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史玥琦:沸土
史玥琦,1996年生于长春,武汉大学文学学士,复旦大学艺术硕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博士生。小说、诗歌见《收获》《上海文学》《小说月报》《江南》《诗刊》《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获有第六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第二届京师-牛津“青年文学之星”金奖、第四十七届香港“青年文学奖”等,作品入选多个选本,翻译为英文、日文等。
导 读
兄弟二人驱车千里只为挪动一间塑钢房,“我”在城市与乡村间无所依归,大哥则一直生活在这片黑土地,对命运逆来顺受。公路旅程与往昔记忆闪回交织,车窗外蔓延烧荒的野火,烧过之后,留下的究竟是新生,还是更深的焦灼?那个跑向远方有温度的雪人,是对现实困境的诗意解构,也带来一缕超现实的光亮。
沸 土
史玥琦
烧起来了,刚开始是一条,后来连成片,眯眼望,一块一块的黑,垄条层层叠叠,在晒软的空气里波动,再远一些,三五星树是冒绿的浮物,摇晃着。天边一平,一只狐狸样的东西蹿了一下,没什么值得看一眼,一阵阵热浪打过来,心也焦起来了。
卡车上坐的是我,这个以找工作为名在南方晃荡一年多的我,回来了。最后一个行当,是在东莞替人接电话,由一个在现场的女人打过来,一句一句,照着本子读,你不交管理费属于违反规定,我们只能报警。再或说,你家地址我们也清楚了,用不用天天陪你上下班?活儿是酒吧的一个朋友介绍的,干了一周,拿到手两千五,我订了当晚的长途卧铺,行李塞好,拨通110, 哪条街哪栋楼哪个屋,应该是涉黑组织,仙人跳、高利贷、电信诈骗,都有涉及,我匿名举报,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车设左舵,意思很清楚,让坐在右边副驾驶的我挡住大部分热风,风从无边的黑土爬上公路,从侧面闯进,蛮横灼人。坐在左面,开车的是我大哥,他正撸起贴身短袖,露出结实的肚皮,眼神空泛,眼皮却很久眨一下,高速上车少,路延伸到最远端,闪着莫名的光。现在是下午两点,我点开发烫的手机,亮度太低,觑眼辨识,说,还得三个小时。大哥抿了下嘴,他显然想没话找话,他就着风喊,有尿没。我说,没有。他又说,到服务区歇会儿也行,现在赶趟。我知道他累了,说,行,松松膀子,正好瓶子也装满了。
四个半小时前,大哥从前院过来,农村起得早,天刚亮就要醒,平时那是要睡的点,我正靠到摇椅上打瞌睡。后院挖鱼池,人手不够,我妈让我北上,回来监工,电话里骂了半晌,没正经工作就别瞎晃了,快回来。鱼池是她预备给我姥的九十大寿礼物,用的炒股挣的钱,寻思姥没事拄拐出来看看鱼,冬天盖层布,还能冻菜。我在电话这头说,妈,别折腾了,不如给我投资,广东这两天升温,我想入股空调店,母亲节也送你一个。对面说,滚犊子,上次说开剧本杀店的钱给我花没了,嫌热你去南极。我妈作为村子里唯一走出去的楷模女儿,我姥最小的孩子,代表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先进性,经济封锁下,我只能就范。我说,那我母亲节回去给你磕头,顺便帮你盯着工程进度。对面没吱声,把电话挂了。
