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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7期|钱幸:黑十传
来源:《火花》2025年第7期 | 钱幸  2025年07月23日08:05

钱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专业研究生,张炜工作室学员。创作170余万字小说,见于《收获》《十月》《天涯》《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获“泰山文艺奖”“澳门文学奖”等,入选鲁迅文学院第五届“培根工程”,出版长篇小说《危险辩护》。

剑客弥与煞星

倒在竹林中的剑客,衣衫不整,身下洇出微红,鲜嫩扎眼。提水的小和尚一惊,臂上摇晃,刚打的溪水漾荡出来,泼洒在新绿的竹尖上,竹尖绿得更恣意了。制陶家满手黄泥,从半人高的篱笆上探头过来。

两个人都看到了剑客。

二人将剑客安置于竹木床榻。剑客背部受刺,鲜肉外翻,惨不忍睹。小和尚摇扇,制陶家剜出弩尖,止血,扯布包扎。小和尚轻轻扶剑客起身,制陶家拿出自己最得意的器具——卜居,赤红泥低温烧制的茶碗。抓一把骨粉,添一瓦水,顺剑客泛白的嘴唇,滋润进去。片刻,剑客转醒,眼皮颤动,终又昏睡。竹林里噼啪响起春日骤雨。小和尚从角落里挪转过来一口陶制大缸,往屋外推。及至半寸门槛,改换双臂拢抱,陶比人壮,搬至院外。雨点簌簌落进了陶缸,发出箜琮颤音。

剑客缓慢苏醒过来。制陶家的竹林里,已经很久没见死人了——动物倒是不少。制陶家削短了竹子,扎地里,捕得不少竹鼠,用枯竹叶裹了烧烤,味极鲜美。制陶家吃肉,小和尚啖斋饭,不住骂娘。剑客醒来时,见碗里盛的是竹笋斋饭,一壶竹叶青已沏好,发出淡淡幽香。剑客微微抱拳,面容冷峻,即刻要下床。因运气过多,吐了一口血,恰好被制陶家伸来的瓦器兜住。

剑客坐住了。纸窗外,雨声渐入佳境。屋檐处,啪嗒声仿佛如一阵密实鼓点,让剑客想起了密林前的打斗。

——剑客以一敌十,轮番上阵,终究招架不住。是有人通风报信,密告了他的真身。不然,以他白日里衙役的身份,不致招来横祸。

外面的雨一点点线样儿地拉长了。

制陶家着一麻布衫,把黄泥搓成细细长条,从下至上盘筑做形。顺便,将接来的剑客血水浇铸进去。眼见着,旋转中,黄泥染上了一抹惨烈的红。

剑客又有一口浓血上来,忍住了。伸手端过卜居,触了一股凉意,像是有冷血虫儿在腕间爬行。他把竹叶湛清的茶水灌入嘴中,问道,这是哪儿?

制陶家没抬头,背影被烛光削得又细又薄,撂在墙上。

小和尚说,我师傅是盎,看样子你是剑客。他摊开细白的手掌,掌心跳着一只水泡,你的剑呢?

混战中,剑客的黑尺剑被对方的玄铁宝刀齐齐削断。顷刻,又被箭射中。他撑着一柄残剑,以为可以抵挡敌人。剑柄将对方的蛮力弹回来,狠狠击中他的胸膛。许是他命不该绝,一脚踩偏,跌落山坡悬崖,袍袖挂在侧柏树梢。他在柏木的幽香中倒挂了一天,直到夜晚降临,缓落地面,好在有长年累月的层层细软松枝铺垫。他强撑着爬到竹林,血流了大半,但命保住了。

剑客说,我叫弥。

他始终没谢他们,往后蜷缩着。忽然,他高扬声音:

我是煞星,得把我藏起来。否则杀了你们!

小和尚受惊跌坐地上,片刻又呲溜爬起,钻到制陶家腿下袍间。制陶家手里捋着黄泥,点点头,我看过你的背部,星罗棋布,想来不是一般人等。不过,煞星,是真的吗?

