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的礁石或弗洛伊德的躺椅——评修新羽《青岛人》
当新羽发来她的新作,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找我来写评论。作为在青岛生活满十年的人,我对她小说《青岛人》里的栈桥、海鸥、礁石和木栈道……再熟悉不过了。唯一陌生的,就只有与小说同名的人物“青岛人”,这位无名无姓、只能从地域身份里获取个体命名的男主人公,在作者借寓言形式讲述的主体间性故事里,是既亲密又陌生、既熟悉又模糊的当代精神分析式类型人物。
小说从冬日的海滨写起,故事却沿着叙述线向纵深徐徐展开,短短数小时的海滨经历,唤起主人公过往寻常生活里的记忆。这是技术成熟的小说家爱用的短篇结构,在当下的时间轴里,通过不断的闪回,调取以往的回忆,完善故事的来龙去脉,以历史的连贯性来保证故事的完整性。小说《青岛人》的事件现场,是“我”跟随丈夫回他的家乡青岛过年,冬日清晨,他计划带“我”去海滨投喂海鸥。可浪漫新鲜的想象尚未及展开,就被刺骨的海风、没营业的鸥粮摊和结了薄冰的海岸败坏了兴致。最狼狈的,是“我”的丈夫——那位青岛长大的本地人,他的表现就像个没经验的棒槌,翻过围栏一脚踏入两块巨型礁石中间,被牢牢卡住,动弹不得。事件的现场也是回忆的起点,当“我”忍住好笑问他要不要帮忙时,他的拒绝和冷静的处理方式,唤醒了“我”关于他“冷漠”的所有记忆。比如他从不和我吵架,任何时候都无法激怒他,即使是冷战后被锁在家门外,也能心平气和地完成报备公安、找师傅开锁等一系列恼人之事。包括他手下的实习生在内,几乎所有人都认可他的情绪稳定。
可他真的情绪稳定吗?或者说,怎样评价这种情绪稳定?小说借主体间性来讨论了这个问题。当交游关系中的他者提供的评价过于一元时,生活在一起的伴侣则以亲密的间性关系给予了不同的判断依据。比如,他是怎样毫无理由地用滚热的开水浇死一盆稚嫩的文竹,如何默不做声地带着家里的宠物狗去做了声带切除手术……以至于随着回忆,“我”慢慢对他日常生活里隐而不彰的暴力,有了新的认识,“他偶尔下厨时给鱼开膛破肚,挑虾线,剁菜。把青菜炒熟。把蒜瓣碾成蒜泥。这些动作如此简单,恰可隐匿暴戾。”亲密间性关系中的发现,将海滨处理礁石的意外与惯性生活的日常勾连起来。“礁石“在这一刻,无异于弗洛伊德的躺椅,随回忆倾诉指认出那个看似情绪稳定、实则病入膏肓的神经症式人格。
与此同时,作为间性关系另一方的“我”,也在闪回的记忆镜像中认领了自我的精神创伤:在父母喜怒无常的婚姻关系中,“我想象过菜刀、剪刀、水果刀,颈动脉、股动脉、肱动脉。又想谨慎行事,便在扔掉牙齿的时候许下心愿,要觅得一位足够冷静又足够愤怒、手脚麻利的共谋。……隐秘指引我步步向前,与青岛人结婚。”这既解释了“我”和“青岛人”的关系中,能够长久保持“他是他,我是我”的缘由;也解释了始于海滨礁石的回忆线中,为何二人的生活没有任何甜蜜的、情感流动的记忆碎片;以及由此浮现出人物史上的我父母和青岛人父母的失败婚姻,以及所有不和谐关系背后整体性的时代精神状况。
显然,修新羽的短篇小说《青岛人》是继自上世纪初的新文学、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以及九十年代末知识分子形象谱系之后,聚焦于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精神分析式观照。小说中“青岛人”这一过于庞大的能指,与“我的丈夫”这一极为具体的所指,彼此联结构成的不可拆分的人物指称,也以标题高亮的黑色隐喻,暗示了不可预测的间性关系,以及无法估量的类型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