大哥问,结实吗?我说,还行,淘宝买的,有售后。我挪了下身子,让他也坐过来。摇椅是我昨天下午安的,双人秋千椅,带遮阳篷,购买理由是方便我姥以后坐着看鱼,其实是可以边睡边看着雇工们干活。我也不催,看着这些五六十的大爷们转一会儿混凝土,抹一会儿腻子,赤膊坐在砖堆上抽烟,运砖推车的时候,故意在直路上拐十几个弯,再或者缓慢地喝水,喝一口,吐一口。大哥笑着说,这帮玩意儿,一周的活儿能干半年。我顿了下地,把秋千摇起来,表示赞同。他说,想不想去趟山海关?我说,啥时候?他说,现在。有个肥活,工地让我出车,必须得去,你帮忙押车,晚上带你吃烤羊腿。我跳下摇椅,说,走,这几天,待腻歪了。
说是卡车,不装货,十个轮,后身是一条粗铁臂,走近前院瞅,是吊车。人走过去就小了,我往上看,说,哥,你咋上去的。大哥拉开车门,指着下边说,你踩这儿,把着那个横把,第一次坐吧?老得劲了。我使劲往上蹬,一下脱手,又去够车窗留出的缝,窗子给扽下来一半。大哥在后面乐,说,那窗户有点不好使了,扳下来不好回去。我说,就这样吧,一会儿吹吹风,不开空调了。前院的黄狗好奇地瞅着我俩,又对远处过路的运货火车乱叫两声。大哥把烟扔地上,也麻利地翻身上来,挂挡倒车,转到出村的路上。我又让他明晰了一遍任务纲领,现在他全公司就这一辆自卸吊车,从长春开到山海关,大老板下令,要用它搬货,具体搬什么还不清楚,当天去当天回,报酬八千,活急,加满油跑,我来做领航员,俗称押车的。我说,行,放心吧,我保证不让你瞌睡。大哥把外套脱掉,打了个弯,车从水泥路拐到柏油路上,说,你想睡就睡,就是别嫌热。我说,不能。
大哥是大舅唯一的儿子,他上头还有个姐,按说法他得叫二哥,生育政策刚实施,大舅怕挨罚,给女孩送到第一汽车厂的人家,他就成了大舅家的独苗,上下成了空白,大伙就用“大”字把其余可能糊上。大哥大我十七岁,印象里他始终是个大人,我在市里念书生活,小时候偶尔去农村住,他嘱咐大嫂帮我洗澡,柴火烧好的热水和冰凉的井水兑在一起,冒出满屋蒸汽,大嫂穿得挺少,双乳挺拔,大腿白皙,手麻利地在我身上搓来搓去,再长大一点,这事让我有过不少幻想,而后我正襟危坐,暗地抽自己一巴掌,想他妈什么呢。
我越过又宽又厚,不知做什么用的驾驶座间的隔板,望向大哥,他有点老了,有皱纹从眼角溜出来,还是跟以前一样灰头土脸,他三年前和大嫂离了婚,大嫂跑到市里一家有名的洗浴中心干搓澡了,他一直一个人住,地租出去种,平常跑大车,供孩子读大专,我妈也帮衬不少。我上次见他,是一年半前,冬天,我大舅过世,出完殡,我俩把孝帽摘下来,在等候室领灰,他满脸黢黑,眼睛没神,但也没肿,可能好几天没睡了。我俩对坐着,等着广播念我大舅的名字,我感觉挺奇怪,这里被念到的人,一个也来不了,他们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响了。大哥跟我找话,说,给你大舅送走,你就回去,上海,是吧。我说,对。他说,你啥时候毕业?我说,明年六月。他说,研究生,是三年吧。我说,对。我注意到远处,隔过两排,他的儿子正对着一部新买的手机偷笑,殡仪馆里最难见的表情,屏幕照亮他的脸,半分钟后,我的这个侄子发现我在瞧他,立刻头埋下去了。大哥抹了一把脸,说,早点回去吧,哪儿他妈都比东北好。
