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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学样本——杨小凡小说印象
来源:《时代文学》 | 徐玉松  2025年08月05日09:4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大潮日益汹涌,多元化文学思潮喷薄而出。历经新时期文学、新世纪文学、新时代文学,资本裹挟下的纯文学市场迭代多变,作家在时代震荡下,面对现代化进程的立场多不相同,抗拒、犹豫、观望、迎合、诋毁、悦纳、和解等,海量样本,蔚为大观,令人目不暇接。杨小凡近乎30年的创作生涯,深深扎根于生活之中,以地方写中国,以文学写历史,地方城市推进中国式现代进程的人事、故事、情事、恨事汩汩流出笔端,多维度展现历史镜像,呈现了改革时代的精神症候。

现代化前史:药都的文化想象与历史构建

20世纪80年代的文坛,“50后”“60后”作家大放异彩。莫言、余华、苏童、马原等用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把小说写得风生水起。而此时,在皖北县城,杨小凡的文学资源主要还是中国传统文化。他按照文学史编年线索,对文学作品进行精读。师范毕业后,按照既定的人生轨迹,杨小凡毕业后担任中学教师。因其长期的写作积累和文学创作成绩,杨小凡先后从事乡镇公务员、报社记者、高校教师等工作,最终在大型国企安营扎寨。兜兜转转,他最终还是落脚在家乡亳州。

对写作者而言,个人经验往往是最容易入手的题材,亳州作为杨小凡工作、生活的地方,其药都地方文化历史成为他创作的重要来源。杨小凡把药都亳州化作文学地标,以亳州的历史、传说为基础,创作了百余篇人物笔记,展开了药都几千年的历史画卷,风貌人物如在眼前,奇绝处令人击掌拍案。这一阶段,是杨小凡文学创作初具风格的开创期。药都人物系列,标志着杨小凡笔记体小说的成型。《独臂先生》《穆锅盔》《神针李》等小说篇幅不长,但语言精练,塑造的人物栩栩如生,生动传神,极具传奇色彩,其风格直追冯骥才的津门俗世奇人系列小说,这是杨小凡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峰。

冯骥才在《关于俗世奇人》中说“古小说无奇不传,无奇也无法传。”奇是事奇、人奇。悠悠万世,风云际会时代变迁下,不过是人间烟火日常、生老病死。但文不惊人死不休,小说艺术要对生活进行集中提炼、概括、想象、变形、夸张,在烟火漫卷中道出地方文化的独特风景。奇人是药都笔记体小说的大半部江山。独臂先生华济生,医术精湛,独步杏坛,只因一次误诊,便要自断一只胳膊,幸被救下。此后,他“无论干啥就只用右手,左手总是背到身后”。后人给华济生塑像,两只手都在前面,第二天,左手硬是又背到了后边。药都中医此后只用右手把脉。戚少蓝,作为药商,有一喜好,最爱古田山上的相思鸟,人送雅号“鸟痴”。他所爱的相思鸟,色彩艳丽,又忠贞不贰,最为痴情。“雌雄成对栖息飞行,若其一鸟死亡,另一只必死。”戚少蓝爱鸟成痴,忽略了妩媚风流的妻子。其妻与街坊暗通款曲,谋害戚少蓝。破案的竟是戚氏喂养的相思鸟,雌鸟飞到知府肩上,雄鸟盘旋低鸣“左氏杀夫,左氏杀夫”。鸟之奇与事之奇相得益彰。