煞星,是真的吗?杀手弥闭上眼睛,似乎也在确认。

十多年前,据说,小皇帝即位后,非常不满其先皇遗老诸番事宜,暗中培植一批心腹杀手。杀手勘察大臣是否“忠心”,凡不忠者,一律默默处死。几年后,大臣的不满愈盛,他们也开始招兵买马,培植一群反“忠心”杀手的杀手。两方在白日里“三纲五常”,夜间互相猜忌,杀心四起。那段时间,凡失口者、反语者都未能逃脱。后来,演变为二:一则杀祸不拘泥于行为,并波及捕猎不忠之意念;二则将战火燎至平民百姓,人人皆闻风丧胆。时常凭空有人消失,翌日倒垂城门口,血流一地。邻里不敢招呼,亲属不敢上门,父母兄弟乃至夫妻,不敢耳语。

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癫狂而诡谲的日子一直拖拉持续,蔓延至五年前——小皇帝母亲,亦即天妃上吊自戕而绝。小皇帝坐拥一统,用整整十天净扫全城,将反骨大臣与杀手一一暗中屠杀,筑万人坑,焚天下胆,时称“黑十”。

追随小皇帝的杀手叫作“煞星”,而反骨大臣的杀手叫作“夭破”。

三年前,小皇帝下令召回天下各处“煞星”,又隔半年,“煞星”不见踪迹,史官也好、民间也罢,一律不准出现关于“黑十”与“煞星”的任何记载。那些血流成河的场景,仿佛滴水渗入泥土,倏忽消失。

我不相信煞星的谣传。良久,制陶盎微笑着说道。他仍把玩着陶器成蛊,成蛊慢慢从转盘上拔身,变得腰部细瘦,在最纤薄的地方突然又开阔口,仿若一个丰乳肥臀的少妇。

剑客弥说,你当然不能相信,你若信了,便触犯了大令。他摸着背部包扎的布条,继续说道,听说你的陶器天下冠绝,但我瞧过了,用过了,不过一个容器而已。讲完,他扬手将卜居摔向地面,茶汤流向石板缝隙处,涌动,翻滚,没入缝隙。小和尚像蛇般灵活钻出来,持一根长竹竿捅来,弥往后踉跄,重重倒下。

弥再次醒来时,学乖了,自己伤势严重,哪敢造次!

翌日,制陶家跟小和尚依山采土去了。

竹林里黑影幢幢,剑客弥担心敌人沿血迹寻至,仍踉跄出门,企图隐藏行迹。但见路上只有竹屑铺陈,跟万千枯黄落叶堕于一处,行迹全无,想来是他们帮忙掩盖。他小心挪到溪边,见制陶家在溪水中淘洗泥坯。

弥说,你窝藏我,不怕死罪?

制陶家头也不抬,这个世界上没有煞星。

黑十呢?就这样过去了吗?我们掀动的血雨腥风呢?

制陶家这才抬起头,一个人要从此抹掉也很容易。他们不就是要抹掉你吗?

那你是承认我的存在了?

流水从制陶家的手中落下,像一片轻薄的纱。他声音轻淡,说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史官。这时,一众簌簌脚步声而至。小和尚轻叫,不好,追来了。他立马放下缸来,把浑圆的缸口对准剑客。剑客缩紧身子,顺势往里钻去。那口缸没底似的,如一个口袋,将他收了个严实。制陶家把草垛盖上。剑客弥听到咕咚流水声,他在缓缓下沉。一些泥巴顺着草垛的缝隙斜飞进来。

缸飘然,顺着流水往南去。

烟雨楼和女子虞

叫虞的女子,跟别人不同,长到十几岁时,主动进到烟雨楼。她招人之处不在样貌,不在琴棋书画,亦不在温柔可人。拿手的是她的嗓音,细弱的,空灵的,穿透的,犹如一只纤白小手,往人身子里面细细地掏去,让被掏者享受、沉醉,又心甘情愿。

