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水在岛中央》:被忽略的女性坐标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李鹏  2025年08月09日10:15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这句经典论断,用于审视“母亲”这一角色,同样具有穿透力。母亲,从来不是天赋本能,而是社会与亲情共同锤炼的身份。

在东亚文化的家庭结构中,母亲的身影往往是最复杂、最矛盾,也最容易被浪漫化的存在。那道剪影里,一半是港湾,一半是围城;一半是无尽的爱,另一半可能也埋藏着难以言说的怨怼。我们习惯于赞美母爱的伟大,却很少敢于凝视那个会犯错、会崩溃、会偏心,甚至可能会伤害孩子的普通女人。李停的新作《水在岛中央》,正是将这种长期被集体无意识遮蔽的“不完美的母亲”形象,果敢地推到了聚光灯下。

在这部沉静却锋利的小说中,母亲不再是笑对一切苦难的神祇,而是一个被制度、亲情、责任与悔意层层裹挟的普通女性。她站在“母亲”这一无法卸任的岗位上,以有限的体力与情感维持着家庭的运转。支撑她咬牙坚持下来的,是小说中那句经验主义的传承:“等你成了妈妈就懂了。”从语言哲学的角度看,这句话既是劝慰,也是困局,它筑起一道由未来经验构成的“时间性壁垒”,隔断了母女之间在当下理解的可能。直到多年后,叙述者“珍”才明白,“妈妈说的不是谎言……它其实本来和输赢无关。”我们恍然大悟,那句话并非珍的母亲在狡辩,而是她发自肺腑的无力——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深层困顿。

这份无力的源头,正是母职的非天赋性。复旦大学哲学教授王德峰曾说:“我儿子诞生的那一天,他也把我生出来了,作为父亲。”同理,母亲又何尝不是与孩子同时“诞生”的? 这不是一份由天职写就的答卷,而是在人生的震荡与爱的挣扎中,逐步摸索、跌跌撞撞习得的角色。作品揭示的,是一个不容回避的真相:几乎每一位母亲,都是一边犯错一边学习的“新手”。珍的母亲正是如此。她倾尽心力守护“不正常”的儿子,却忽略了女儿长期被遮蔽的情绪。她在父权家庭的夹缝中苦苦支撑,却仍因子女间的矛盾而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那场家庭晚餐令人窒息。哥哥为一根断裂的筷子怒不可遏,妹妹试图阻拦,却反被戳伤眼睑。“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缝针,还是在脸上,但妈妈却没有来。”那句“我记恨了她很久”所隐含的,不只是埋怨,更是一段被辜负的亲密期望。而成年后的珍重新审视那一幕,她终于意识到:那不是母亲的偏心和冷漠,更不是不爱,而是一次无力抵达的缺席。母职的困境,并不只存在于珍的成长记忆。另一对母女琼与泉,也在相似的情感磁场中拉扯,纠缠。当妈妈琼因生活重压而崩溃痛哭时,伸出手为她拭泪的,是年仅三岁的女儿泉。“你相信吗? 那么小的泉竟然在安慰我!”这句惊叹,背后藏着角色错位的深层寓言。在亲子关系中,母亲未必永远强大,孩子也并非一直柔弱。当母亲坍塌时,孩子便本能地“提前成长”,用稚嫩的肩膀扛起超龄的情感责任。

小说的现实主义锋芒,由此切入结构性根源,李停精准地勾勒出性别分工长期失衡的社会图景。小说中那段关于橘子的细节描写,是家庭内部权力秩序与情感压抑的微观样本。哥哥无法容忍妹妹只吃半个橘子,执意要求她吃完,母亲最终也选择劝导女儿顺从。谁才是真正的大人? 答案令人心寒,是“懂事”这把温柔的刀,剥夺了珍表达自己情绪的权利,让幼小的她学会将反抗与委屈一起咽下,如同吞下一枚苦涩的果核。这一情节,呼应了荣格心理学中“内在小孩”理论所揭示的创伤机理。那些童年未被回应的情感需求,会以冻结的自我碎片沉入人格深处,最终以愤怒、冷漠或过度依赖等方式,在成年后反复浮现。故事中,珍多次出现“冻结自己”的意象,正是这一心理机制的生动写照:她学会关闭感受,用冷漠自保,却也因此与情感世界渐行渐远。

李停对“母亲”这一角色的文学拆解,超越了单纯的情感描摹,而是深入到叙事结构与文化视角的再造。整部小说以孤居养老院的“我”,即年老的珍为叙事支点,牵引出两条交织而行的线索。其一,是现实中珍与一对母女之间的接触和探查,另一是她自身的童年创伤与家庭记忆的层层叠现。这种复调式的结构设计,不仅拓展了故事的时空维度,也让情感在不同阶段和人物之间来回映照,形成了“现实—回忆—当下”这样一种带有“回声感”的叙事体验。然而,李停并未让作品局限于现实的阴翳。在故事的尾声,小说悄然溢出柔光。当哥哥藏在植物百科全书中的信被珍发现,那句“我们并非只是被海水包围,我们也包围了泉”令人泪目。这封信不单单是和解的终点,更是爱的回声,那些曾经的忽略、误解与伤害,并没有摧毁彼此之间的连结。哪怕再笨拙,再迟缓,爱始终在以某种方式守望。可以说,李停并不仅仅在讲一个关于家庭的故事,她在补写一段长期被主流话语所遗漏的母亲叙事。小说打破了母职的神话,重建了她们的情感与现实空间,也让读者得以凝视那个始终被忽略的女性坐标。

正如安东尼·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所说:“所有的大人起先都是孩子,但只有少数人记得。”李停继《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之后,再度聚焦家庭这一微缩社会场景,在母职与子女关系的裂隙中,寻找理解的通道。她以温柔而锐利的笔触提醒我们:看见母亲的脆弱,理解母亲,然后,试着与她们、也与自己和解。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