书写奇人异事,容易流入俗法,写成仙、幻、魔、灵等人间不可知的幻想境界。奇则奇矣,但不可信也不足信,读者也是猎奇而已。但杨小凡的药都人物系列的作品没有流俗。不流入轶事,不陷于传闻,无意于玄幻,而是刻意营造生活的真实烟火场景。杨小凡截取药都人物的某一段、某一时、某一处的生活场景,然后用文字的放大器进行高光聚焦,展现药都人物的风流韵彩。刻画一个人物,奇与绝存在分野。奇是人间少有,绝是世间唯一。绝是奇的升级。有绝,方可令人刮目相看,过目不忘。文化具有地域特征,亳州的饮食、衣饰建筑、曲艺等素材,都成为杨小凡药都笔记体小说的重要来源。《穆锅盔》堪称一绝,巴掌大一块的锅盔,其筋其软、其酥其脆、其香其甜、其味其质、其色其形,唯药都穆锅盔所有。药都泥塑代表性人物花脸汪,采章华台下胶泥,六遍和泥,经塑、捏、刻、雕等十二道工序,按“三型七彩”法用色,使一张泥脸如生人一般,喜、笑、怒、骂、悲、乐、苦、恨,呼之欲出。他临终前塑造的京剧演员青衣玉兰花竟令多人信以为真。《李一刀》的主人公是木雕艺人,称绝之处有二:一是艺绝,磨刀100天,闭关用刀四年,遂有山陕会馆戏台360出戏文场景,810个人物,外加奇山秀水,不可尽述;二是文绝,其所拟对联“人有意意有念念有欲欲有贪贪得无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象皆空”,内蕴超尘,绝非一般艺人所能及。

人因袭着文化,药都人物系列构建了亳州地方文化的精神坐标。一百多个人物,有达官贵人,有济世良医,有游侠剑客,也有诸多市井艺人,在这些人物身上无不体现了亳州文化的特质。神针李专治未病之人,知州李廷仪见其招牌,便有轻慢之意:“无病何须治,庸医自扰之。”讥诮之意漫溢于言表,但最终被神针折服。《吴状元》中的吴明,二十岁名动天下,为皖苏浙三省乡试解元。康熙二十五年,天下举人纷纷进京,吴明本不愿进场,耐不住乡党苦劝,只得赴京。他与金圣叹私设科场,“相互领教,输者吹蜡走人”,第二天,金圣叹离京。吴明追回金圣叹,自己退出正式考试。是年,金圣叹中了状元,吴明就成了无冕之状元。《刀爷》中俞宗礼写呈子有“两不”,官司打不赢的不写,交不起钱的不写。但对穷人,打不赢的交钱也不写,能打赢的不收钱也给写。因此,恶人恨他,穷人敬他,富人称他刀笔客,百姓称他为刀爷。刀爷面慈心软,外刚内柔,因同情穷人赢得尊重。《一经绸》所讲的故事关于忠诚。一经绸老板葛遂廷与其供货商吴延洲为世交,吴家历经五代,均为葛家供线。葛遂廷恐后人不肖,坏了一经绸的名声,便将一经绸生产秘方告诉“忠厚”的吴延洲。本来这种产品生产工艺和配方传男不传女,只传后代不传外姓,葛遂廷破例告诉了吴延洲。葛死后,吴延洲不再只打线,而开始生产万寿绸,市场大卖,清雍正皇帝“爱不卸身”。杨小凡在结尾处设计了“豹尾”:吴延洲七十大寿后,一个儿子三个孙子均在百天内殒命,其自己也迅即死亡。这样的结局,写出了吴延洲的极度忠诚。

杨小凡的笔记体小说药都人物系列,其风格近于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在人物塑造上,冯骥才的故事多集中在近现代,人物多为市井贩夫落魄之族的俗人俗事,其情节近于轶事趣闻笔谈,文字骨子里透出的是幽默,有相声的腔调。药都人物系列则不然,杨小凡以构建亳州精神道统的雄心,既书写圣哲先贤,将药都亳州大地自古以来的名流贤达纳入铸像范围,也把笔墨聚焦在小人物身上,写他们的高光时刻和不凡人生,渲染普通人生命的璀璨光华。自老庄到刘老谋,从高官贵族到市井百姓,自风流人物到三教九流,构建亳州地域文化的精神谱系,体现亳州城市的文化性格和文化源流,展现其文化自信、文化魅力。

现代化进程:浮世绘与转折史

文学既是现代化的过程、结果,也是现代化的载体。现代化既是结果,也是过程。近半个世纪,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迁。文学是时代的镜像,现代化则是近40年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杨小凡是现代化进程的亲历者、参与者,曾在教师、记者、公务员、房地产公司经理、上市公司国企高管等多个岗位任职,经历丰富,这是他的任职优势。

