟散文带给我们的那种整体的情感体验仿佛绘画一般,从哪里开始看,看到哪里,重点看哪里,再看一遍又看到了哪里,并不是我们印象中记叙文的线性逻辑。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审美方式,其实也为机械复制时代提供了技术上的便捷。我们认同一个散文家,更趋近于先认同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写作的状态和场景。散文家更有必要向读者展示整体艺术生活锚定的土壤。
作家刘亮程的小说目录也给了我们一些新的启发。他的目录本身就是一篇文章,或自成一首散文诗的意义,这是精心设计的成果。举《虚土》的目录为例:
开头 我居住的村庄/壹 我五岁时的早晨/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五岁的早晨/我不长大行吗/贰 一个人要出生/一个人要死/一个人出生/一朵云/烧荒/……
小说到底是从正文第一段开始的,还是从目录就已经开始了?小说到底是从诗的文体揭开序幕的,还是诗只是闲置的装饰?这让我想到写过《现代散文现象论》《现代散文构成论》《现代散文类型论》《现代散文纵横论》的郑明娳,她曾经明确地提到过文体之间的复杂交流,是现代散文形成的开端。她认为,清末沈复、刘鹗等作家写下自传式的散文,不但承袭了晚明小品的写作方式,也启发了民国时期新散文的生机。沈复的《浮生六记》与刘鹗的《老残游记》,虽然被许多学者划入古典小说的范畴,但他们其实也是成功的传记式散文,尤其是在白话语言上提供了最直接的样式。其中,《老残游记》又别具山水游记的特质。两者结构的松散与作者个人意见的突出、性格之呈现都是属于散文的体例,而不像小说。它们是现代散文兴起前夕的过渡时期的作品。白话语言最直接的样式、个人意见的突出、结构的松散可能也成为李娟散文后现代结构编码的别致属性。
一百多年过去了,艺术家仍然在两种文体中穿梭,试图打破边界、打破死板,在看似没有缝隙的结构空间中灵活地编排溢出的意义。我猜想,艺术家对于文体的辨识,肯定和批评家、学者是不一样的。学者是历史的后见之明,作家则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至于为什么应该,他不负责去解释。这是我目下所看到的散文文体的生命力和可能性。
散文虽然很难教,但依然有人在写散文,依然有人在读散文,依然有新的变化发生、新的意义生成。在更大众的领域,如澎湃“镜相”举办多年的“非虚构写作大赛”和2024年秋季小红书举办的首届“身边写作大赛”,都是散文的征文类竞赛。作为评委,我可以看到参与人数之多、题材之丰富,甚至会超过圈内评奖类竞赛所涉及的选题范围。例如,我在“身边写作大赛”中看到过有在自闭症商业机构工作的特教老师,写出自己在道德和商业利益之间的彷徨和挣扎;又如有一位失业的雅思老师写到自己在英国帮忙做代购的经历,这些内容也很难成为传统散文的关注对象。这些传统期刊看不太上的“当代生活”,在社交媒体却有很好的阅读量,因为它们拥有别致的生活场景,这种生活场景为创作的真实提供了依傍。如果说这些新媒体写作可以形成散文的“新类别”,那它的书写本质还是基于不断更新的生活经验和情感经验。
以上是我在创意写作学科内,有关现代散文方向的大致观察。
在现场,重新理解“什么是好的散文”
其实我并不十分专业,我唯一的观察优势是始终在课堂一线,也在青年散文创作的现场。有趣的是,在我投入这项工作的短短8年中,外部社会与文学生态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为我们和“00后”学生一起重新理解“什么是好的散文”提出了新的挑战。
