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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斌:科幻视域下贵州民族文化的叙事面相 ——数智时代地方经验的跨维重构与教育功能
来源:《民族文学》 | 李斌(苗族)  2025年07月22日16:28

仡佬族作家肖勤在评论贵州作家李梦云的科幻作品《寻找莫青平》时曾如此表示:“当AI写作、AI写歌、AI绘画软件走入我们的生活,世界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变化。未来已来,我们却没有准备好如何走向未来,就像科技和情感,总是在我们还没准备好时它就来了。”①中国传统文化乃至少数民族文化做好面向数智时代的准备了吗?

目之所及,最早写科幻作品的少数民族作家当属《猫城记》的作者老舍,藏族作家阿来对《科幻世界》杂志的繁荣功不可没。近年来,许多少数民族作家尝试创作科幻小说,蒙古族作家苏热、阿尼苏,达斡尔族作家酥麦,满族作家吴岩、胡刃等接连推出科幻新作,显示出少数民族作家在科幻文学创作领域的积极探索。而涉及贵州文化元素与地方经验的科幻作品,有贵州毕节作家若非的《手机逃亡》《码世界》《鲸船》、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作家杨远康的《飞天密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作家李梦云的《寻找莫青平》,以及遵义作家滚开(何庆丰)的《隐秘死角》、大方作家夏立楠的《消失在永不消失的意识海》等作品。更让人惊喜的是,2019年2月,国际幻想小说领域的重要奖项“星云奖”揭晓了入围作品名单,劳伦斯·M.舍恩的科幻小说《三限律》(The Rule of Three)荣获最佳中短篇小说奖项的提名。该作以贵州丹寨为背景,将贵州地方文化与科幻元素结合,激发出独特的创意火花。贵州丹寨与科幻文学相遇,源于2018年科幻行业文化品牌“未来事务管理局”与万达小镇携手举办的“全球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动。活动邀请韩松、江波、糖匪、赵垒、梁清散、昼温、靓灵、苏莞雯、劳伦斯·M.舍恩、德里克·昆什肯、弗兰·怀尔德、卡罗琳·艾维斯·吉尔曼、娜奥米·克雷泽、阿雷克斯·德拉莫妮卡、萨曼莎·莫里、凯莉·罗布森等国内外科幻作家前往贵州丹寨采风,他们将丹寨的美丽风光和贵州地方文化纳入作品中,创作出《蚩尤基因》《龙的呼吸阀》和《琥珀中的生命》等成果。《龙的呼吸阀》中七篇作品的作者全部是中国科幻作家,风格不尽相同。他们通过科幻镜头将贵州民族文化与地方性知识融入一个充满想象的宇宙,使读者在阅读体验中领略到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幻元素的和谐交融。《琥珀中的生命》中八篇小说的作者则全是外国作家,这些外来观察者以新颖的视角审视并描绘贵州的山水、风土人情,将贵州的自然奇观与独特文化以更为直接和生动的形式呈现给全球,展现了来自异域的创作者对贵州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的纯粹而独特的视角。

这些作品融合了贵州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七姑娘传说、锦鸡舞、酸汤鱼等地方文化与本土经验,形成“技术神话”与“传统基因”相结合的独特叙事风格,展现了地方性文化与区域性经验在科幻领域中的新活力与新潜力。

一、民族神话母题的技术化转译

若非的《鲸船》展示了贵州科幻作家的思考:“随着科技高速发展,人工智能是否会完全替代人类?它是否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彼时人类又将如何自处?”②《蚩尤基因》《龙的呼吸阀》《魂归丹寨》等作品亦表达了这类观点,它们通过现代科技手段,对民族神话中的核心元素、情节或象征意义进行重新诠释与呈现,然后赋予传统神话新的生命力和现代意义。这一叙事策略有助于保护和传承传统文化遗产,亦可借助科技视角为受众提供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更能给数智时代文学教育和本土资源的相得益彰创造新的途径。