杨小凡书写现代化进程的作品堪称时代的浮世绘,生动反映地方小城由前现代向现代过渡这一转折时期的社会面貌。此阶段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酒殇》《窄门》《天命》《楼市》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总裁班》《太平道》等。这些作品塑造了一批企业家、行政官员、知识分子、农民形象,他们游走在城市、农村、城乡接合部的商界、政界、农村、医院、学校、养老院、酒店、售楼部、建筑工地等现代化进程的各个场景。杨小凡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经历丰富,能够看见、看清社会各个角落的真实,他的笔能始终“贴”着人物叙述,由此把各行各业的人物,尤其是底层的农民、小知识分子、商人的朴实、狡猾、狼狈,甚至悲哀进行真实的书写。这是杨小凡创作的第二个高峰。

“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必须对当代生活有所作为”,他“在当今急剧变化的时代不能思考缺席”。杨小凡是改革的促进派,是现代化的参与者,兼具现代化改革的宽广视野,由此,他才怀着满腔热情孜孜不倦地书写热辣滚烫的现实。

杨小凡一如既往保持积极介入现实生活的姿态,始终关注现实生活的发展动向。人工智能日新月异,在可想象的将来,智能机器人将走进千家万户。智能机器人怎样参与和改变我们的生活?人们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彼岸的卡波妮》对此作了回答。关于2021年完成的史无前例的脱贫攻坚任务,杨小凡所创作的中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采取亡灵视角,借助会议室内外干部、群众的评价,再现夏雨扶贫期间的高尚作风、敢做敢当的勇气和开拓创新的能力。文本视角独特,情感充沛,尊重现实又超越现实,成功塑造了可亲可敬的扶贫干部形象,高度浓缩脱贫攻坚的艰苦历程和伟大成就。《在希望的田野上》有别于类似作品的政治叙事、政策叙事,作家有意识地把民间故事、地域文化、传说史志与扶贫故事融为一体,将孔子的传说、药城饮酒风俗等穿插其中,使得文本的艺术性、可读性显著增强。《在希望的田野上》由生活现实走向艺术真实,集中概括了打赢脱贫攻坚战所经历的艰苦历程和共产党员践行初心使命的崇高精神。作品所刻画的扶贫干部血肉丰满,令人印象深刻。夏雨“在希望的田野上”挥洒汗水,播种一己的情感和生命,获得齐家村百姓的爱戴、拥护。他是脱贫攻坚无数干部的生动写照,是众多为脱贫攻坚奉献生命的英雄的缩影。夏雨最终埋葬于平原,却隆起一座丰碑,镌刻着和平年代可歌可泣的扶贫史诗。

从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的那一刻起,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就相伴而生,撕开资本的伪装,将其残酷、丑陋、贪婪呈现出来。杨小凡高度关注现实中的人生、人性,书写转折时期的疼痛与迷茫,展现了一个地方小城从前现代到现代转折的艰难历程。孟繁华在《总裁班》的序中,称杨小凡是“生活的发现者和勘探师”。杨小凡的《秋风紧》《春风度》《夏风烈》《喜洋洋》《总裁班》等小说涉及官场、商场、民间,特别是《总裁班》,揭示了总裁班官商勾结的秘密。对于一个地方小城来说,城镇化是其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内容,农民离开或失去土地,在城市工作、生活,成为新的市民。农民进城,面临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的多重转变。在杨小凡的小说中,这些农民来到了城市,生活在最底层,在酒店、医院、工地谋生、挣扎。《大米的耳朵》《欢乐》《大学》《工头儿》《望花台》《开盘》等小说,无一不是在城乡对比中,以乡下人的视角,看到城市的欲望、罪恶和种种不堪。《桥墩儿》里的白兴旺,有点憨,在观音堂工地上做小工,晚上收工时不小心掉进支好的桥墩壳子里,结果被水泥浇灌车浇进了桥墩。包工头因担心返工造成经济损失,也担心人命官司,致使白兴旺死得冤屈。这一切就发生在工地所在地——观音堂,慈悲为怀的菩萨殿堂与资本的嗜血本性形成鲜明的反差。这些被时代加速发展所甩出的群体,生存空间日益逼仄,悲剧仅在咫尺之遥。

