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空下的命运长歌——尹学芸《太和》阅读札记
在分门别户的文学家族中,长篇小说的体量相对庞大,却未必只有全景式的“造型”方为标配,细究优秀长篇的特质,“宽而阔”是一种,“窄却深”也是一种,两者曲径通幽,各成风景,难以互相取代,用小说家余华的理论解释,写好小说,解决一个问题就可以了。尹学芸的《太和》是一部清晰概括其主题的长篇小说,小说背景依然发生在读者熟悉的罕村文学版图,却呈现了独特的叙事调式,作者没有构筑宏阔史诗般的预设,没有标新立异的企图,由点及面,以轻写重,以简写繁,轻灵而又黏稠,单纯而又芜杂,书写了一部人物并不众多、故事并不错综纷纭,却内涵深邃且充盈的村庄简史。
尹学芸的乡村小说叙事,从来不会用大而无当、高深玄奥的历史人文视野作标签,而是直接进入北方乡村原生态现场。“我是潘美容,你是谁?”《太和》以一个乡村高寿老妇的独白开场,演绎了一部九曲回肠、动人心魄的人生剧情,烟熏火燎的日子、烟熏火燎的女人,长歌当哭、长诉当泣,并将这种自说自话的叙述腔调贯穿始终。乡村在中国农耕社会是个漫长而固化的存在,费孝通认为,中国乡土社会本色之一,就是以“私”为圆心形成的“差序格局”。同时,“男女有别”在宗法秩序中也是稳定乡土社会的基石之一。乡村被长期边缘化,女人身在其间则是边缘中的边缘,男尊女卑,天经地义,习以为常。
萧红曾感叹,“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潘美容的命运轨迹具有北方乡村女人的标本价值,却肯定不属于个案。在很长的岁月里,“潘美容”这个名字基本上处于隐匿状态。在罕村,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大名,公婆叫她长河妈,刘方习惯叫她潘大丫,村里的左邻右舍叫她刘方家的,她半辈子活得卑微、屈辱、低贱。此外,张二花、刘园都有离奇荒唐、不堪卒读的辛酸血泪史,她们对于男人的依附,是乡村底层妇女的共同命运,见怪不怪,与生俱来。尹学芸在这些苦命却不自知的女人身上,寄寓了无限悲悯与理解。
某种意义上,《太和》带有成长小说的意味,“成长”并非青少年时期的独有现象,也不是阶段性的人生事件,“成长”与人的生命过程相伴始终。这样的成长是肉身的、具象的,也是精神的、灵魂的。活了九十九岁的潘美容,晚年儿孙满堂,似乎应该知足,事实却并非如此。潘美容在生命成长过程中的一个个节点,岁月晃晃悠悠,日子磕磕绊绊,里面有欲哭无泪的坚忍、不甘沉沦的挣扎、茫然无措的纠结。八岁那年,妈妈牵着她的小手从潘家寨到了罕村,走进陌生的表叔、表婶家,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卖到了刘家。这个懵懂无知的童养媳,从此过早地干着无休无止、力所不及的脏活苦活,她十二三岁那年,因摔碎一个药罐而怕得要命,不敢再见冷漠的表婶,独自悄悄地溜回潘家寨寻找依靠,但原来的家已经空空如也。她从二爷爷口中知晓自己离开潘家寨的内情,茫然中彻底断了对老家的念想。之后的岁月中,她嫁夫、育儿、操劳、变老。“儿媳是干啥的?除了生孩子,就是蹲灶坑、推碾子、转磨道,做了大鞋做小鞋,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哪像现在的儿媳,个个都是‘自由党’。”到了生命的黄昏,长寿的潘美容活在罕村的丈夫家,什么都看透了。她像个活化石,小脑日益萎缩,沉重的岁月记忆却如同沉重的十字架,牢牢揳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活在自己的世界,今夕何夕,边界模糊,似梦似醒,亦真亦幻,被陈年往事与故人亡魂纠缠不休,疑神疑鬼,幻觉丛生,不得安宁。我甚至想象,她的灵魂很可能也被她并不知晓的哲学三问所缠绕: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不然她为什么常常喃喃自语:“我是潘家寨的人,我要回潘家寨,在那里我有家。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是有家的人。”