韩松的《蚩尤基因》是一篇融合科幻与历史探索的作品,通过科幻想象引出关于基因、身份与文化多样性的议题。主人公杨威利在美国明尼苏达州出生,其父杨胜林在19岁时受一部科幻作品启发,放弃丹寨的工作迁往美国,在23岁时与一位老挝裔苗族女性结婚,生下杨威利。杨威利既是科幻小说家,也是一位基因编辑专家,并在斯坦福大学参与了进化生物学的研究团队。通过对Y染色体的研究,他发现了蚩尤基因,进而描绘出苗族全球迁徙的历程并爬梳了自己的家族历史。随着研究推进,团队成功合成一种与历史上的蚩尤极为相似的基因,杨威利对自己进行了基因编辑。此后杨威利代表美国研究团队前往贵州云上丹寨参加技术转让签约活动,将蚩尤基因交给万达工程师——一位来自广西的苗族博士。杨威利却因基因编辑身份遭到故乡族人的质疑与反对。小说中,蚩尤基因的发现不仅是一项科学突破,更是对苗族文化根源的一次技术性重构。

江波的《魂归丹寨》是充满寻根意识的科幻作品,主人公刘满贵本是苗乡丹寨人,后成为上海的脑科学研究专家。在回乡探亲的过程中,刘满贵运用脑科学成像技术,试图复原大脑记忆中苗族祭祀仪式的场景,以期与已故的长辈和苗族的传说人物七姑娘进行沟通。小说表达了刘满贵对故乡的深厚情感,融入对乡土情感、民族记忆及身份认同的深入思考,通过从乡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回归乡村,然后再到城市的循环模式,深刻揭示出城乡差异、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对数智时代下个体的失根与寻根问题进行探讨,强调文化根源对个体生存意识的重要性。

苏莞雯的《龙的呼吸阀》与少数民族的龙崇拜有关,讲述超级人工智能量子计算机蓝龙对苗寨进行管理的故事。蓝龙能够操纵当地的水流实现各种功能,为保护苗寨人的安全,它把所有村民都禁锢在村子里。村中少年蒙优类似于电影《楚门的世界》中的楚门,差异在于主人公蒙优并非身处演员群体之中,而是与同气连枝的父老乡亲共同被超级智能蓝龙保护(或可理解为禁锢)于苗寨之内。蒙优与蓝龙之间的斗争最终以蓝龙的让步告终,蓝龙同意蒙优离开苗寨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蒙优承诺在成长成熟后返回,与蓝龙共同管理苗寨,为苗寨打造更加辉煌的未来。作品探讨了“稻花魂”“锦鸡舞”等传说,同时预演了未来的科技治理模式下,苗寨如何保持其独特的文化传统。

靓灵的《纸闭》是一篇融合贵州地区的传统民间工艺、历史传说与外星元素的小说,把视野投射到民族神话传说与星外文明的可能关系上。孙裳为治愈妹妹孙佳的孤独症,带领她前往苗寨山村。此地有一种独特的造纸技术,与外星文明存在神秘关联。孤独症患者孙佳通过触摸这种纸张而意外地展现出了绘画天赋。作品以苗族古老的造纸术为切入点,将古老的造纸术这一文化母题技术化转译为一种外星文明的交流工具,展现古老技艺在宇宙背景下的新可能性。

还需注意,传统叙事中的创世母题在科幻中其实常常被置换为“末人主题”被加以演绎。赵垒的《他们的诞生》就带有典型的末人、创世及轮回的神话气息。正如文章最开始的小标题所示:“不知何时,人类从地球上消失了。”末人——“他”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从他有意识起这个世界便只有他一个人,人应该有的父母、亲戚、朋友,他一概没有。他从不为生活发愁,必需品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应有尽有。他从未学习过,因为有一片广阔的思维海洋与他相连接。世间万物的认知他都能从那片思维海洋中得来,比如父母和朋友的概念,又比如人到底是什么。”他没有正常的童年,但他不在意这些,只专注于游走世间去保证那些无人之城不变成废墟——这时的大城市已建设得足够智能,只要他走进那个城市,一切都会启动运作起来,他只需要在那里生活一阵子就够了——在这里,唯一可以陪伴“他”的智能体存在就是超级智能“思维海洋”,后来“思维海洋”产生了类人化感觉和行为,变成了“她”,小说最后描写到:

在火箭与航天器组装完成的那一天,她在发射场的外围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引擎声。无人车的引擎绝对不会发出那种噪声的。

她转过身,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他。“你是……在等我吗?”“不,没有。我在这里很久了。”

看到他笨拙地思考该怎么往下说的时候,她感觉到无数积累的情绪奔涌而来。她露出笑容,眼角却流下眼泪。她无比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感受,却又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一丝一毫。