右窗卡住,扳不动,风起来了,一上公路就有,我闭眼挺了一会儿,还是冲,身体前倾,让它扑向靠背,随即兜进驾驶室,发出咕噜咕噜的低鸣。大哥已经和我聊到了中美关系,我还是照例扮演那个见多识广的角色,顺着回答他:打得过,现在主要都不是热战,我们在虚拟现实里也要跟人家对抗,到处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他说,对,你说得对。现在年轻人都活得相当虚拟,你那侄子放假就往床上一躺,手机长身上了,饭也不吃。大哥跟我各说各的,喝酒也是如此。我故意叹口气,装作这一辈对下一辈的惋惜,拍了下大腿,说,都这样。上大学以后,再回农村,我一直被视作座上宾,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不停向我提问,好像学历本里藏着我取来的真经,我给他们讲所谓大城市的见闻,好像我已经是南方的一分子。我毕业后去广州,做过一阵剧本杀店的主持人,传成动动嘴皮子就能来钱,帮着参谋了几个密室逃脱的设计,就说我已经是资深的策划,让我指挥他们下一代的人生,而我默默点头,飞回廉租房,连回南天的蟑螂也赶不走。
车慢下来,我们快驶出长春地界了,路过最后一个镇子,是过去村上常赶集去的。我指向前头,说,我们买一点吧。我说的是苹果,远看过去,和红灯一样,又红又大,圆滑锃亮。大哥摇摇手,说,不在这儿买。这后山有坟场,他们是从坟地拿下来的,清明节的苹果,看着才这么好。我暗骂了一声,再看过去,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站在街边,身前摆着成堆的红苹果,看向这边,路上车不算多,他们的脑袋跟着卡车转,盯着我,我只好别过头去。大哥说,我现在挺精神,咱俩先开着,你要是急,座底下有俩空瓶。我应了一声,又看向远处,印象里我从来没这么看过这片地界,小的时候挤郊线公交,都是头顶着别人的屁股,在一个尘土飞扬的道口停住,一下被我妈拽下车。
远处辽阔又模糊,有几处低矮的山丘,有几个村落七零八落地聚集,往近瞧,镇子后身,土坡与河堤作不自然的平行,同烈起来的光线一齐向南延伸,东西向的铁轨是一条银线,割开黑与白,成了天地的分界,也将进村的道口截断,突兀地横在这边屯子的进路当腰,那是姥的老家。外人想踅入村来,忽撞见铁轨,摸不着头脑,以为是边界,其实是枢纽。姥姥,也是大哥的奶奶,她告诉我,解放之前,以道口为界,工分二制,向南归日本人管,往北归俄国人修。据上岁数的回忆,分到这儿的俄工顶不是物,常常借着修轨名义偷鸡摸狗,北段铁道因此今日看起来锈迹斑斑,细闻仿佛有尿臊和酒气,而南段则规整透亮,仍引着一些疯人跑来听轨,或为野狗发情提供舒适的枕木。建国以后,外人行路至此,不晓得往里走别有洞天,只当是鬼打墙,拽起拖拉机的倒挡,打方向盘回城了。
已经过了沈阳,我们在最近的服务区停下,卸了会体内的货,倒空瓶子,坐久了浑身麻木,我抻了一会儿,去门口烤肠柜那要了两根,手机半天扫不上。我跟那人说,等一会儿,它发烧了,得降温,往你这冰柜上搁一会儿。我要过去,一只大手从后面递去皱皱巴巴的十块纸币,他说,你看,我就说虚拟有时候不好使。我把烤肠递给他,说,先垫巴两下,为晚上大餐留肚子。大哥咬了一口,表示默认。那边不知谁误触远光了,打到他脸上,晒红的脸颊上有几块泛白,那是他从小带的癣,说是和一只野狐狸天天贴脸得的。我提出猜测,你们老板肯定有鬼,估计是挖着啥稀土金属,让咱们过去运。大哥笑,说,挖着了他自己找钩机不就得了。我不太理解这俩车型的区别,说,你说那是咋回事呢?他说,这玩意儿,谁都猜不着,啥货都放集装箱里,吊到车上,咱们就是帮着倒腾。
