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文学的“创造力”
编者按
“文学新批评”今日推出韦黄丹的《AI时代文学的“创造力”》 。作者认为,从现有的人工智能诗歌创作来看,理论上讲,AI有创造力。但需要注意的是,有“创造力”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面对“如果能穿越,‘李白’愿意‘人机协作’促进‘创造力’吗?”这一问题,文章预设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回答这个问题的心灵冒险之旅,正是通往提升人脑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文学创作之路。本文系“文学新批评”平台首发,感谢作者授权发表。
在人类文明史上,人工智能(AI)革命被视为继哥白尼日心说、达尔文进化论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之后的“第四次革命”。AI不仅冲破了“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这道维护人类尊严的防线,还以一日千里的加速度迭代升级,不断刷新我们见证“奇迹”的次数。从1950年图灵(Alan Turing)的“智能计算机”预想、1956年麦卡锡(John McCarthy)正式提出“人工智能”的概念、1990年库兹韦尔(Ray Kurzweil)的AI超越人类的“奇点”预测、2016年AlphaGo战胜世界围棋冠军,到近年来ChatGPT、DeepSeek等深度介入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AI时代已席卷而来,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有关AI与文学的争议,却从未中断。
01
从“李白很生气,人工智能会写诗?”辩论会谈起
AI写作可追溯至20世纪50—60年代,欧美等地研发AI写诗软件并公开发表机器人写的“诗歌”。进入21世纪,国内的“AI作家”们陆续登上文坛,关注度较高的是“小冰”和“小封”,分别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2017)和《万物都相爱》(2019)等。
正当文学“面临机器人的野蛮敲门”(韩少功)时,2019年,《光明日报》与国际儒学联合会等机构举办“李白很生气,人工智能会写诗?”孔学堂春季辩论大会。虽然此前,有关“AI与文学”的讨论已不在少数,但是,这场辩论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方法论层面的“转向”意义。争论聚焦在:第一,与其争论AI写的是“真诗”、“伪诗”还是“好诗”,不如从结果来理性辨析“机体诗”的优势,为人所用。第二,与其“人机大战”一决胜负,不如“人机合作”,激发文学的“创造力”。第三,警惕“技术垄断”的危害,以人文关怀促进人与文学的向善发展。第四,更关注文学的当下与未来,提醒我们认清AI写作的“福”与“祸”,“早做准备”。
如何准备?杨庆祥(2019)、杨丹丹(2019,2024)、曾攀(2025)与何平(2025)等以AI写作为“镜子/镜像”,“倒逼”我们反思人类文学同质化、模式化、轻质化、虚假化等问题,携同AI“整顿”当下文坛,探索文学革新之路。可见,2019年辩论会前后,无论有意或无意,学人们的研究视域逐渐发生转向:一是从“AI写作批判”转向“人类文学反思”;二是从争夺文学主体性转向探索人机共创的新主体;三是从担忧AI超越人类的“奇点”降临转向人类创作的自我超越。而“创造力”,是文学得以“超越”的源泉。
02
争论不休的问题:AI写作有“创造力”吗?
据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发布的《人工智能治理蓝皮书(2024年)》显示,“作家”是受AI冲击最大的三大职业之一。“文学的危机”几乎成为“人工智能会写诗”之后众人关心的焦点。然而,就目前来看,大多数作家仍很乐观,虽然承认AI写的部分诗歌能“以假乱真”,但是,机器的写作是基于既定大数据的复制、重组或仿写,因此无法超越具有原创性和创造力的文学家。可是,AI真的没有创造力吗?