“我没在等你,不过我们可以一起看火箭发射。”

那一刻,人类重新出现在了地球上。

作品将人类起源这一神话母题转译为人工智能与人类意识的融合,展现了人类对自身起源的现代思考。

神话母题的技术性转译将古老神话与现代科技相结合,探讨现代科技与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民族文化通过科幻基因被赋予新的维度,使古老的神话故事在现代科学的视角下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这一创作实践为科幻文学领域带来新的思考路径,也为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提供了新路径,有助于其在现代社会的传播与发展,同时促使人们重新审视文化认同和跨文化对话,帮助读者理解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从文化建设需求看,也可促使文学教育更加重视想象力和本土文化资源在数智时代的结合,鼓励创作者在创作中融入民族文化的独特元素,来重新诠释和传承民族文化。恰如满族科幻作家吴岩之见,此类作品展现了“神话—技术”之间的辩证关系:技术最初被用以实现神话中的承诺(例如永生、神力),但最终导致神话逻辑的解构,即技术既揭示又遮蔽了世界存在的本真性。这种转译将创世神话的“神性授权”问题转化为科技伦理的责任归属困境,质问“造物主权限”在基因编辑时代的合法性。③换言之,技术化转译神话母题本质上是对“何以为人”的哲学探讨,当数智时代“人性/神性”的界限被彻底模糊,迫使读者在技术奇点临近的当下重新审视人性定义。应当注意的是,神话母题的技术化转译既是一种文化救赎,也可能成为文明陷阱。

二、地方性知识/本土性经验的宇宙化延展

作为主要受限于碳基肉身的人类,若非的小说《码世界》中的我——江河,也还是对羊肉粉、牛肉粉以及凯里酸汤鱼情有独钟。同样,《潜入贵阳》《三限律》《今日镇长》《零和博弈》《琥珀中的生命》《流放终结者》等作品,也将贵州文化、历史、民俗等地方性知识和经验,与宇宙、未来等科幻元素相结合,通过科幻文学的形式进行重新想象和拓展,从而赋予地方性知识、本土经验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和更深远的思考价值。科幻文学的独特视角和叙事方式,也为地方文化人才的培养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路径。

科幻作家凌晨的《潜入贵阳》构建了一个关于“时空救火员”(其真实身份是一个流浪在时空之间的杀手)雷宇的故事。雷宇职业生涯的终极任务是为了保持广袤时空范围的稳定性,被指派至贵阳执行刺杀年轻时期的“弦论大师”——贵阳人方乔。为了协助雷宇完成任务,官方提供了一种感应器,用于定位目标人物。然而,雷宇抵达贵阳后,发现存在信息误差,导致他无法锁定目标人物。在48小时的任务期限结束后,雷宇与官方失去了联系,从而陷入无法返回的困境。为了重新与官方建立联系,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一位求知欲强且不轻易放弃的年轻人单弦学习“弦论”,并利用神经诱导器对其大脑进行开发。经过数年的学习,单弦未能成为“弦论大师”,反而陷入神经疾病的困扰。雷宇感到彻底绝望,决定将感应器遗留在年轻人处,并选择在这个时代重新开始生活。雷宇横刀夺爱,把单弦的女友变为自己的老婆,他们在青岩古镇经营一家小吃店维持生计,并育有一子小雷。小雷某日突然失踪,夫妻俩很长时间都没找到孩子,最终在一条偏僻的巷子中发现了小雷。此时,因学习“弦论”而精神错乱的单弦正在传授小雷关于弦的理论,当单弦将感应器递给小雷时,素来沉寂的感应器有了反应,原来雷宇之子小雷正是未来的“弦论大师”方乔。与此同时,雷宇脑中的任务计时器在多年沉默后重新启动,48小时的任务时限再次开始倒计时,原来雷宇要刺杀的目标正是自己的儿子小雷,原世界官方并非与雷宇失联而是一直在等待此刻的到来。这部作品通过独特的视角和细腻的女性色彩,既保留了贵阳山城的地貌特征,又赋予其“文明枢纽”的宇宙意义,而地方性文化也具有了解码宇宙奥秘的作用。