我俩往车边走,这服务区盖得跟大庙一样,高檐飞脊,给正常方楼扣个古代帽子,楼前阴影遮盖,风吹过来是凉的。我们走到太阳和阴影的交接处,前头吉普跳下来一个小伙子,穿校服,往出车口飞跑,他大喊,你别管我!别管我!前车门又下来个女人,喊他回来。小伙仍然狂奔,穿过排队的车流,跑上高速了。女人声嘶力竭地叫着,大哥立刻冲上去,喊,别叫了!跟过去!女人回过神一样,愣着看我俩,大哥冲我摆手,上车!我赶忙跑上来,开门,把女人扶到后座上,坐到副驾驶。大哥挂上挡,我们开着吉普蹿过去。他连按喇叭,前面车流都让到右侧,再加油门,冲到高速上,几秒钟,我指向前头,搁那嘎达呢!红白相间的校服在前头辅道上晃着,大哥说,坐稳了!我们把着右侧车道,开到那孩子身边,急刹停住。女人赶快从右边下来,孩子见状,还要往回跑,我下车准备追,可大哥不知啥时候过来了,一把给他拽住,那孩子喊,你谁啊!松手!女人跟着喊,你他妈不要命了!她抽了他一嘴巴,那孩子一下坐到地上,老实了。
孩子哭起来了,被他妈抱住半个身子,蹲在地上,时不时委屈地说两句,我就是不想听话,我凭啥听你的。大哥叉着腰,跟那女人说,高速路上别吵架,车门锁好。车没打双闪,快点回去。他示意我往回走,我有点惊魂未定,跟他要根烟,我俩顺着辅道,走到出车口,一路上很多车迎着鸣笛。我说,这算啥事啊。我旁边说,这种事常有,记住一点,啥时候也别下车,下车了,离出事就不远了。加油站的人跑过来问,咋的了?大哥吐了口烟,他掏出屁股兜里的车钥匙,按了下说,没事,家庭矛盾。我们远端的卡车给了两下飞眼,晃到这边。
接下去的路程很顺利,向后飞奔的树丛低矮了许多,太阳也没那么高调了,我俩都脱光膀子,我则有点后怕,一根接一根抽烟,风兜得越来越大,大哥的意思是最好赶着点天亮,不然回长春过半夜两点,没啥好的烧烤摊了。风把我没拿稳的烟头撞飞,落到后排的铺盖上,我连忙回头捡,幸好没烧起来。那是给司机休息用的,跑长途时候轮番倒班睡。大哥半天不吱声,怕他疲劳,我就没话找话,其实我知道这担心有点多余,但还是一问一答,调查他A1驾照怎么考的,哪个项目最难,有过啥紧急情况,他最后来了句,还能咋的,我们就是过去走镖的,就是个工具,把东西从这儿送到那儿,从那儿送到这儿,送来送去,直到送不动了,车一卖,就是帮着挖鱼池那伙老玩意儿了。我哈哈大笑,把烟头用力一抛,它打到后视镜上,风一出力,又回到我手心里。
太阳又落下半个指头,光已经柔和一些,我们下了高速,踅进一条小路上,我说,不是去山海关吗?这怎么没城墙呢。大哥笑,你以为是去景区啊,工地在这边,导航关了吧。四面都是彩旗,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这又是条乡道,还有坡度,我被颠得上蹿下跳。城墙没看到,四处还是山,但陡峭不少,地还是一望无际,卷起的风有淡淡的苦味。前面愈发坑洼,不一会出现成排的塔吊了,绿网搭在铁架子上,道旁设满围立,我们进工地了。