杨小凡对人的欲望无限膨胀、道德水平滑坡以至解体充满无奈、愤怒和迷茫。如何阻止道德水平的滑坡,如何重建新的道德体系,这是一个社会转型期“怎么办”的问题。《窄门》极具象征意味,这是一个关于救赎失败的故事。这个长篇小说有两条线索,明线是一个女性堕落的心态史和精神史,鱼儿是出水芙蓉,含苞带露,却生于贫穷之家,初中辍学后进城,追求物质享受,放纵欲望,自甘沉沦。隐线是许明对鱼儿的拯救。作为知识分子的许明,有诗人气质,兼具理想色彩,看到鱼儿步步沉沦,想要去拯救她,阻止其堕落。在许明的妻子看来,他多管闲事,有点“神经了”。许明的多管闲事其实是节外生枝。“窄门”难进,人有病,天知否?在车站,许明需要向陌生人借钱,当他真诚时,得到的是嘲笑,被当成骗子;当他撒谎时,得到的是金钱,他成功了。这种反差使我们不得不产生疑问:诚实之人无路可走,骗子大行其道,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的创作风格、题材领域和审美取向、文学态度,正是在不断重复中确立,且通过每一部作品的重复获得彰显的。杨小凡作品中人道主义、批判主义的立场一以贯之。他的小说“力图跳出沉闷伤痛的叙事,借用举重若轻的笔调去描绘苦难现实的酱缸,去发现那些在酱缸中翻腾的人们,去寻找他们乐观的精神和真诚的微笑,从而引发人们对现实、对当下的深思”。

现代化的反思:当我们失去土地之后

对于作家来说,没有风格是焦虑,有了风格也是焦虑。多年创作形成的既定风格与艺术追求创新之间的悖论常常令作家陷入苦恼。在形成风格之后,如何拓宽风格的边界,甚至重新开辟疆域,是作家不得不面对的写作困境。更为重要的是外部环境发生了变化,进入新时代以来,社会治理日趋完善,民生工程广泛实施,城镇化的加速度已然减缓,农村空心化,城市变得庞大,我们离开了乡村,也失去了土地,彻底告别了农耕文化的固定秩序,却大大加深了对现代化不确定性的认识。

向哪里去?对于杨小凡来说,即是要在自己熟悉的题材领域,去开辟新的写作空间。以2020年创作的《某日的下午茶》为标志,杨小凡的小说似乎在逆生长,想要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现代主义叙事圈套,在人物塑造、叙事艺术、题材领域上实现了一次自我突破,是全新的艺术呈现,有鲜明的阶段特征,在其创作历程中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某日的下午茶》《寻虎记》等近作一改既往的线性叙事,在事件的揉搓上下足功夫,打破过去和现在、现实和想象的边界,叙事手法丰富起来,叙事随着作家的想象,不停地跳跃、折返。

形式的变化是有意味的,近年来,杨小凡的小说关注的焦点不再是现代化进程的宏大主题,而是将其作为背景,更多关注现代化进程中的人,小说主题走到对人生无常的终极追问上来。此阶段,他勘探的是时代大潮波谷处的人群及其生活场景。一个在城市生活的成功人士回到那个他曾生于斯长于斯的萧瑟破败的乡村。童年生活时期的那些笼罩在传奇光环下的村中人物,晚景凄惶,叙述者目睹人世沧桑,渐生人生幻灭泡影之感。杨小凡在《某日的下午茶》《一条狗的前世今生》《我们无路可返》等作品中,展现出此前作品中少有的中年人生况味,在虚幻、虚妄的叙事中,呈现了人生的不确定性。