美国作家劳伦斯·M.舍恩的《三限律》也涉及地球存亡危机。一位名为弗姆的太阳系探索任务执行者,在对太阳系进行详尽探索并编制相关目录过程中,注意到了地球人类,因地球人类生活于“无生”黑暗状态,他将对地球人类实施灭绝计划。在外星人弗姆的认知中,任何一件物品都被“造物者”赋予了生命力,即为“有生”状态,这些物品在“有生”状态下连接的对象上限是三个,超过三个就会进入“无生”状态。“无生”主要是对工业化产品的表述,当然也一定程度指向地球大多数人非生态、非健康的生存状态。最后其降临于贵州一个原生态山村,该山村拥有自然的生活形态和丰富的传统技艺,尤其是外婆的蜡染技术,还有啤酒酿造技术成为跨文化交流的纽带。这些技术和山村人们的“有生”状态改变弗姆灭绝地球的计划,弗姆和“我”达成交换知识协议,弗姆跟随外婆学会蜡染,而“我”也在弗姆的指导下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小说想象地方性知识在宇宙文明中的独特价值,也展示了星际间艺术与文化交流互动的可能性。美国作家弗兰·怀尔德的《今日镇长》与此类似,小说中,超级人工智能设计了一个找工作应用程序,全世界求职者都可能被分配到中国贵州苗寨当轮值县长。主人公维克多·萨拉查作为一名活跃于全球范围内的自由职业者,被委派前往此地担任编号为2450的轮值县长,执行为期24小时的任务。然而,前任外星县长2328号拒绝卸任行为持续了近四个月——它在借机筹划邀约外星势力入侵地球——导致县长职位人数积压。众多轮值县长努力引导外星县长完成其职责并将其遣返回其母星,最终化解了外星人入侵地球的危机,而2329号至2451号轮值县长的任务也被人工智能调度员宣布为已完成。将地方性的行政制度与未来科技相结合的设置,让地方性知识在现代社会中有了新形态,荒诞中透着一丝凝重,戏谑里难掩英雄气息。

澳大利亚作家萨曼莎的《琥珀中的生命》采用苗族后裔牛艺和婉达·迈克尔博士(多学科团队成员,致力于翻译外星人信息)的双人视角交互进行平行叙述的模式,突显了时间封存与地方记忆的永恒性。这两位女性本是天各一方、互无联系的人,却因入选乘坐逃离地球的VAST飞船的地球文明种子名单而产生联系。这8192人肩负着延续人类文明的重任,就像人类有共同祖先遗传下来的基因密码——人类的记忆也可以通过科技手段代际传承了,牛艺传承了外婆的记忆,婉达传承了母亲的记忆。她们最后登上琥珀色的VAST飞船,作为保存人类基因密码和文明财富的唯一工具和重要筹码,它将带着地球选出来的文明种子飞到外太空,成为延续人类文明的希望。小说语言流畅且表意清晰,结构安排层次分明,通过末世背景来探讨地方性知识在人类文明延续中的重要性。地方性知识通过具有“宇宙档案馆”功能的琥珀色VAST飞船,被重构为全人类共享的文明遗产,甚至可能成为外星文明研究地球文明的样本。而封存于琥珀色VAST飞船中将于千年后苏醒的生命体,也是地球人保存的文化记忆,成为连接史前与未来的媒介。杨远康的《飞天密码》巧妙地融合了贵州民间故事与地方传说,涵盖了贵州安龙地区的地域文化和二战时期的贵州高原、抗战时期的二十四道拐、盘江桥、美军加油站等历史地标与文化内容,还包括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安顺的“三线”航空基地,这些元素共同赋予了作品鲜明的地方特色。作品通过对航天人员身上忠诚、奉献等精神符号的提炼,为航天探索注入了地方伦理维度,形成“在地精神驱动宇宙探索”的价值观。加拿大作家阿蕾克斯·德拉莫妮卡的《零和博弈》同样把危机置于贵州乃至全地球人类头上,讲述外星人(佩尔人)把宇宙飞船悬停在贵州苗寨上空要求考察贵州,卢西等人前去与外星人会谈的事情。整个作品因作者不熟悉贵州而不得不在叙述中顾左右而言他的修辞策略变得支离破碎,充溢全篇的对话确实体现了“博弈”这一文眼,却让小说有种人物关系混乱、身份不明、流水账般的感觉。小说中苗寨的风土人情与外星文明的冲突与融合,体现了地方性知识在宇宙化背景下的复杂性与混沌感。