从一扇简易的铁门开进去,车停下来,几个戴头盔的人向这边打望,人群七七八八,各做各的,我说,我一会儿需要干啥,哥你告诉我。大哥没拧钥匙,从手扣里夹出一包新烟,他说,不用,你就在这儿,工地脏,你不用下来。现在没有风,你吹会儿空调,我应该一会儿就完事。我刚要反应,他一下开门跳下去。我也想下去,从车窗一探头,真他妈高。大哥从后视镜走出来,和一个走过来的头盔聊了一会儿,握手、递烟、露齿大笑,不一会儿,一个女人走过来,中年模样,穿着防晒服,和我大哥的脸真像,圆脸大眼睛,也是满脸笑容。她走到两人中间,向身后指,我抬眼顺镜子看过去,是个塑钢房,通体发灰,在一处砖堆上立着,砖块七零八落,它却奇怪的稳定,刚从里面跑出来一个男孩,沿砖块跳下来,光着脚在土灰里跑,追的是一只没落地的家雀。
大哥把烟盒揣回去,比了个OK的手势,离开后视镜,他爬上车,看向两边,挂起倒挡。明显是回应我疑惑的表情,他说,就是把那个房子挪出去,搬到对面。我有点蒙,说,然后呢?大哥摇摇头,说,不知道还有啥。车往后倒退三十米左右,又停住,大哥再跳下去,半天没有动静。我摆弄了会手机,它已经凉下来了,向我提示话费余额不足,我准备交点,突然一阵失重,感觉车正向上升,两旁人们都在朝我身后看,我看过去,大哥正站到后面的操纵台上,有东西给车顶起来,大概是千斤顶之类的东西,阳光越过起重臂,从驾驶室后窗冲到我面前,我打着手遮,看三四个戴头盔的正把后车的挡立搬下来,再看向后视镜,女人正在一个石子堆上,指挥着什么。塑钢房在我右边,不知啥时候上来个人,是刚刚抽烟的头盔,巨大的铁钩从我们这边顺高处垂到他头顶上,他不紧不慢,身子像站不稳一样,从手上的布袋子里拿出几根粗粗的钢筋线,捋出四根,挨个系在房子顶端四角的圆钩上,又慢慢牵出来,分别将另一头系到卡车伸出的铁钩,女人已经走到塑钢房前头,抱着肩,神情严肃,虽然她是背对着我。
窗子反光,不大看得清,但刚刚门开了一会儿,塑钢房里露出大半,后墙上油烟一块一块的,挂着简易架子,东西大多清空,还有一些烟盒,大概是空的,被透明胶布贴住,供买烟的挑选,最底下那排还封了层玻璃,有吹风机、烟灰缸和几个安全套盒,那边像是有灶,看着一半大勺的把,也兴许是平底锅。一条小黄狗从暗处踱出来,摇着尾巴观察形势,它嘴巴微启,眼睛眯缝,跟大哥家的简直一模一样。最醒目的还是架子旁边的相框,相片是一个老人在一辆红旗车前头叉腰,穿着工服,神采奕奕,屋里凌乱,到处积灰,地上散落着工零件,只有这个相框擦得锃亮,边沿都反着光,我刚要仔细端详,有人一下把门合上了。
头盔是明黄色,他踩着房子的窗框准备下来,一脚下去,给蹬断了,女人找来了椅子,摞在桌子上,又叫来俩帮手把着,那人才颤颤巍巍下来,他把头盔摘掉,满头银发,原来这么大岁数了,在平地上走道,一瘸一拐。塑钢房在他们面前缓缓离地了,发动机声沉沉有力,渐渐有咯吱咯吱的声音,房子悬空了,但是斜歪一点,可能是钢筋线没校好距离,铁臂慢慢往上举,朝我这侧摆过来,房子渐渐脱离我视线,又缓缓进入后视镜,慢慢移到车身上,起重机又将它一点点往下放,在几个人对方向的喊叫下,终于放稳,咣当一声,房子落到车上了,我仔细听,没有别的动静,我像有点期待似的,等那个相框掉下来。
前面传来俩人说话:你说错了,灰尘都是人身上的东西,屋里没住过人,根本不可能有灰。另一个人说,净扯淡,我家那小屋,我挺长时间没回去,全都是灰。另一个声音又起来,那是因为你住过了,你身上有东西在屋里留下来,才有灰。那面说,大哥,你这是喝了几斤啊。那人继续说,人就是一身灰,到哪儿哪儿就有灰,一吐气就出灰,死了化成灰,人是最招灰的,因为从土里来,还得埋土里去。声音越来越小,我往出探头,是两个背影,一个光着膀子,光头,衣服搭到肩上,另一个瘦小,但是头发很长,穿着大一号的工服,裤脚耷拉到地上,我分不清哪个在宣扬灰尘理论。
