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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日子过老
来源:《当代文坛》 | 葛水平  2025年07月22日16:30

中国还有多少大山深处的村庄?几代人守着寂寞,日复一日,只有墙上的一幅挂历把他们流动的时间静止了,挂历把岁月的真相隐藏和固定在平常日子里的每分每秒中,使他们忽略了自己,忽略了田间地头甚至一年四季的穿着打扮,活着的意义就是亲切的日子来临,他们重复着以往的日子,这样的过程从未间断,他们向着死亡走近,没有畏惧,劳动让他们内心透亮。

对自然和人类的感激,唯有走往乡下,从那些穷苦人的身上,你会发现,也许有些时候他们的感情是卑微的,也正是他们的卑微让他们无法逃过注定的命运,但是,他们爱自然,懂得尊重,他们怜悯欲望的恶,宽容欲望的过错,他们的存在使朴素、善良、平静的精神情怀得以延续。

我们的生活缺少行走,多么重要的行走!当人们寻找并决意要使自己的身体贴近某个地方时,我们从不舍得放逐身体里各种欲望的念想,我们的速度总是很快。慢的作用在于能够引领着我们认真地思考,朝向更为广阔的世界,而在慢的行走中有能力冷静地保持自己的需求。就像我们阅读《瓦尔登湖》,就像我们阅读弗雷泽的《金枝》,手的欲望是伸出去的形态,如花枝的招展。

小说真应该如实记录点什么。

乡下的手艺人告诉我,不要自大到想消灭旧的世界,中国未来的社会是手艺人的天下。可惜的是,土地的记忆已经泛化为大地,传统更多地升华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彼岸,我不知道在这样的状态中文学会出现什么样的作品?我挑选的写作素材很单一,只关心那些乡村小人物的故事。对小人物的体悟,比离奇和喧嚣更重要的是,从他们身上我能看见了月亮的清辉,听到落尘和鸟语,还有那些宁静的良善故事和他们头脑中对土地默契的声音。

生存的风险系数越来越大,人们对从前的怀想与追忆越加显著。我常听到的一句话是:物质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我们习惯于猜想物质的丰富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应该是什么都有,是不是人们的真正需求?似乎又是两码事情。事关个人,个人生活水平和个人归宿,城市化发展和生存质量,比如空气、比如水质、比如粮食、比如城市噪音,健康已经成为人们的首选,除了缺失了自然山水和心灵,物质富有的城市简直是一无所有。乡村,被我看得贵重。我看见的就是一切,他们赠给我一段历史,是那么生动,屈服于生活、充满人性地开花结果。

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可资使用,不一定是建立在当下的准在场,而是建立在自认是好的“过去”之上,用记忆中的经验寻找故事。生命里如果出现一个心仪的朋友,那一定是在乡下,他总是用“填充”来满足我缺憾的空间。每个人都经历着社会变迁,从一套价值观到另一套价值观,社会不是稳定不变的。回到从前肯定不可能,但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回归?

如今,社会剧烈转型,生产与生活方式的变革如汹涌浪潮。曾经赖以生存的农具蒙尘,大片农田荒芜,传统农事逐渐式微。土地的解放与自由,如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让贫下中农的亲友们纷纷奔向城市。当城市与乡村的边界日益模糊,形成广袤的城乡结合部时,乡村与土地曾并肩奋斗的辉煌,已然化作遥不可及的昨日幻影。

我明白,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奔赴城市,成为漂泊的异乡人,在城市的庇护下追寻新的生活。而我的悲伤,或许有些自私,仅仅是为了那承载着乡愁的、微不足道的小说创作。

长期的趋农观念和制度,导致了中国的工业化、城镇化进程大大落伍,许多想进城、该进城、可进城的人,大量被积压于城外,似日益聚集的能量,一旦坚冰化开,农民进城便是势如破竹。由此,我想到了人和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物种,我们都从自然中吸取生命能量,只是人比物更懂得向往生物链的高端攫取和世俗欲望的享受。