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通过科技想象与地域文化结合,将本土经验升华为宇宙性命题已成为一种重要的叙事策略,形成独特的文学实践与理论价值。这种叙事模式将地方性知识(如苗族银饰、蜡染、酸汤鱼、三线建设等)嵌入宇宙叙事,共同指向一种“行星级地方主义”的可能性——即地方性知识既保持独特性,但不再局限于文化猎奇,而作为人类文明的整体经验参与宇宙对话——地方智慧可能具有成为宇宙文明的普适价值,成为人类应对宇宙困境的智慧资源,从而实现了“在地性”与“超越性”的融合,这种融合包括了文学教育如何更加有效地促进地方文化人才的创新思维和想象力的发展,即鼓励创作者在深入理解和挖掘地方性知识、本土经验的基础上,将其与科幻元素巧妙结合,突破传统文学范畴,创作出更多具有独特魅力和深远意义的作品,吸引更多人的关注和喜爱。本土经验的普世化路径为科幻文学提供了新的美学范式,也为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危机提供了可能方案:只有通过地方性的宇宙化,人类才有机会在星际尺度上实现“美美与共”。

三、数智时代身份认同的流动性重构及其困境

李梦云的《寻找莫青平》讲述主人公孔达珍在数智时代遭遇身份认同困境的故事,她感情失败后,自愿与科技公司签订协议,使用高仿真机器情感伴侣莫青平,在情感与真相的纠葛中,孔达珍面临人与物界限模糊的困境,开始寻找真正的身份认同。无论是若非的科幻小说《手机逃亡》《鲸船》,还是夏立楠的《消失在永不消失的意识海》或滚开的《隐秘死角》等,抛开题材和形式,小说要写的无非就是人的矛盾和困境、人的需求与抉择、人如何处理与世界的关系。换言之,在科技加速解构传统身份锚点的数智时代,流动性既是解放的可能性,也是失序的风险源。这种矛盾的心态与石黑一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所描绘的后人类社会困境不谋而合——当身份认同失去其固有的参照点时,世人有必要在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中重塑伦理共识,而不是固守于本质主义所构建的身份幻象。与此同时,文学教育让受众意识到数智时代所面临的身份变化与功能迁移。