车头缓缓降下来,大哥又跳上车,我急忙问,搬到哪儿去?不远吧。大哥指了下北侧,车向后倒了十米,就停住了。小黄狗不知从哪跑过来,望着大哥在操纵台把它的房子落下,刚吊起来的时候,塑钢房又晃得厉害,再使劲摇一摇就快散架了,起重臂来回调整,终于找到个不错的角度,在女人的指挥下,向北边挨着围立的一小片沙土空地上落去,窗户里开始往外冒灰,像在咳嗽一样,一下下地蹦出尘土来,我还是没听到有啥东西掉了,真够结实的,突然又沉又软的一声,房子挪好了。
大哥跳上车,说,回去。我说,啥?这就完事了?他说,完事了。我左右看看,这地方和刚才的废砖堆也就十米,仅越过这条土路。我说,咱们跑一千多公里,就是挪这么个小塑钢房?大哥点点头,没事,不耽误挣钱。我摸了摸脑袋,这小屋里有啥国家机密吗?大哥说,我也不知道,老板让咋干就咋干,反正咱把钱拿到手了,撤。他拉上安全带,满脸通红的阳光,我歪头看过去,女人在小屋前叉腰,看着门口,好像跟谁对视一样,门打开了,是刚刚解完绳子,又从房顶掉下来的头盔,他动了两下,指了下我们这边,大概是伸手告别,车启动起来,响了两声喇叭,以示回应,副驾驶的窗前掠过这条土路的另一边,灰尘四起,我最后看了一眼,透过坏了的右窗,女人转过头,也报以笑容,真奇怪,她长了张大哥的脸。
到了太阳去烧云朵了,来的时候遍地灰黄,现在满路铺红,朝远望一片血色,我精神起来,手机上,把刚刚的俩地点调换,返程的导航打开,快没电了,音量却调到最大,放歌听。大哥跟我说刚刚的猫腻,女的肯定是领导家亲戚,他观察了,整片工地就这么一个简易小卖部,也不让其他人进,施工了就派车给房子挪地方,整个小屋的所有东西都卖了,都赶不上咱俩来回油费。我拍了下车门,说,太操蛋了,还让咱折腾这么老远,都快跑出东北了。大哥说,没办法,车是人家的,挣人家钱,走人家道。他就是说往海里扎,我也给它开进去。我说,不过,这女的跟你长得挺像的,没准有亲戚。他说,我没细看。我们已经跑上高速,我扭过头去,看到了远处的烟。
我说,不对啊,哥,这怎么烧起来了。大哥油门加紧,风又灌进来,更热了,他说,烧荒呢,来的时候不就看见了吗。我说,来前儿没有啊。他说,你睡着了,再说了,来和去是反的,你净在那儿看另一头了。我半信半疑,火苗在公路旁律动,朝远蔓延,火和烟混在一起,所过之处漆黑一团,焦味冲过来,有奇怪的香,左右看去,几十片火同时着起,跟远端火烧云接成同一张画纸。我说,为啥要烧荒?大哥笑,你真是城里的,这点常识都不知道,把地里坏东西都烧了,虫子,荒草,病菌都给烧干净,庄稼就能长好,你小时候应该见过吧。我说,我没印象了,这不会烧到房子吗?大哥说,离得远点呗,你呛不?我说,没事,还挺香的。我半探出头仔细闻,这焦味真不讨厌,只是热浪一阵一阵,大地就像个热炉,刚刚就不该逞强,让大哥随便找个汽修店把车窗修好。