2019年时,学者陈思和曾组织过一次讨论,讨论涉及很多话题,其中与我有关的就是希望能编选一部1949-2019年的当代散文选,可以直接当作教材来用。实际上,作为一个作家,无论是写散文还是写小说,都不必如此直接地拷问自己对于遴选他人作品的标准。但是编文选就需要非常清晰、坚定地为作品分类,并且能够说清楚自己的散文观。这个标准,需要许多细致的考量,具体到字数、筛选篇目的准则,还有选篇是否需要考虑到文学史的标准来保留具有史料价值的文章等。后来,战玉冰在上“散文经典细读”课程的时候,就更多依据的是现当代文学史的逻辑。当时,以我的学术资历及工作仅两年的教学经验,其实是很难胜任这个任务的。然而,这个最终只做了一稿且没有下文的工作,却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启发。我很认真地阅读了包括郁达夫、周作人、郑明娳、林非、杨牧、王安忆、黄锦树、张新颖、周芬伶、高嘉谦、杨佳娴、向阳等散文选导言及文论等,参考人民文学出版社历年年选和台湾《九歌年度散文选》等,揣测主编者选篇决策背后的思维方式,这个过程给了我更多时间去思考关于散文的问题。
后来我也将它布置给了每一届选修“散文写作实践”课程的学生,让他们做一个课堂报告。报告的题目就是:确定一个具体的标准,选一个自己心中的理想散文选。我们知道,喜欢单篇文章、单个作者是很常见的、很容易的,比如有的人喜欢李娟的《木耳》,有的人喜欢白先勇的《树犹如此》,有的人喜欢王安忆的《今夜星光灿烂》,但这都不足以撑起一个所谓的“散文观”,不足以撑起一个可被言说、且说服他人的标准。我猜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机遇,让更年轻的学生带着自己的审美去选篇、去分类,顺便也把我的困难分担出去,听听大家的意见。同学们交出了较为理想的选篇范例,也反映出了一些有趣的问题。
也许,随着经济发展进程变化,游记或者说生态探险文学与散文文体的联结变得更加紧密了。例如,有同学提交的选篇包括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傅菲的《灵兽之语》、阿来的《嘉绒记之一》等,还有一些外国作家,如东山魁夷的《一个人的风景》、J.A.贝克的《游隼》、罗伯特·麦克法伦的《深时之旅》等。这些选篇清晰地呈现了选者对于文体与散文物质性的看法,体现了选者心中认为什么样的生活值得进入到散文文体的观照范围,世俗生活显然不在其中,或者说,不占据首要的位置。还有同学提供了青年作家杜梨的《当我成为一只真正的亲鸟——孕期观鸟笔记》,为此,我们在一起讨论到了2019年以来英语文学的新题目:喜鹊回忆录。我举了两本新引进的英国散文为例,它们都有中文版引进。一本是弗里达·休斯的《喜鹊乔治》,另一本是查理·吉尔莫的《飞羽:关于两个父亲和一只喜鹊的回忆》。前者讲述了女作家在经历母亲去世、父亲重组家庭后,如何在生活某一阶段“偶遇并养育”了一只喜鹊乔治,并由此展开一段复杂、治愈性的共生关系旅程。作家以日记散文的形式,带领读者慢慢将这个看似荒唐的人生抉择以心灵旅程的方式加以呈现。和传统印象中的日记文体不同,作品中虽然有具体的日期,但本质上更像一部共生生活史,一部关于人类与喜鹊家庭关系的回忆录。换句话说,日常生活在散文文体中应该是什么样的,与女作家在自己的房间里填入什么样的内容,在这一精神层面上形成了镜相关系。另一部也是一部情感回忆录,讲述了男作家在养育一只喜鹊的过程中,对“父亲”这个角色的重新理解,由此回望作家与生父之间的复杂关系。修复亲子关系要通过两只喜鹊的生活经验来慢慢桥接。在这里,“喜鹊”不是客体,而是重要的、与人类共生、完善情感联结的媒介。人观察鸟,是旧题材。人与鸟共生,则是近年来国内外散文作品的新发明,背后隐藏着人类与他者、与自然的精神关系。
我猜想,从创作、改编的角度来看,现代散文文体还能经历更多变化,这些变化并非偶然生成的,它诞生于社会,诞生于经济发展,诞生于复杂的当代青年文化之中。我们要理解新的文学现象,需要深化对跨学科视域下当代人生存处境的理解。好的文学,诞生于复杂。在万变中,又有不变,永恒的价值才是文学的根本所在。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青年课题“跨学科视域下的创意写作本土化研究(2009—2024)24CZW10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