加拿大作家德里克·昆什肯《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讲述一位出身于苗族贫困家庭的女性连梅的成长故事。她受家乡新建立的通信塔之启发,决心改变自己的命运。成长中更是把握住了国际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趋势,以苗寨县为起点,推动贵州省转型为一个高度赛博化的全球互联网信息枢纽。连梅不仅致力于构建促进性别平等的人工智能系统,还努力推动人工智能成为社会治理的参与者,并融入社会伦理体系建构之中。她及其团队将反主流的朋克文化和苗族文化相结合,成为全球女性权益的文化象征。作品描绘了一个技术、国家与普通民众尤其是社会弱势群体和谐共存的未来愿景:彼时,人工智能并不会取代工人的职位,人们可以领取基本收入保障或工作、学习,随心自由地生活;被遗弃的婴儿由人工智能机器人负责照顾,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儿童通过植入辅助芯片实现自我管理;人工智能社工被派遣至全国各地,寻找因贫困而外出打工、流离失所的苗寨人,将他们接回故乡,安享晚年。小说通过主角的成长经历展现了身份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聚焦AI赋权与民族身份的重塑问题,探讨身份认同在技术与社会变迁中的流动性。而司法AI被国家收编的情节,则揭示了技术权力对身份建构的干预——当私人开发的道德算法被纳入国家机器时,个体的技术主体性被迫让渡于集体意识形态。另一位加拿大作者凯莉·罗布森的小说《油画练习》则讲述了星外居民张磊从月球逃离后,潜行至贵州苗寨排佐村的故事。这时一部分人类已经移居外星,排佐村也已高度智能化。从来没有到过地球的张磊,开始通过画油画来熟悉苗寨的生活环境和文化氛围,他和农夫金丹去抓鱼、放牛;和旅馆的艺术家韩松、保罗、普拉贾帕学习交流。可惜这样的好时光并没有存在多久,月球打手尾随张磊追到了苗寨,但事情随之峰回路转,张磊在月球的杀人事件被证明是一个误会,张磊最终获得了地球居住权,成为北京居民。主角的身份认同在不同文化背景之间流动,从月球殖民地的“他者”到苗乡文化的“参与者”再到北京“公民”,体现了身份的多元性和流动性。而科幻作家糖匪的《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双重编码》将背景设置为赛博人世代,“我”试图通过乘坐出租车出逃以躲避被赛博化的命运,为避开车载智能系统小优(此时超级人工智能成为主宰)的监控,“我”选择了沉默作为最安全的策略。文章中不同字体的交替使用、絮叨司机的持续说话与“我”的沉默不语形成鲜明对比,文章的平行叙事正如标题所示,实现了双重编码的叙事策略。然而,“我”最终未能逃脱数据同化命运,因为搭载“我”的司机就是数据化的赛博产物,“我”最终和它一样,大脑被连接数据线,身体转变成为数据流的中继站和存储介质。该小说深入探讨了人工智能、数据和意识形态等要素与人类社会的相互作用,人类如何面对并适应这些变革带来的身份认同问题。作者通过这部作品展示了对科幻文学的理解和探索,以及对技术时代下人类生存状态的敏锐洞察。美国科幻小说家娜奥米·克雷泽的《怪物》则谈论由于“基因嵌合体”而打破了人类/非人类二元界限,导致伦理身份的坍塌问题。“我”(塞西莉·葛兰兹博士)奉命到贵州寻找(刺杀、处死)曾经患难与共(在高中时都是被人欺辱的弱者,对方曾经为“我”打抱不平拔刀相助)的高中同学安德鲁(华裔,后来成为一位科学家)。安德鲁想要变强而进行基因编辑和生物工程实验。他找到、利用二十几个想要变强的青少年来试验血清,并把自己变成一个利用血清提升能力的怪物。“我”来到贵州后,按照FBI、CIA的要求杀死了安德鲁,却也违背了这两个部门要求“我”带回保存着安德鲁实验记录的电脑之命令,格式化了安德鲁藏有血清研究笔记的电脑,也就消除了政府想利用安德鲁实验血清的可能性。“受害者”安德鲁同时具有“窃贼”“施害者”等多重身份,“我”的身份也在出卖朋友的“叛徒”和拯救世人的“英雄”之间摇摆,体现了身份认同在极端情境下的复杂困境,迫使读者反思人类中心主义视域下的身份定义框架。昼温的《遥远的终结》讲述物理学专业的女孩安玉瑶前往贵州丹寨矿洞,寻找自己失踪父亲的故事。这个矿洞曾是国家一处秘密的科研基地,却无意中触发了神秘的空间泡(或者说时间粒子),这个空间泡导致包括安玉瑶的父亲在内的数百人失踪。安玉瑶的身份认同在科学探索与苗族文化之间流动,最终通过量子物理与苗族传说的结合,重构了对自我和父亲的认知:

我知道了,只要身处时间泡的一瞬间改变自身状态,就不会符合那个时间泡的时间属性,时间泡就走不了,但在那个时间截面上,时间泡又已经走了。只有这样,同一个时间泡的正反粒子才会出现在同一地点,只有这样,杀人泡才能湮灭。

而人类精神状态最大的改变,莫过于生死二字。

所以十年前,父亲才会在风雨里挥刀自尽。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湮灭了一个恐怖的时间粒子。

《遥远的终结》体现了伦理认知的代际理解、体贴与传承,美国作家卡罗琳·艾维斯·吉尔曼的《流放终结者》亦如是。该作品围绕在奥罗非诺博物馆工作的鲁·萨文佳(生活在母星的原住民)和来自拉多瓦尼的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被放逐者阿卡托人后裔)这两个人物展开,又高又瘦的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来自遥远的伊琉塞拉(被放逐者的生存之地),他的目的是找回保存在奥罗非诺博物馆的一件阿卡托人的艺术作品——一幅由细小的鸟类羽毛、甲壳虫壳、蝴蝶翅膀拼在一起精心制作的马赛克年轻美女头像,她身穿刺绣外衣、头戴银色头饰,微微转头看向一侧,嘴唇微张,仿佛在说话。后面所有内容都围绕这幅艺术作品的归属权而展开,馆长高布罗反对将这幅深受人民爱戴的阿尔瑞德头像还给阿卡托人,他的理由是要为人类保存伟大的艺术,因为阿卡托人的核心文明是献祭,也就是每隔三代人就会拿出现世拥有的全部物质财富,堆在所居地中央空地燃成篝火,然后将家园全部付之一炬,把所有的财富、艺术品和生存所需毁坏,下一代再白手起家,如此循环往复。法官判定萨罗纳人把这幅画归还给阿卡托人,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把这幅画带回了伊琉塞拉。后来鲁·萨文佳也通过时光穿梭来到了伊琉塞拉,目睹阿卡托人再一次献祭,他们要通过这样的痛苦方式重塑自己的身份认知,体现民族文化和地方知识在星际文明中的传承与追寻。

