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语言的边界跳舞——残雪的新实验写作
来源:文艺报 | 荒 林  2025年08月04日09:06

酷爱哲学的残雪,走出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文学探索之路:一方面探索人在困境中自我成长的精神空间,另一方面探索汉语自由表达这一成长过程的语言空间。前者使残雪的写作脱离了一般人物形象塑造的法则,人物不再在社会关系网络中呈现性格特征,而是在反复的自我思辨、自我精神运动中确认存在感。残雪对人物塑造有着执着追求,她赋予人物成长性,让他们突破困境而非屈从于困境,因此残雪式的小说人物总是明亮、灿烂、充满希望。或许正是基于人物形象的这种生命力,残雪说自己每天都在用中国经验建构中国故事,而这正是中国人自我成长的故事。

残雪的小说语言,也打破了“小说需人人能懂”的基本规则。梦魇式的段落、诗句般的对话、话剧似的场景,取代了清晰可辨的情节和故事,对阅读构成了高难度挑战。但读者若曾读过鲁迅的《野草》,对残雪的小说语言便不会感到陌生。残雪在散文《不朽的〈野草〉》中写道:“我从十四五岁起开始读鲁迅先生的《野草》,一直读到今天。回顾当年那种朦胧的激动,其中隐藏着很多不解之谜。”这段话有助于理解残雪是如何构建起一种“野草式”的小说语言的。她将向外寻找故事,转变为向内探寻灵魂的故事,这迫使笔下的人物纷纷投身自我成长,在遭遇外部压力与彼此关系的冲突时,各自展开自我拯救,由此形成了如交响乐般的小说语言结构。

残雪的短篇小说成名作《山上的小屋》,讲述了一个关于虚无却又真实展现精神蜕变的故事:一个人永远也清理不完自己的抽屉,她感受着家人的压迫与阴谋,怀疑父亲是狼,母亲和妹妹都是偷窥者。她不断被山上的小屋召唤,始终期待着离家出走;最终她来到山上,却没能看见那间小屋。她的自言自语,让读者感受到一种痛楚与悲壮。这是一个孤独的精神生活者,在她身上,能看到脱胎于鲁迅《野草》的痕迹。

与《山上的小屋》同年发表的《黄泥街》,在寻找被禁锢的内心往事时,其对语言本身的艺术描绘虽仍可见鲁迅的影响。可当黄泥街众多人物的灵魂登场,形成历史思辨与对话,残雪独特的话语实验便完成了自身的成长。此后,她的语言始终带有一种仪式感,能够放大人物的感觉、触觉、味觉、听觉,就像话剧中人物的台词,是一种不同于普通人日常对话的语言。读者需要具备一定的语言艺术修养,才能走进残雪的小说、读懂其中的精神故事。

短篇小说《尘埃》以华美的语言盛宴,向读者展示了尘埃中开出花来的梦想生活:“我们是风中的尘埃……然而我,作为尘埃当中的一粒,却心怀着一个秘密:我知道我们当中的每一粒,都自认为自己是花。”张爱玲曾将爱情比作“尘埃中开出的花”,残雪却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凭借艺术想象力,塑造了一个如花儿般的尘埃里的精神生命世界。“城市才是尘埃的居所,我们从不离开这座城市。”尘埃是每一个你我他,同时也是尘埃自身,它们在风中观察人类,在暗处发现阳光,乘坐机翼去往另一个城市旅行,体验危在旦夕的存在,最终合唱出“我们是花”的歌谣。

经过数十年如一日的实验探索,残雪的小说语言自由奔放,感觉丰富,视角多元,抽象与具象并存,展现出汉语语言艺术迷人的魅力。或许翻译家正是从语言艺术的角度看到了残雪独特的创造力;而西方若要理解中国崛起的现象,也需要从中国文学的精神世界中寻找线索。残雪的小说对中国人精神活力的表达,亦是较为少见的。这一切,或许正是残雪小说英译本深受关注的原因。

在《探索肉体和灵魂的文学》一文中,残雪将自己的小说称为“哲学实验小说”并提出:“读这种小说要破除思维的常规定势,用读者自己的生活体验去反复地同作品中的人物进行那种哲学或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沟通。”《新世纪爱情故事》可以说正是一部等待读者参与“共创”的新实验作品。作为讲述小城普通人生活的长篇小说,残雪以其独特的艺术语言,开掘出普通人极其丰富生动的精神世界,书写小人物对自我存在与自由的天然渴望,他们在自我成长中艰难却执着的实践,以及彼此间精神触角的交会,这些使得这部小说成为展示中国经验、讲述中国故事的“新世纪爱情故事”。

这部小说的结构如同复调式的精神乐章,打破了人们对精神贫乏的惯常认知。若用语言概述,故事可简要描述为:翠兰、韦伯、尤先生及老永、阿丝等人,在小城为生存奔波,被工作、生活与情爱所困,他们辛劳努力,渴望改变自身命运。他们的生活史亦是小城的发展史,其中有纺织女工的故事、企业家的故事,也有服务业和娱乐业从业者的故事。但这类或许能吸引大众读者的“热气腾腾”的小城生活叙事,并未成为残雪的语言选择,她也无意塑造小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残雪将读者带入难以置信的小城精神景象:精神的律动如火山般此起彼伏,黑暗与光芒相映生辉;每个人物都是她所说的“由肉体与精神组成的小宇宙”,彼此无法制衡,在相互认知与探索中,觉悟到自我存在价值与方式的平衡。那些如星辰般若隐若现的精神化人物,让读者陷入高强度的精神辨析,也因此感受到自己与人物之间交织流动的关联。

和牛翠兰在一起时,尤先生的脸会不断变化,那是内在灵魂在不停发送信号。残雪用语言为小人物开辟了精神隧道,他们在这片荒芜的精神世界里开拓出一片天地,这片天地与我们每个人相连,是希望晨光的预兆。因此残雪说:“《新世纪爱情故事》中每个人物都是美的,特别特别的美。”将小说写成哲学或许是寂寞的,但读一读哲学式的小说,不失为一种精神享受。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