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的馈赠——《江佛入海》创作谈
话题是怎么提起的,我忘记了,每年春节的时候,家人总会提及一些过去的事情,讲得最多的是九十年代,那时候我已经出生,至少有参与感,再往前,多少显得与我无关。四岁到六岁,我在外婆定慧寺的家住了两年,那是一个进屋就会暗下来的房子,要走过一个过道,才能进到卧室,后来才知那不是过道,而是客厅。为了省电,外面的客厅几乎没有用过,外婆外公用来堆放杂物,我的童年是在那间小卧室和阳台度过的,卧室里有床,有餐桌,有斗柜,还有一台黑白电视,阳台上有小凳,有夜灯,有方便的马桶和洗手的水盆,仿佛整个世界全都容纳进来了,进出门经过的那个客厅永远是不开灯的,以至于在席间,当舅舅和母亲提到他们每次来看外婆是住在客厅上的阁楼里,我以为我听错了,哪儿来的阁楼?我从来不知道。外婆家原来是两层楼,我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多,竟毫不知情,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父母每次过来,吃过晚饭就会消失,我以为他们是回了自己家,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我才知道,他们是睡到了黑黢黢的客厅上方的阁楼里。
我不禁对房屋结构产生了疑问,当我说起外婆旧处的时候,感慨那个我从小跑来跑去的烟火巷子,现在居然改造成了观光的寺庙,舅舅打断我,什么现在,它以前原本就是座寺庙, “定慧晓钟”还是我出生地的八景之一。我再次受到震撼。以前就是寺庙?!那不是个居民区吗?一条通天阶梯到顶,拐入小巷,上坡,是一条拉通的甬道,十来户人家整体列在甬道一旁,进深处,是一座天井,时常有老头老太太坐在那里乘凉,再往里走,是更多的住户房屋林立。定慧寺整个片区位于县城河街新桥的一头,住了上百户人家,我从来没想过我小时候住的那间卧室,居然是当年和尚的禅房。
九十年代末,定慧寺附近发生过一起重大的爆炸案,好在当时外婆外公随舅舅已搬往城区,那次爆炸案在我童年记忆里有着非常深的印象,当时正值暑假,我在外婆新家避暑,临近午间,一阵巨大轰鸣,震动了房屋,外婆以为是不远处旧房拆迁,工人操控石炮所致,直至下午,才传来消息,是十里外的河街(定慧寺附近)有雷管运输出现爆炸,伴有严重死伤。
去年除夕之后,因年夜饭桌的那番对话,我起笔了《江佛入海》这个故事,其中有许多童年记忆的残影,也有一些后续调查的资料进而虚构,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重走过那些路,为了写这篇小说,我几乎冒着酷晒走了好些遍。实际上,真正到写的时候,整个过程并不顺畅,但每天打开文档时,又充满着极强的兴奋感。三月末去杭州参加活动的时候,还和编辑聊起我在着手的这个故事,但没细说,因为那时候我也没有确定能够顺利完成。小说初稿写了三万出头,自己并不满意,线索太多太杂,甚至过于繁复,当时还没有从长篇叙述的节奏中跳脱出来,于是把稿子扔进了文件夹里。
去年一整年,我都在调整自己的创作状态,《江佛入海》是我尝试的第一个中篇,光是初稿就占据了我大量时间,我想不能因为一篇小说耽搁我的创作进度,索性作罢,匆匆了结,扔在一边,在北京往返外地的途中,我又起笔写了好些个短篇,心里对这个中篇却始终惦记,但没想好最终定数,不时焦虑。朋友看过初稿,回头问我稿子下落,我说暂时还没有打算,翻了年头,又是一个春节,想到不能再继续拖下去,春假结束就从电脑里把稿子又翻了出来。打开文档,整个场景再次鲜活起来,其景其人,让我热泪盈眶,我将原本的故事从三条线减缩成了两条线,许多不必要的细节统统删减,故事得到了一次重生,但依旧存在不少问题,改过第三稿之后,试读的朋友给了我一针见血的建议,他对结尾处有诸多不满,于是我几乎重写了最后的结局,修改落定,已经是第五稿。给《收获》投稿,我总是谨慎行事,竭尽所能达到极限,才敢交付。编辑回复前,总惶惶不安,担心还有什么未曾尽善尽美的地方,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责编,总是不厌其烦地通一两个小时电话与我谈论稿子,在拿到这篇小说并读完后,给了我十足地鼓励。其间有好多个凌晨的深夜,发来信息,对这篇小说逐字逐句地提出想法和建议,直至小说饱满血肉,磨出光华。
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时常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的那个屋子里,想起已经去世多年的外公外婆,好多时候,总能听见房间里外公外婆对话的声音,还有每晚七点准时的《新闻联播》,他们似乎将我重新带领到了我涉世未深的幼时,游荡在早已消散的九十年代氛围之中。我有一度迷恋丹尼斯·约翰逊的小说,那种醉态而不知天地何物的叙述,在梦境和现实中找不到落脚点的孤独,在这篇小说里,我竟有了顿悟的时刻,体会到了那一瞬间的孤独。博尔赫斯对《一千零一夜》的执着,在于永远相信宝藏就藏在出发者的家中,就像每一位创作者,永远记得来时之路,或藏着无穷尽的宝藏,是那一瞬间,我得到了偶然的馈赠。
感谢《收获》及诸位编辑老师,每个人都对这篇小说提出了宝贵的意见,最终让我确切相信我的回头,看到了我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