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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所以美丽,因为其深处藏着一口井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叶沙  2025年08月04日09:18

李停《水在岛中央》的故事,可能发生在不久的将来,更可能正在发生,我们在阅读中能痛感身临其境。作品以第一人称讲述,主人公珍可理解为作者希望我们持有的特定观看角度,以发现那些堂而皇之盘踞于生活中的不公和谬误。能看见屋子里的大象重要,如何看待更重要,习以为常是自我葬送的前奏,不加防范的话,那前奏就会变成洗脑神曲。

珍在如许神曲陪伴下生活了一辈子,却始终不曾丧失心底的清明,不曾泯灭她的希望之光,那就是作者透过纷繁的世事人情直抵核心的目光,于飘摇世风中岿然不动的自我定位。我们站在珍的立场,见她所见,想她所想,当能接住她努力传递的光芒。愿这光芒穿透雾霾,照进每个人的内心,是作者的用心所在。

作品由互为镜像的两个事件组成,一个不妨称为空岛事件,另一个是珍的遭遇。乍看之下,两件事的描述都残缺不全,若将镜像叠合到一起,时隔三十年的事件全貌即显露无遗。

空岛事件,说的是为了减少无法适应集体生活的特殊儿童对其他人的影响,某一区的高收入人群决定在离岛设立儿童疗养院,让那些问题儿童集中入岛居住。三十年以后,空岛儿童疗养院毁于人为纵火,无人生还,其中也包括珍的哥哥。

珍是一位孤寡老人,养老院撤销将造成她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儿童部的工作人员请她评估一位叫琼的母亲,是否有育儿不当行为。琼是记者,正在调查空岛事件,珍必须接受其采访,并借机观察,事后可用合适的评估报告换取未来优厚的待遇。

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把‘养老院’的门牌换成‘儿童院’,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表明老人和儿童已处于尖锐社会矛盾的两端。于读者而言,这是通篇的社会背景,于作品中的当事人,却是屋子里的大象,由来已久。

养老院改儿童院,当然不是换个牌子那么简单。珍第一次听到将老人与儿童对立的言论,是上一年的六月,但珍不曾在意。在意,是普通人参与社会风潮的基本方式,意味着持续关注,做出判断,决定对待事物的态度。一个又一个小小个体,看似与他人无关的微弱的态度表露,一旦叠加,就是集体无意识,或可称之为世风。那是一股巨大的足以将个体吹飞的力量,飞在半空,何去何从,就由不得人选择了,却很少有人醒悟,当初的一念之善恶,与此息息相关。

养老院瞬间就地解散,根源可在空岛事件中探寻。六十多年前媒体对空岛儿童疗养院曾极尽赞誉,但另一方面,人们从一开始就将空岛妖魔化,对生活在空岛上的人厌恶有加,对那些孩子的家人鄙夷有加。那才是真正的世间风,风吹不止,又有什么事物能常驻我们心上而不散。如今社会普遍认为老人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关爱老人的心散了,关爱老人的机构又如何留存?可以说,养老院和当年的空岛儿童疗养院一样,是被风吹散的。

一夜之间,空岛儿童疗养院消失无踪,原因是有人纵火。这样的结论是怎么来的,从珍被要求提供一份证词,以换取未来可见一斑。最后,珍并没有提供事先约定的证词,笼罩琼、泉母女的乌云却浓重依旧,她们还是极有可能被迫相互隔离,而无处申诉。

来找珍的儿童部工作人员有两位,年轻的上司叫藤。看着珍,藤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是不耐烦,也是嘲弄。对于珍的拒绝,他表示不屑。

每一阵强劲的风中都少不了这种风之子,他们认为自己掌握了正确,知道强风之下任何不合时宜都会碎裂而后消失,可惜过程不能快进。珍就在他眼前,藤看到的却只是一个随机数,这种数字只有单独提取时,才能短暂存在,一旦归入任何一个序列,就会消失无踪。一个数字还以为自己可以选择,实属昏昧。风之子们从不单独存在,他们是一股正确的洪流,简单粗暴,所向披靡。风向多变,正确也非一成不变,他们却永远是洪流中的一员,因为他们内心空洞可容八方来风,如珍所想,又蠢又坏。

母亲是作品第二个重要议题,按时间顺序依次排列作品中的几位女性,她们就像一组俄罗斯套娃,已被外力压膜成了毫无枝蔓的模样。

第一个出场的是珍的母亲。儿子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精力和时间,为寻求帮助她疲于奔命多年,与丈夫、女儿的感情日益疏离。空岛纵火案后,丈夫已与她离婚,女儿离家别居,沟通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女儿会主动放弃生育,还想当然地提出,她可以帮忙带孩子。换言之,她确信,如果不是筋疲力尽,如果能再努力一点,坚持一下,她一定能让儿子女儿都体会到,他们一起生活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她一生愁苦,却是内心最阳光灿烂的母亲。