短篇小说《某日的下午茶》,以第一人称为视角,描述了“我”在某日下午泡了一杯绿茶,佐以古筝曲《高山流水》,回忆其所结识的茶商朱山木亲历的一段故事。朱山木向“我”转述其与吉林长白山的辛宝、河南诗人贾大白相交、结拜、失散的曲折历程。结拜的三个兄弟当中,贾大白作为缺席的在场者,在整个文本没有出现,但故事都围绕着他展开。贾大白,作为20世纪80年代末的诗人,充满激情,好冲动,与其学生曹秀霞育有一女,但无力抚养,便由曹委托给结拜兄弟朱山木抚养。贾大白为逃避追捕来到东北深山捕貂,因触犯禁捕令再次逃往深圳,之后下落不明。二十八年过去,诗人贾大白杳如黄鹤。整个故事在回忆中完成,在清绿的茶汤、悠扬的旋律中,作品弥漫着感伤和怀疑的情绪。贾大白的下落成谜,且贾的女儿与朱山木的关系是个谜,甚至连朱山木叙述的真实性也是个谜。

《缔结了就不会消失》设置叙事的圈套,写“我”的一次出国经历,和钟山、宫姬、钱坤、卞艳同团,到韩国、澳大利亚的旅途轶事。轶事由两则故事组成,一则是到澳大利亚候机时,“我”偶遇秃顶男人,故事就围绕秃顶男人的大学女同学展开。秃顶男人作为讲述者,讲述了女同学的故事。故事中的她,作为班花,孤芳自赏,带着青春期的自傲,一直单身直到32岁时嫁给了一个连长,丈夫被淹死之后,后面两任男友命丧于水,应验了道士对“其命犯水”的判断。二则是“我”作为讲述者,讲述了“我”的一段经历。十二年前我到报社参加招聘考试的旅途中,钱被偷,见到一人跳车摔死,惊魂未定后来到同学所在的乡镇,第二天又遇到农妇离奇死亡。而在“我”讲述前,作为倾听者的秃顶男人却离奇地知悉“我”所讲述故事的全部情节。故事设置的秃顶男人角色,成为现实版的“上帝视角”,无所不知,他准确掌握“我”的线上生活和十二年前的往事。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让文本充满悬疑色彩。故事最后,钟山、钱坤、卞艳均被绳之以法。这与秃顶男人有什么关系呢?文中没有交代,却让阅读者产生诸多猜想。

从叙事角度上看,《某日的下午茶》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而不是他在前期创作中所熟悉的第三人称叙事。第三人称叙事兼用上帝视角,带有确定不移、俯视和自信的叙述风格,它是全知全能的。作家掌控着叙事的进程、角度,深入社会各个角落,可以潜入人物的精神世界,传达出确定无疑的认知。第一人称叙事,是贴着“我”的见闻、心路来引导叙事线索。限知叙事的设定,使得文本风格从坚定不移、自信到怀疑、忧虑,由确定到不确定。在题材上,叙事者“我”聚焦的是人生或自我投射的问题,而不仅是社会问题,通过“我”的眼光来观察、打量审视人物和事件,在情感上,体现了叙事者的一己悲欢。视角向内转,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更为立体的叙事者,阅读时熨帖、亲切,情感更有温度。《某日的下午茶》即是如此,叙事的时间是在一个春天的下午,而故事的物理时间跨越了近三十年。整个故事是作家的自我想象、联想和回忆,知音、知己、背叛、利用,人性的高尚、卑劣很难有明确的结论。

在新作的叙事手法上,复调叙事的使用也较为突出。在《一条狗的前世今生》《桃花渡》《梅花引》《叫驴的套》等作品中,作家采取了典型的知识分子“返乡”叙事技巧,但杨小凡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故事人物的自我叙事,多声部叙事呈现了复调特征。文本由叙事者、转述者、人物自述构成。在转述者的叙事结构中,转述者并非采取第三人称叙事,而是第一人称叙事,且转述者并非一人,观点又各个相异甚至相互矛盾。在转述者环节,故事已经复杂起来。文本中的人物自述设置,并不是为了揭开重重矛盾的转述叙事谜底、真相,而是采取抽象、意象的表达方式,虚实相生,使文本含混多义,作者甚至有意增加阅读难度,加入悬疑、缺席叙事的技巧,故事遂有了神秘、含混的氛围。