文字是有故乡的,如同一个人的肠胃。

我总是在做一个白日梦,用非常微妙的小细节来叙述我梦中的乡村。我写他们曾经和我一样活着时的喜怒哀乐,我写他们其实是写我自己。写我不同时代生活的影子,我要把我这一生用小说贯穿起来,在我还有思想,还年轻,还有努力的时候,我写我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性别的生存状态。我始终清楚,我活着,而不应该仅仅是简单地无意识地按部就班地活着,我当与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普通的人民共生、共度光景。这样,我活着的人生五味甘苦就是社会的五味甘苦了,我的青衣布裤与在春风中吹生的万物就相应、相生了,我的悲情爱恨就不是我自己了,因为,这个时代所给予我的存活现象,我,必须知恩图报,必须懂得裹有一颗爱心,必须不断地继续努力下去!

童年流溢在望远的目光中早已不归,可为什么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迎风奔跑的年龄?!

我想起在西藏山南琼吉县,面对一个坚持不当扶贫对象的女孩时,她的笑容和泪水是真实的。只有在西藏,她诚实的叙述是我久违了的陌生,无论人情和地理,人世所共趋的虚荣在此显得无地自容。

不需要的东西不要,人心和植物一样。

同她谈话,既是一种能力和智慧,又是一种德行,她有一种高贵的人性境界。在她对面,我的问话,由于我自以为是,我的浮躁和轻狂,我卑怯的从众心理和轻浮的功利主义态度,我不愿,不敢和不会去相信,正如欲望永在眉心,让我醒悟的瞬间里,我曾经怀疑过她。当听她讲完自己的故事时,有一段时间四周没有声音,也许是刻意的沉默,每个人的境遇中总不免有些对外渴求,她让我明白了善良是人性的宗教。

高原,生态弱化,教育落后,靠山靠水靠学已无法自救自强,且负担日重,用度艰辛。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要用肤浅和零星的知识,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思索她的所有作为。高原,也因此让凡心为之漂洗,尘念为之荡涤。

在遇见她之前看到过太多的人性之丑陋,她的出现让我看见了人凭籍自己的努力使情感和思想有了往高尚和纯粹境界提升的可能。只有在高原,那一片神性的土地上,才有可能明白劳动是唯一的人生指南。选择一种生活不容易,坚守一种生活更不容易。刻薄的、伤心的、怨屈的,所有带情感的话,都不会从她嘴里发出,不会以可感知的形式传送,也没有感觉里残存的熟悉,大概真是上天的旨意,她让我明白,让我醒悟。

我用汉字写故乡的人事,写永远的乡愁。

事实上我在写那些生活中不屈服命运且棱角分明的人,只有棱角分明的人入了文字才会有季节的波动。故乡装满了好人和疯子,他们中药一样的人生,我把他们对农业的感恩全部栽种在文字里,在一茬一茬庄稼人被时光收割后,我写他们,写生活中某种忍受,某种不屈。

生是血性的,在农业的大地上呈现千姿百态的图案,死亡与生命相伴随,生活的真实总是在文字之外,我无法为写作下一个什么样的定义,乡土写作的开放程度作为脱离直接乡村劳作经验的写作者,乡村对于作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时代在进步,固有的民间心态,乡民们得意的样子是不用指着种地过日子了,那些有性格的人慢慢在改变,生殖的大地,作为一个写作者,最不该丢失的就是想入非非。

想入非非是一个写作者生存的能力和手段。

写作,本质上是以现实生活中纷繁复杂的物质流动与鲜活场景为基底。作家的独特天赋,在于能够敏锐捕捉创作现场,以个性化的叙述视角,用感官与触觉直接扫描生活,从海量素材中筛选出富有文学价值的人事。这些素材经过文心的淬炼、个体经验的沉淀,最终化作打开内心世界的钥匙,以真挚的情感向外部世界延展,将生命体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读者。

四十年的创作生涯,我以想象回溯历史,每一次提笔都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在这过程中,对人间苦难的悲悯,实则是对自我心灵的叩问与关照。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原载《当代文坛》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