“创造力——产生新颖的、异乎寻常的以及有价值的想法或人工制品的能力。”这是英国学者玛格丽特·博登(Margaret A. Boden)在《AI:人工智能的本质与未来》一书中提出的“创造力三要素”:新颖、奇异、有效。有效性指因符合特定法则对一些人而言是有用的。这种“求新-合法”有机体的“创造”观,与古代文论刘勰《文心雕龙》的“通变”理念是异曲同工。简而言之,非常新颖和原创性的作品不代表是全新的,不是完全与传统割裂,如果它与现存的法则没有丝毫联系,极有可能因为过于极端或荒谬而被大众拒绝,这种“原创”因“无用”而失效。又如一首具有创新性的音乐,它因偏离主流风格才有创新性,但这种偏离太多或与正统艺术标准不符时,往往无法被接受。近日,单依纯在《歌手2025》演唱的改编版歌曲《李白》,因风格奇异备受争议。其原因正是她的创作忽视了“参古定法”的艺术规律,词韵混乱、旋律跳脱,一味张扬叛逆、求新求变,过度偏离了主流规范而遭到不少观众的拒绝。
显然,从理论上,AI有创造力。人工智能写诗主要包含两步:第一,遵循古今中外经典诗歌大数据模型的文法规则,因“合法”而“有效”;第二,通过调整、增删、重组等算法找到诗意的新修辞或新表达。可见,AI与文学家的创作一样,完全能够满足“创造力三要素”的要求。以此反观AI诗人“小封”的诗作《一只瘦弱的鸟》:
语言的小村庄
停留在上半部
那他们会怎么说呢
毛孩子的游戏
如果不懂
小小的烟告诉我
你的身体像鸟
一只瘦弱的鸟
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我要飞向春天
杨庆祥认为这是一首具有“元诗”意义的后现代诗歌,全诗共十句,在“语言”这个诗眼中形成简单而复杂的有机整体,“可以划入优秀的行列”。(《AI写的诗可以成为标准吗?》,2019)在我看来,纵然此诗的幻想空间和情感浓度仍比较有限,但是,它搭建起一座奇异的“语言乡土幻境”,这里的空气与万物自由自在,顽童在游戏中尽情释放天性,炊烟的轻语令我不知所云,但这种意义的含混正是诗语的气质,瘦鸟也能飞向春天……如梦如幻,既有新奇的想象,又能对探索“元诗”的创作具有启示作用,这难道不是一首富有“创造力”的诗歌吗?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有“创造力”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因为创造力赋予诗歌生命,但这个生命如何从光秃秃的“瘦鸟”化为羽翼丰满绚烂的“凤凰”?如何往空洞无神的眼眸里注入善美智慧之光?等等。这不仅是AI写作的问题,更是人类文学的问题。目前最好的方法或许正是重塑“人本智能型”的“人机协作”新模式。
03
如果能穿越,“李白”愿意“人机协作”促进“创造力”吗?
若从科学实证的角度来判断,这显然是一个无解的伪命题。但是,如果从文艺真实性的角度出发,回答这个问题的心灵冒险之旅,正是通往提升人脑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文学创作之路。吊诡的是,现实往往比文学更魔幻。
李白:“我——不——愿——意!”
你是否和我一样,预见了强人工智能(AGI)对人脑的反噬?我比过去更忧虑,担心人机协作会加速人脑的萎缩退化,文学与人类都将失去最终的创造力,“TO BE OR NOT TO BE”成为无意义的哲学问题,答案似乎已昭然若揭。
你是否还记得五年前,商业与技术媾和,生产“AI文学榜”这样的怪胎?将东野圭吾在小说《超读书机器杀人事件》里反讽的“AI代读/代写”业务更加荒诞地搬进现实。当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成为AI的自娱自乐,“我”在哪里?文学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你一定能理解,“我得趁着超级新物种电脑普遍应用之前,用笨拙而可怜的人脑流量,书写出用人脑炮制的文章来,为‘后人类时代’留下些微的文字和思想的记录,给未来的新物种世界留下一份历史考古的材料”。(《“后人类时代”的AI可以替代人的思想吗?》)
况且,这你是知道的,我更珍视个体独立阅读与写作的过程,崇尚“为己之学”。我的文学世界里“有人,有喜怒哀乐,有情怀,有心境”,这些都是AI无法给我的。(《人文学的困境、魅力及出路》《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
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大先生”的声音,眼里总是含满泪水。
李白:“我愿意,但有条件。”
我未尝不知,文学的未来是人机共创,但合作要有前提:“在人的主体性价值地位上,文学写作必须回归到‘人的文学’”。(《“工科大学时代”的大学人文及人文通识课》)为了守护人文精神,捍卫人的主体性,我依旧保持修身养性的文人传统,学习先哲圣典,关切历史、现实与人生,促成自我养修的全面提升。
同时,在“小冰”“小封”等AI诗人的辅助下,开展“头脑风暴”,激发文学的创造潜力。我惊叹AI的博闻强识,24小时无休无眠地学习与更新知识数据库,源源不断地输出新异的字句篇章。诚然,大多数情况下,AI写作会产生没有诗意的文字游戏、没有情感的意象堆砌、模式化的机械拼贴等问题,但是,在我的不断纠错、遴选与调整后,AI的创造力也在不断提升。我很满意,在整个文学创造性活动中,我的协调与评估发挥了主导性作用。在这种“人本智能”新型创作模式的刺激下,我也实现了自我认识、文学观念、审美向度、创作方法、思维方式等全方位的革新。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机遇与困境。如果你是“李白”,处在强人工智能即将到来的当下,你会如何促进文学的创造力与新发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