大哥自顾自说起给大舅迁坟的事,因为家里老坟的山被地产承包商占了,现在骨灰还放在殡仪馆,神婆子选新地方,闭眼一通念经,睁眼说,你爸打过狐狸。大哥说,是,用的猎枪,没打死,打瘸了,后来养了一阵,自己跑了。那人又说,你爸给过孩子。大哥说,好像是有这事。对面叹口气,说,先停三年,三年之期到了,我们再烧纸选地方。大哥让我点着一根烟,跟外面烟雾同步,他说,这玩意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妈要整这鱼池,就是那神婆的主意,给那瘸腿狐狸预备的,说是自己家不供,弄点好吃的,也算是给人家吃食了。我热得抹了一把脸,说,那咋非要在我姥生日之前整完呢?大哥说,怕她惦记呗。
燃烧的面积越来越大了,目之所及变成了烟海,越往东北开,漆黑的土混着烟和火,在晚霞里就越肆虐,偶尔越过几片冒绿的树林,遮挡一下,就又成片在眼前烧起来,我有点困了,叹了口气,哥,咱俩今天顶算啥也没干。大哥说,不至于。我说,也是,我上学时候学地理,说长春是东北的绝对地理中心,咱们一折一回,等于把整个东北都逛完了。大哥说,你真不是一般人,上学的事现在还记着,我啥都想不起来了。我困得眼皮撑不开,默不作声。大哥又说,南方应该不用烧荒吧。我闭眼答应着,没见过。他说,南方就是比东北好,土里长的东西都得是好的,以后就在那扎根吧,别像我们,下一代都完蛋,再也没有好人了,你说,你侄子要是随我呢。我含混地说,随你,就是开车,也行,这来回一趟,不少挣。他说,啥?我说你侄子要吃水果。我猛地醒来,我们都开到一处小镇上了,他停到路边,跳下车,几分钟后,大包小裹地出来,天有点黑了。
大哥问,凉快点没?我说,我睡了多久。他看看显示仪,一个多小时吧。天色深蓝渐紫,掺着渐渐稀释的云的夹层,发动机又奏出旋律,我按了下手机,不亮,没电了。我说,你能找到路吗?大哥说,开多少遍了,让你来是陪我唠唠嗑,你净睡觉了。我有点上当的感觉,翻他拿上来的袋子,比拳头大两圈的苹果,我咔嚓一口,看到大地暗黑,狐狸尾巴的颜色隐遁了,零星的火光像星点,撒在没有尽头的平原上,后视镜里,一二超车的小轿车射来银河的光芒,除了路灯,慢慢什么都没了,漫天的灰尘只在我俩前面的光柱前显现,是烧过荒的灰吧,我不知道。大地已经是一锅煮烂了的粥,我们是一把勺子,穿行在无边的饥饿里,我突然发现一件事,除了撒尿,我自始至终没从勺子里下来。
还不知路有多远,我又闭上眼,过一会儿我妈会骂我鬼混去哪儿,前院对我陌生的黄狗也跟着帮腔,在此之前,我再睡上一觉,在摇晃间,或许会做梦,梦里面有一件早先的事。我高三那年,大哥跑大车,卸货的工地在我高中旁边,是个郊区,我晚自习没意思,跳墙出来,找他吃烧烤,饭后提议散步。我们走在一片开阔的林地里,本是翻修的公园,白天阳光充足,到晚上,雪没有覆盖一切,隐约可见的松枝和残叶像溪流和礁石,我们往深处走,大哥慢慢推出一个雪球,越来越大,直径有一米半,我跟在他后面,他不知疲倦,趔趄地推着,直到他鼻涕吸不回去,雪球快和我们一样大了,他突然停住。我们前面站着一个雪人,它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细长的身体,戴着手套和墨镜,伸着一条胳膊。我走过去,和它握手,手套里竟然传出温度,很烫,后面大哥笑起来,吸着鼻子,笑声和哭声一样,这时雪人动起来了,它晃晃身子,身上的雪抖掉,我吓得坐到地上,大哥笑得更厉害了,声音却像啜泣,不过我看向冬日独有的火红的天空,挠挠头,感觉浑身发热,也跟着笑起来,雪人在前面,也不摘掉眼镜,也不说自己是谁,夸张地摇晃着身子,往前面更热闹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