杨小凡笔下的人物并非自始至终自绝于现实,他们一度是时代的参与者、建设者,曾辉煌过、理想过,但在时代的淘洗磨砺后,遗留下来,成为社会的赘余。《大悲咒》里的市长白镜如曾经受贿,他现在决心改正,认真工作,执事公平,清廉自持,但因内心对既往的恐惧,决定割腕自杀。《我们无路可返》里的银行行长周而比,厌弃了繁重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带着情人到田园中诗意栖居,可等他真的放弃工作玩起了人间蒸发游戏后,家人、情人、同事从惊愕到习惯,甚至拒绝周而比重回生活的正常轨道。覆水难收,人生也无路可返。作品中的人物主动从喧嚣中引退,自我放逐,追求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其生存意义评判的标尺发生滑动,衡量人物生存意义和价值的标准,不是世俗的既定的道德伦理、法度情理,而是主人公自我认同和价值判断。评判标尺产生滑动的原因,有历史,有现实,当然,也有人物自身的原因。《梅花引》里的三弄叔、《桃花渡》里的撑船老奶奶、《知青小金》里的小金,捉弄其命运的,是历史;赵五一(《英雄》)、武松(《武松的爱情》)、丽娜(《尤里卡的笑声》)、艾文化《寻找花木兰》,是现实的光怪陆离让他们/她们无所适从;而《英雄》《大悲咒》《我们无路可返》等篇,则是主人公内在的自我认同与当下的价值标准进行了较量、角斗,他们主动对抗现实的价值标准,不愿随波逐流,其命运创伤是由主体的自我精神危机所致。《寻找花木兰》中的花木兰,原名刘玉兰,是“我”和艾文化的同班同学,其父亲是生产队长,作为班上最泼辣的女孩,小学毕业前退学进了戏班学唱戏。艾文化成年后进了省人事厅,因职务升迁受挫,由抑郁进入妄想,最后自杀身亡。死亡前,有一段时间,艾文化幻想童年同窗花木兰生活困难,与“我”商量接济她。事实上,花木兰虽婚事坎坷,但她经营着一家服装店,“有一个幸福的家”。艾文化作为缺席的在场者,全篇因他而起,由他结束,他是叙事的枢纽和关节。他幼年调皮、天真、坚强,进入机关后,渐次抑郁成病,变得敏感、虚弱,耽于幻想,是现代版的小公务员之死。

2020年以来,杨小凡作为现代化的勘探者、思考者,深耕药都亳州,深入时代、历史的内部,把笔触指向农民、失意的诗人、落魄的革命者、内心焦灼的公务员,他们是少为人知甚至不为人知的失败者、没落者、失踪者,这些人物无一例外,均是悲惨人生或凄凉结局,有的抑郁了,有的跳楼了,有的失踪了、有的被捕了,有的匆匆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些人物是转折时期现代化进程的积极参与者、生产者或是建设者,却又是现代化浪潮的落伍者、回避者或是退让者。杨小凡描绘他们卑微的生存和惨淡的离场,展现了转折时期矛盾重重的人物状态,呈现了一个时代独特的精神症候,丰富了我们对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复杂性的认知。

杨小凡是异常勤奋的,作为上市公司高管,其工作量远超常人。在无数个夜晚、清晨,杨小凡以文字为媒,始终与时代对话,其对文学的坚定之心令人叹服。杨小凡又是极具天赋的,他的文字精练、准确、传神、简洁;他塑造的人物三教九流,遍及各个阶层;他的文本结构看似拙朴,却又布局精巧,故事性极强;他的视野宽广,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中国式现代化的丰富实践均能纳诸笔端。他缺少的是时间,假以时日,杨小凡的才华会有更充分的展现。我非常期待杨小凡的下一部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