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遮蔽处追问,于彰显时反思 ——评《彰显与遮蔽: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本质论的理论演进与评析》
在中国当代文艺理论跌宕起伏的发展历程中,文学本质问题始终是一个充满张力与悖论的核心议题,其论争轨迹既折射出学科范式的转型,也映现了社会文化的变迁。邢建昌、蒋雪丽合著的《彰显与遮蔽: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本质论的理论演进与评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5年,以下简称《彰显与遮蔽》),以独特的问题意识和方法论自觉,深入考察了文学本质论在四十年文学理论知识演进中的复杂动因与行进脚步。作者努力剖开40多年来中国文艺学的肌理,揭示出“文学本质”这一核心命题背后缠绕的时代语境、文化权力、知识模式等因素,着力考察在诸种因素的影响下,文学如何被定义、被争夺,又如何试图夺回自身的主体性。
《彰显与遮蔽》的叙事架构突破了传统学术史的线性模式,以问题为导向架构各种关于文学本质论的观点,将形象思维、审美文论、形式本体论、人类本体论、艺术生产理论、象征、文学性、反本质主义等各种文学观念置于具体历史语境中考察,揭示其“出场”与“退场”的文化动因与时代选择。在“形象思维与文学本质特征的艰难探索”一章,作者不仅从学理上梳理了别林斯基文学理论的中国化过程,更将其置于1978年以来的思想解放运动潮流中,揭示这种理论在特定时代被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界引用、移植、误读与创造的历程。这种置身于特定语境的研究方法,使理论演进呈现出立体多维的图景。每一次文学本质的论争都在中国文论的传统与现代、本土与世界的交汇点上被重新定义,这既是对特定时代文学实践的理论回应,也是一代学者出于“思”的必然而对文学应当如此的想象。它提醒我们:文学本质论不仅是学术命题,更是文化场域、意识形态的话语实践。
这不仅是对各种文学本质论的一种阐发,也是对每一种研究范式的重新理论定位。每一种理论范式都是在回应特定时代问题时的理论洞见的彰显,也必然是拘囿于视点盲区和历史局限而对问题的遮蔽,这种“洞见与盲见”“彰显与遮蔽”的辩证互动,正是推动理论不断演进的内在动力。20世纪80年代审美文论高扬文学“情感本位”,使文学获得了审美自主性,但因抵制或无视“他律论”的影响而遮蔽了文学与意识形态的复杂纠缠;形式本体论呼应了先锋文学的创作实践,探索了语言形式对文学本质的重构因素,形成了符合艺术规律的创作观,却封闭于语言的迷宫,导致一些创作与现实经验脱节;反本质主义回应文化思潮和大众文化实践,提出“文艺学扩界”的主张,以更为开放和包容的姿态拥抱现实,然而其“取消本质”的激进立场,遮蔽了文学与一般文化产品的本质性区别。作者认为,所谓反本质主义,并非彻底否定文学本质,而是亟需建构一种更具历史性、包容性与反思性的文学本质观。诚如作者所言:“历史上无论哪种应对转换而生的文论模式,都有着一条隐秘的‘本质主义’河流。”这种基于方法论的“彰显与遮蔽”的辩证分析,超越了对问题的简单肯定或否定,形成对文学本质论的“考古学”式勘探——每一次对文学本质的追问,都在逼近文学的过程中,刷新了对文学的认知。
本书最敏锐的洞见在于揭示了“文学本质”言说背后的权力博弈。文艺学的发展往往与特定历史语境下的意识形态存在密切关联,其发展动力源于人们在特定语境中不断寻求对文学问题的解释冲动。20世纪70年代末关于“形象思维”的讨论,在某种程度上是为“文艺去政治化”进行合法性辩护的理论之战;80年代的审美文论是知识分子借美学话语重建文化主体性的尝试……可见,文学本质的论争不只是真理探索的场域,也是各种力量角逐的战场。作者敏锐意识到反本质主义带来的关键转向——“不是‘文学是什么’,而是‘什么让我们将某些文本视为文学’”。这一转向,消解了本质主义的独断,将文学边界的划定转化为文化共同体之间意义协商的过程。由此,作者为困顿中的文学本质研究开辟了“第三条道路”:“文学本质是敞开的,等待在每一次历史相遇中被重新照亮。”它要求我们抛弃追求“绝对本质”的形而上冲动,转而拥抱“历史性地理解文学”的多元视角,在动态发展中寻求理论共识。这一立场,既避免了本质主义的僵化独断,也克服了反本质主义可能导向的虚无主义。
此外,本书还透露着作者对文艺学学科现状的忧思。作者“新境遇中的文学本质言说”一章是对“‘文学性’何以可能?”“文学与非文学界限”“常识中的文学与理论中的文学”等问题的持续叩问,直指当代文艺学的困境:文艺学告别了审美乌托邦,打破了学科壁垒,超越了本质主义与非本质主义二元对立之后,又陷入自我重复的怪圈。面对快速变化的网络文学、AI写作等文化现实,传统理论反应迟滞。这种状况被作者形象地比喻为“储物室的旧家具”——虽保存完好却脱离现实。这种自我批判意识,源于作者对学科发展的忧思。是的,文艺学不一定能成为经国之大业,但必须是时代的“守心人”。文艺学应当打破学科壁垒,与媒介研究、数字人文等新兴领域对话,在历史动态流变中坚守文学的“人学”根基。
《彰显与遮蔽》以其深厚的学术积淀、翔实的史料梳理、敏锐的理论洞见与开放的研究视野,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本质论争写下了一部理论史、问题史。书中所展现出的理论勇气和批判精神,可谓弥足珍贵。它提醒我们,任何单一理论均无法穷尽文学的本质,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文化现实,我们既不能固守过时的理论教条,也不能盲目追逐学术时尚,而应在深入的历史理解和敏锐的现实把握基础上,发展出真正具有解释力和批判性的理论。文艺学的使命不仅在于解释文学,更在于守护人类精神世界的深邃和富饶。唯有在遮蔽处追问,于彰显时反思,理论才能穿透话语的迷雾,照亮那些未被言说的生存真相。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