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我的亲人越来越多
写小说,尤其是长篇,与人物的关系很有意思。手向空中一抓,构建了这么个人,一笔笔一章章,写下TA的相貌、口头禅、性格、关键时刻的错误选择、在时代与时间中的起落、历经的事故或故事、赚到又泼洒了的钱财、遇到又失去了的激情等等,就是这么个人,从无到有,十几万字几十万字写下来,哎呀,这个人,绝对就带着温度、气味和影子站在我跟前了。TA穿着家常衣服,跟我共饮一盏茶,坐下来相对无言,良久,皱起眉叹口气,说几句心里的难为事,彼此出些没用的主意,真像是嫡嫡亲的家人一般。
我对他们的情感,不只随着小说的步移景换而不断推进,即便合上小说,回到现实世界,这种情感依然浓烈,或者说,越发当真,到了有点可笑的地步。有时看读者留言,或与同行、评家做讨论对谈,关于作品所载之“道”、关于技术与手段,我都能颇为轻松地听取,或者自己也侃侃而谈。就是到了一个个的人物,我心里总会莫名地感到一种歉疚或紧张,好像都没跟他们打个招呼,就把他们推到了众人面前,并且是带着利用性质的,要假借他们的一生,去“表现”去“画像”去“歌哭”……这实在太冒犯了,又实在太把他们当我的自己人了。然而,他们已经在小说里了,已经成立了,要被不同背景不同民族不同年代的眼睛阅读,会被公开地深入地无遮无拦地讨论批评。我面上继续装着若无其事,暗里却几乎是屏住呼吸一般,十分留意和介意着他们对小说里各个人物的看法,是否理解人物的处境与错误乃至坠落,如果得到不恰当的拔高的赞美,或是站在世俗道德一边的伪善的指责,我都会在心里发出一阵短促的呜咽,几乎要嘟囔着向人物们抱歉,对不起,还是有人没有读懂你,不,怪我,是我没有把你写得更清晰,你仍然被误解着,被蒙蔽或被忽视着,你像真实世界里的大多数那样,你像大片大片没有被风吹动的静默树叶那样,你被华丽或喧嚣淹没,你依然在幽暗深处,在过分平凡的不足为奇的角落……当然,也有另一些时候,会得到热烈的反馈,得到小心地体恤,说我写的“就是”他或她,就“像”他的伯伯或外婆,就叫她“想起”了二姐或父亲,甚至,这就“代表”了某一种类、某一族群或是“典型”的某一代人等等。啊,这时候,我又多么欣慰和满足,简直想背过脸去,与我的人物对个眼色或轻轻拉一下手,轻声地说,听到了吗?别苦恼了别伤感了,你不孤独,你被看到了,他们像我一样,感受到了你,深切地懂得你……可真是有点傻乎乎的自恋的心理活动吧。
《此情无法投递》里的斯佳、陆仲生、少年丹青,《六人晚餐》里的酒鬼丁伯刚、会计苏琴、四个孩子、丁成功、珍珍、晓蓝、晓白,《奔月》里的小六、贺西南、张灯、绿茵女士,《金色河流》里的“有老板”、河山、穆沧王桑兄弟、谢老师、做得四季好食的肖姨、工于昆曲的木良,包括那只胖衰的老狗松果,还有我手中正在写的长篇,四体五官尚在雕刻塑造中的艾女士与徐先生……在旁人听来,这只是小说里的一串名字罢了,可在我这里,他们真是活生生的,是我的长辈与孩子,是血脉骨肉,是同袍兄弟,是至亲至爱,是在我的前后脚左右手,挤挤挨挨一路走着的,是声息相闻彼此关切的朋友与亲人。
固然,生命与生活,本是一个人的行旅,是有限的,是孤独的,是终究要以减法慢慢归零直至大虚荒的,但正由于有了小说,有了小说中这些亲人,我却又荒诞而真切地感到,不,写小说的人,能有这样的小小幸福,只要在写着,我的亲人倒是越走越多了,他们在我内心深处,他们又通往着外部世界,通往着无数他人的生命与生活。这样的我,似乎也可以走向无垠走向广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