小说离不开故事的支撑,特别是长篇,写故事几乎就是天经地义,没有故事,小说的叙事难以为继。不过在《太和》中,尹学芸似乎并不打算提供一个精彩好读的故事,而是采取了区别于其轻车熟路的叙事策略。尹学芸的小说向来比较好读,故事饱满、情节抓人,从不拖泥带水,而《太和》却以不厌其烦的絮絮叨叨的独白方式,让故事支离破碎,充满不确定性,再把这些碎片放置在闪回跳跃的时空背景,拼接进了一种叫作小说的载体。尹学芸为叙事制造难度,为阅读设置障碍,均基于她对小说叙事美学奥秘的独到理解。以长篇小说的体量来看,《太和》中的人物不多,正由于此,每个人物都要彰显其存在的价值,刘方、张二花、刘园、二爷爷、表叔、表婶、二先生等人物,在书中虽出场不多,却都具有生命质感。
《太和》以第一人称视角贯穿整个叙事过程,此视角属于限知视角,与全知视角相比各有优长。从操作层面看,第一人称视角更有利于说话,而不是写作,更容易传递直观、感性的东西,包括传递人物的声音、语调、情绪,形成与全书主调的高度同步,从而给读者带来沉浸感和代入感。潘美容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乡村妇女,以此为叙事视角建立了闲聊式文本,完成小说叙述语境。对于长篇小说来说,回避书面语是最基本的,更大的难度在于主人公是否具备性格风采的足够魅力,运用失当会直接影响读者的阅读兴趣。尹学芸成功地解决了这一叙事难题。何谓“太和”?用书中老三的话说:“太和,就是把过去的事全放下,好事坏事都不放心里。人就活个平和自在。”物换星移,满目沧桑,小说中的“太和”世界,过往与当下互为因果,交相辉映,往事与故人淡入淡出,无缝相接,这个过程诡异而又不失自然,出神入化,随心所欲,毫无刻意的痕迹和夹生的感觉。尹学芸的小说与零度写作无关,她也不是一位能以佛系心态进入叙事的作家。她的小说辨识度体现在个性主体色彩上,可以自带流量与气场。如果联系尹学芸以往反映乡村女人命运的中篇小说来看,比如《分驴计》《曾经云罗伞盖》等,里面的故事与人物每每针尖对麦芒,纠葛不断,对冲剧烈,到了《太和》这部似乎也应该是需要制造故事看点的大部头长篇,其叙事却一反常态,冲突收敛、悬念淡化,充斥其间的是如泣如诉的冷意。这冷不是冷漠的冷,不是阴冷的冷,是那历尽沧桑、苦寒而清醒自知的清凉心态。小说并不负责答疑解惑,把真相一一落到实处,比如对刘方与张二花之间暧昧关系的处理,都提供了更有回味的叙事空间。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到,“故事所能做的是叙述时间中的生活,而好的小说能做的就是要把由价值衡量的生活也包括进去”,如此而来,小说不依赖故事噱头的牵引,又要展示“价值衡量的生活”,就需要作者为叙事创意而付出努力,这是对一个作家是否有超越具象故事、进入精神叙事层面能力的考验。创作这样的小说,作家需要冒险精神和探索意识,读者则需要耐性和专注。尹学芸在此显示了足够的自信,全书强调故事表象的完整性,同时也不肯让小说节奏处于静止状态,就必须开足叙述马力,丰富小说创作手段,比如时空跳跃、视角切换、灵异穿插,与之匹配的语言有如水银泻地,叙事密度随之加大。这个密度,并非是说故事桥段如何翔实、生活细节如何繁多,而是指文本世界内在情绪的信息量,就像是一条暗潮涌动的河流,时而激流飞溅,时而滴水穿石。于是面对《太和》,读者很难一目十行,让书页在眼前轻易翻过,那些故事碎片密布于小说缝隙,阅读过程需要提高专注度,不断折返,来回比照,以此完成某种极具美学意义的精神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