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狗绳与电话线——读铁流《弥合》
铁流的小说《弥合》发表于《山东文学》,后被《小说选刊》2024年12期转载。作品讲述了退休后陷入心理应激状态的老王,如何从一只泰迪犬身上寻找慰藉,又如何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更深层亲情困境的故事。这篇小说的力量,潜藏在家长里短的平淡叙事下,那是一种锋利的思考:从抗拒宠物狗到依赖它填补空虚,老王最终在病床上发现,家人因沉迷宠物而忽略了他的生死呼救。当人们将情感过度寄托于宠物时,可能削弱自身在真实社会关系中的参与能力,人与至亲的血肉联系被毛茸茸的温情悄然替代,这映射的正是当代社会微妙的价值扭曲与情感失衡。
老王退休后的日子,是无数城市老人的缩影。离开熟悉的机关办公室和“处级”的体制身份,他被抛入巨大的生活空窗。护士一句无意的“大叔”、电梯里小女孩一声友好的“爷爷”,都让他如坐针毡,难以接受自己已然老去的事实。更深的失落来自家庭:儿子大宝一家因宠物狗泰迪的待遇问题,在餐桌上与老王决裂,一顿家常饭不欢而散,以至数月不相往来。在老王眼中,宠物狗上桌不仅僭越了餐饮礼仪,更篡夺了本应属于儿孙的情感位格。当大宝夫妇数月不上门,老王在空荡的客厅踱步时,楼上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更像是对他无处安放的退休心结的群嘲。老王的心态固然体现了老一辈固执的代际认知,但其背后更多的是对儿子情感重心转移的无力感。
然而,由于孙女毛毛的坚持,小狗泰迪得以进入老王家,甚至登堂入室,戏剧性地成为老王情感荒漠中的一抹绿色。起初,老王视它为入侵者,但这条小狗以生灵特有的方式渗透进他的生活:它会察言观色,怯生生地靠近,被呵斥后便默默退开,那神情意外触动了老王心中的柔软之处。当老王感冒厌食时,泰迪竟叼来自己的狗粮放在他枕边,前爪合拢作揖恳求——这笨拙的关怀,深深打动了心思无着的老王。老王迅速沉溺其中,他“霸占”了照顾泰迪的权利,与狗互动时眉开眼笑,甚至和妻子展开“养狗竞赛”。在泰迪身上,他重新找到了被需要的价值感,开始戏称泰迪为“孙子”,享受着这种简单纯粹的情感反馈,却未曾警觉:真正的儿子大宝,在他心里已被挤到了角落。
小区遛狗场成了老王的新社交圈。朋友老乔一语道破:“现在的人呀,联系越来越方便,见个面也不难,可心咋就越来越远呢?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还不如养个狗、养个猫亲密。”这句话揭示了现代人的普遍困境。我们拥抱宠物,只是因为它们提供了人际交往中稀缺的要素:绝对忠诚、无需复杂经营的情感回馈、永不背叛的陪伴。“老王们”将对儿女的期待、对亲密关系的渴望,甚至对自我价值的证明,一股脑倾注到不会言语的生灵身上。泰迪们摇尾的殷勤,成了对抗孤独的速效药。
只是,这剂药有着致命的副作用。老王不慎摔倒昏迷被送急诊,命运的讽刺在此达到高潮:妻子刘红正在“养狗心得体会交流会”上侃侃而谈,手机屏幕亮起“老公”来电,她随手挂断,唯恐打断发言;儿子大宝正为丢失爱犬“琴琴”心急如焚,满城张贴重金悬赏启事,同样掐断了父亲生死攸关的呼救。这极具冲击力的戏剧性一幕——老王曾痛斥儿子“认狗作父”,如今自己深陷狗带来的温情,而家人正以他曾不齿的方式,将一条狗的生命置于垂危至亲的呼救之上。更大的反讽紧随其后:老王醒来后,唯一能拨通的电话来自生命垂危的弟弟。弟媳的哭诉揭示了一个被忽略的真相:弟弟早已知晓自己身患癌症,却因怕影响哥哥“刚好了”的心情而隐瞒病情。他曾在老王“忙着撸狗”时多次致电,均未获回应。弟弟在病痛中守护着哥哥虚幻的“好心情”,而老王在泰迪的温柔乡里,浑然不觉亲情的血脉正濒临断裂。老王对弟弟的疏远,表面是“心情好了”的托词,实质是情感份额已被怀中的泰迪稀释殆尽。至此老王方才惊觉,那些被泰迪舔舐过的温暖日常,不过是亲情的赝品。
小说情节线性推进,叙事也不缠绕,却寓言化地呈现了当下社会情感异变的完整链条:年轻人因都市生存压力转向宠物寻求快适的情感慰藉,老人因家庭空巢化依赖宠物填补空虚。铁流并未进行简单的道德批判,而是冷静呈现了老王们的困境:在日益原子化、情感连接变得脆弱的当下,宠物的温暖是真实且诱人的,心理学研究也已证明,宠物的情感支持甚至可以比人际支持更为有效。但是,就像人们所调侃的“猫狗是宝贝,爸妈是累赘”,这种亲密关系的位次僭越,是否也是一种过犹不及?
《弥合》通过老王一家的遭遇,迫使我们正视这个核心问题:对宠物的爱固然可以成为一种便捷有效的情感寄托,但事实上也在习焉不察中瓦解着我们经营更复杂、更深刻人际关系的意愿与能力。人人都想从宠物身上索取纯粹的情感,结果却是连最基础的血亲责任都被漠视。无论如何,牵狗绳的柔软舒适,不应成为我们松开情感纽带的理由。因为当真正的风暴来袭,能穿越生死给予支撑的,大概率不是怀中的泰迪,而是那根可能已被我们无意间剪断的、连接着至亲的心线。这是老王用伤痛换来的领悟,也是小说留给每个现代家庭的警世寓言。
(作者系山东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