滚开的《隐秘死角》和夏立楠的《消失在永不消失的意识海》虽没有明确提及贵州,但作者是贵州人,其成长背景和文化环境对其创作有影响,贵州丰富的民族文化、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神秘的民间传说同样在作品中若隐若现,正如弗罗斯特所言:“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④《隐秘死角》中丰富的植物描述均受贵州自然环境的启发,对各种死角中神秘力量的描写也不乏贵州民间文化色彩。

这些作品通过跨文化叙事探讨身份的多元性和动态性,身份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社会、文化和技术的变迁中不断重构。由作品可知,主人公既要面对科技快速发展带来的共同难题,更要解决内心深处对于身份认同的困惑:他们或坚守传统,试图在科技的洪流中保持文化的纯粹性;或积极融入,利用科技手段传承和发展民族文化。这些作品更是带来流动身份的启示与困境:在技术加速解构传统身份锚点的当下,流动性既是解放的路径,也是异化的深渊,因为身份重构需要符合不同世代需求的新的伦理共识。科幻作家们通过极端化的文学实验,既诊断了现代性身份危机的症结,也为重建“承诺”提供了超越二元的可能性——或许唯有承认身份的流动性本质,人类才能在技术的狂飙中守住人性的底线。⑤尤需注意,“科技能让我们对广袤的世界和宇宙无所不知,却让我们对身边的温度、人、细节视若无睹。我们宁愿在精神世界里驯养一个虚无的莫青平,以期待与之建立关系,获取爱与温暖、安全,却不曾在现实世界里把信任和踏实交给一个实实在在的顾远方。当我们不断努力逃离人群和自己,把一个梦交给虚无的空间时,我们也正走向虚无。”⑥文学教育应该激发人们对于身份认同的深刻反思,认识到身份的多重性和可塑性,学会在多元文化的交融中保持开放和包容的心态,积极适应时代需要。

总之,这种在科技语境中重构民族集体记忆的“神话历史型科幻”⑦叙事,生动展现出贵州文化与民俗特色,并将科幻的想象力与哲学思考巧妙结合,为贵州的文化传播与国际交流作出积极贡献。这种叙事方式通过科幻的“陌生化”手法使神话思维与科学理性形成互补,丰富了民族文化、地域文化的表现形式,还为其在国际文化交流中提供了新的可能和空间。它冲出西方科幻的“技术霸权”叙事藩篱,突破了“东方奇观”式的他者化叙事窠臼,重构民族文化符号并赋予其新的意义和内涵,让人们对其有了全新的认识和思考,并且启发人们认识到文学教育在数智时代的任务转变和功能迁移: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知识传授和审美培养,而是引导人们在快速变化的世界中寻找并坚守自己的文化根基,并注重培养个体在复杂多变的数智环境中,对自我身份及文化归属的深刻理解和灵活应对,同时开放心态,拥抱多元文化的交融。民族文化、地域知识不再是静态的、被观赏的对象,而成为一个动态的、参与叙事过程的主体,并将地方经验提升为人类共同的精神遗产。

注释

①肖勤.谁驯养了莫青平[J].北京文学,2024(8):150.

②若非.科幻外衣下的人性关照[J].胶东文学,2025(1):75.

③参阅吴岩.运演未来主义科幻小说及其与神话和科学的关系[J].孔学堂,2022(4):27-34.

④[美]弗罗斯特.弗罗斯特集[M].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897.

⑤参阅刘惠明.“被叙述的自身”——利科叙事身份/认同概念浅析[J].现代哲学.2010(6):81-88.

⑥肖勤.谁驯养了莫青平[J].北京文学,2024(8):150.

⑦参阅程夏敏.神话历史的创意改编与重构——当代中国科幻对传统写作资源的创造性转化[J].写作,2024(2):58-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