珍活成了她母亲的反面。幼年时备受冷落,对母亲形象印象不佳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早早目睹了公权力介入家庭生活。珍的母亲觉得为儿女付出,再辛苦都值得,珍却将母亲看作极易被人拿捏的社会分工,如果可以避免,何乐而不为。成为母亲的向往,本是每一位女性的天性,在珍的身上,竟已消失。

空岛上的母亲滢着墨最少,却意味深长。她怀孕时,空岛环境恶劣,连基本营养甚至温饱都不能保证,像她这样的人,早已被社会判为多余。她还是听见了自己身体里传来的古老召唤,召唤她成为母亲。她奋起最后的力量,要为她的孩子做出最好的安排。诞下婴儿之后,她很可能连抱都不曾抱一下,但她依然是当之无愧的母亲。空岛上有一口井,传说有一个岛和神圣的石山相通,泉水会从石山流到岛上,大家一致决定为岛上唯一的婴儿取名为泉,因为大家都希望传说为真。即使幸福安康有尊严地活着,是超自然的力量才能缔造的奇迹,滢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拥有这奇迹。

第四个出场的琼,始终陷于深深的困惑。她的养父母出于善意告知其身世,她是空岛遗孤,亲生父母身份不详,这成了她让人疑惑的背书。她试图调查空岛事件,结果竟引得儿童部质疑她做母亲的能力和资格。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什么基因层面的缺陷,注定当不了一个好母亲,害怕自己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伤害孩子。琼就像暴风雨中勉力行进的旅人,渐渐迷失,横扫人世的狂风正要将她心底关于母亲的自我认知毁去。

泉继承了原本属于母亲的名字,虽然只是幼童,却是一颗先天具足的种子,被放入人世间承受磋磨。和珍一样,她不仅有一个忙碌而焦虑的母亲,更不得不面对出现在母亲身边的各路陌生人。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却已一心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就像珍的母亲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从泉的身上,我们还能清晰地看到滢的影子,她忘了自己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勉力护卫母女之间的紧密关联,那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无分彼此的深邃的爱。

看着泉,会令人想起那句著名的“救救孩子”。医院里最精密的保温箱可以让早产儿延续生命,却无法让孩子茁壮,母亲的怀抱才是孩子的仙药,母子一体,强行割裂造成的不是伤痕,而是残缺。名可名,非常名,“救救孩子”的正确表达当是“救救母亲”。而拯救的前提,是厘清观念中的谬误,让天下风调雨顺。

珍为琼揭破身世,告知其空岛上有一口井,是小说的结尾。作者将互为镜像的两个中心事件,写得如同云雾半遮的残月,加上这个结尾,两弯残月就显出了一颗心的形状。岛中央找到的水,是作者最希望传递给读者的宝藏。

诸多女性形象中,琼最让人心疼,除了承受社会对母亲的苛责,男权的结构性倾斜对女性的压榨,她还背负身世之谜,深重的自我怀疑让她变得愈加脆弱。她就像一座孤岛,即将被海水吞没。然而她本人,曾经是她的母亲,以及和她母亲一起被困在空岛上的所有人的希望之光。她曾经的名字泉,意味着空岛与神圣石山之间无法阻隔的关联。神圣和苦难,有时就像同一张牌的两面,牌已入手,无须外求,能支持她重塑自信的力量,像藏在岛上的井一样,正藏在她心中最大的忧惧之中。

珍是作品的核心人物,她给琼写的信是通篇的泉眼。当世间狂风横扫,唯唯诺诺以图自保的人多了,平庸的恶就会壮大,天下的准绳歪斜,像石那样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成了压榨者的帮凶而不自知的,就会比比皆是。珍的内心又何尝不是藏有深井的空岛。她信中所言,“真正珍贵的东西不能用来交换,只能用来付出”,正是人心中的秘藏,可惜并非人人都能识得。世道越差,践行的人越少,人心中的泉也就藏得越深。若从来深藏不用,恐怕难免就此消失。若得泉水清澈依旧,就和空岛上的井一样,却是绝境通向神圣石山的天路,能让异化的人找回原来的自己。

小女孩泉现在三岁,正与整个世界对峙,想要保护她的妈妈,这场力量悬殊的决斗刻画着她的命格。泉,人如其名,是作品中藏得最深的秘宝。三岁的幼童并非如石所言,总是无意识地任性胡闹,从此刻的幼童,到未来的藤或石之间,隔着孩子的成长和我们的衰老,过程缓慢到足以让大多数人不再察觉其中的关联。孩童特有的纯真善良,是人间最珍贵的甘泉,护佑水源的洁净,不让它干涸,是天下第一大事。泉就在这里,在我们的手中,我们都参与了对她的——也是我们自己的——未来的刻画。

小说收束于悬而未决之际,琼是否收到那封能助她重建自信的信,尚在两可,泉的命运将会迎来哪些变化,尚无定论。在空岛上,滢曾断然拒绝有关部门评测她的胎儿,掩卷扪心,我们却会对作品中呈现的一切作出评估,而那,将决定小说内外所有人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