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澜:鸟的起源在鸟啼
《常俗派》里讲了主人公“我”与已故舅舅的12次相遇。
“我”的舅舅生前是个神经性脑萎缩患者,但无论走在多么滑的路上,他都不会打滑,无论人群多么拥挤,他也稳稳站在地上,如今他又回来了。“我”对于舅舅的到来,是抱有一丝疑虑与恐惧的——因为“我”无法确定舅舅究竟是来拯救自己的,还是来摧毁自己的。
他是个鬼魂吗?还是个出了岔子的人?他以不同的面貌和姿态重返世间,他是否给人一种提心吊胆之感?他是来坏事的吗?又或只是来与“我”同止同作?“我”将其视为一种威胁,还是一种庇护?他回来了,而且他还理所应当地来到了“我”身边,和“我”一起玩用肥皂泡搭城堡的游戏,但“我”明白——他终将踩碎“我”的一切城堡、一切游戏、一切美梦,乃至将“我”本身也给踩得稀巴烂。
在《常俗派》中,“我”将自己比喻为一只有毒的小虫,而舅舅则是“吃毒虫的孔雀”。或许他是来“讲道理”的,但有趣的是,每当他再次出现,他就会彻底推翻他上一次的观点。比如,在第十章中,他劝导“我”离开通往百年聚宝盆的列车,可转头又将“我”囚禁于第11章的牢笼之中……他的行为是矛盾的,搞得“我”晕头转向。
12次相遇是渐次而进的。在第一章里,“我”前往萨晋勒富,参加一场婚礼。在这段旅程中,出现了诸多死亡与不祥的预兆。首先就是绵延不断的大雨,这场大雨几乎淹没了一切,我只得在此留宿。
在这一章里,舅舅使用了一种最直白的方式来试图震醒“我”(就像是在耳边放鞭炮一样)——暴雨迫使人们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世间的蛛网将人们团团缠绕,他让“我”旁观了一场可怕而可笑的婚礼,又显现为一头待宰的猪,直截了当地展现了,俗世华美皮囊下的痈疮。但显然他失败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回家睡大觉。
后来,他又变幻出诸多不同的形貌:有癫狂的生还者、絮叨的监护人……他还尝试了各种奇特的方法,诸如,纵火、当一头狗熊……然而“我”却始终在心悸、不安与昏沉之间徘徊。这种失败一直持续到第11次相遇里。
这一章几乎完全采用了象征手法。开篇之初,“我”不慎将一对黄铜耳环遗落在市集,幸得一位好心人将其送回。然而,随着这对耳环一同来到家中的,还有一只魔鬼,而这只魔鬼正是“我”已故的舅舅。
魔鬼象征着“解构”与“暴露”,扮演着破坏者或挑战者的角色。随着他的到来,象征着“理性”与“逻辑推理”的“哲学姑娘”便生病了。“我”所想到的对策,便是向“激情姑娘”寻求帮助。在此,“激情姑娘”象征着一种生命的“本能”和一种“狂欢”的状态,她更侧重“情感”与“直觉”。然而,激情对哲学的救赎注定徒劳无功——因为她试图寻找一位医生来治愈哲学(即寻求某种外在的力量)。
在这一章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象征,那就是魔鬼口中的“节日”。节日象征着一些约定俗成的、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也可以单纯理解为“常俗”。实际上,无论是病倒的“哲学姑娘”,前来拯救的“激情姑娘”,还是象征“常俗”的“节日”,其实都是“我”。经过前几次的相遇,“我”正在逐步觉醒,然而,“我”的内心却充满了矛盾与疑虑,理性在一次次与“回魂”的交锋中逐渐消磨,情感与直觉似乎也失去了效用。出于对俗世的强烈排斥,我下意识地否定了俗世中平凡事物的存在,甚至否定了自我——在这时,舅舅以一种突破道德的,乃至突破了常理的,一只魔鬼的形象出现了。
此后,便是连篇累牍的魔鬼、哲学与激情之间的诱惑、辩论、争吵,甚至咒骂。最后的结局中,激情与哲学被魔鬼双双囚禁于牢笼之中,自然而然地,节日也随之谢幕。这象征了“我”的解放,既非纯粹理性的,亦非完全感性的,这是一种几乎要毁灭一切的力量——无论是世俗的,乃至于世俗之外的——“我”全部将其毁灭了。
于是,小说中的“我”迎来终章。我舍弃了一切成就与欢乐,然而,这个看似觉醒的“我”实则深陷于空虚的泥沼之中。在疑虑与恐惧中,“我”再次与舅舅相遇,这次他变成了一个名为阿穆尔的女孩,她劝导“我”重回俗世,要“我”庄重地干自己的事情,这令“我”胆战心惊,选择了逃离。
“我”逃到了海拉尔,在那里工作了三年。随后,“我”再次与阿穆尔相遇,我们交心,我们相拥,她也许诺“我”,要带着“我”去一个好地方,于是我们骑着摩托车出发了。矛盾似乎消失,旅途也充满了欣快与启悟,但出人意料的是,甜言蜜语的阿穆尔企图谋杀“我”——摩托车是坏的,我们被困在了暴风雪中。在这场濒死的体验中,“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与舅舅是一体的,如此,反反复复来了12次的舅舅便也消亡了。
《常俗派》这本书写的便是“鸟的起源在鸟啼”——“鸟和鸟啼是一体的”——“没有鸟也没有鸟啼”的故事了。按常理推断,通常是先有小鸟的存在,才会听到鸟鸣声,正因这种“常俗”之感,“我”应运而生。然而,《常俗派》颠覆了这一常理,讲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这种“非常俗”表现在主客体界限的消弭之中,换言之,它体现了一种“非二元”的特性。
我所思考的,以及我所感受到的,全部都在这本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