她不是用声音歌唱,而是说话。

烟雨楼在长街中央,每日午时开张。有钱的,门口排队出高价点她;没钱的,仰脖站在窗下偷听。她一张嘴,倒不是灌满琼浆玉液的甜言蜜语,而是麻麻利利的小哨子似的诨话。

她并非烟雨楼通常女子的凄楚样儿、哀婉样儿,她趴在窗框上,恣意纵横,随意聊侃。烟雨楼的长街,在午时因了那细细碎碎、谜一样的声音,显得有些热闹,有些情调了。磨豆腐的小贩为听她的话儿,把豆腐都磨碎掉了。

制陶家上楼来时,老鸨没搭理。任他进了虞的屋子。制陶家手里团着一个把玩的器件方噇,底宽,口小,颈细长,正好用来插花。他进门后,小厮和丫头知趣退下,制陶家把方噇摆上条案。抬头看向虞,说道,煞星出现了。

虞捂上嘴,眼神掠过窗户,身子扑去,把窗销插紧。随后,虞素白的手落下,扶在制陶家的肩上。你怎么敢说这个!不要命了!虞的小嘴轻轻翕动,又像两颗蚌慢慢合住,里面的舌头是一袭鲜嫩的珠子。她凑到他耳边,我一直暗暗探听,可是没有一点动向。你哪里来的信儿?

制陶家岿然不动。他的耳朵似乎也是陶器做的,粗糙又野性,不受这女人的轻佻。他叹口气,我在竹林中,藏了一人,身受重伤,样子不详。不知是否你找寻之人,你可去一看?

虞沏上茶,用的是制陶家做的另一只卜居。你从来没问我,为何找他。

制陶家的眼神在她身上轻轻一染,又移至窗口。风从细缝中跻身进来,细细瘦瘦地打在两人中间。虞的眼里留有一丝光波,温暾地燃烧着。

虞收回视野,为制陶家倒了一杯浓茶,轻启薄唇,淡淡开始讲述。

那年她15岁。山中大火,烧至虞家。父母亲从居室里跑出来,母亲抱着她,一群着白衣、白粉涂脸、眉间点黑的“夭破”在院落里焚烧父亲的万卷藏书。其中一位“夭破”将父亲拖至火前,另一人用刀逼迫父亲写下告白血书。母亲在火中哀号哭丧,辩解父亲决然不会勾连任何一方,他只是文人,酷爱诗书而已。她质问“夭破”为何仅凭父亲藏有诗书便要将其归为异党。“夭破”不为所动,鬼魅的火光里,抖然映着父亲凄惨的身影。

一位“夭破”满脸威严地对母亲说,幸而有“煞星”存在,让那些乱臣贼子不敢犯上,朝廷曾令他收集的大量关乎“泯灭”的术法,将会在今后启用,到那时,新的秩序就将被建立……父亲在火中的映像渐渐暗淡下去,飘出一缕一缕的灰烟,舞着蹈着往天上飘去。母亲双膝跌落在地。面对铁证,父亲突然把脸伸进火里,炙烤中散发出肉皮的焦臭。“夭破”又将宅府所有丫鬟小厮一应刺死。血昏昏然淌了一地,在虞的脚边聚成了一团幽幽的血河。

母亲上前去拉父亲,被为首的“夭破”一脚把头踩在泥里。虞亲眼见着血如巨虫般从母亲身下蠕动出来。同样蠕动的,还有母亲的身体。

在虞昏厥之时,外面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当虞醒来时,她已在马背上颠簸。将她用藤条缚在身上的人,着黑衣红靴,他们像一群熊熊烈焰在游走,也就是说,那是一支彪悍的骑兵。他们的装束让她知道这就是传说里另一群她应该去恐惧的人——据说,那就是谁也没见过的“煞星”。但虞来不及害怕、恐惧,她只想起父母亲被火舔舐、血流一地的惨状,她伤心难过,哭个不停。

随着颠簸,她伏在那人身上,持续呜咽。那“煞星”回过脸来——不出所料,涂着黑色的脸妆,根本看不出什么模样。他勒住马,腾出手来,一巴掌将她拍醒,他说,闭嘴。虞即刻止声。

他们吹动口哨在黑暗中呼啸、穿梭,把黑暗破成了棉絮。马蹄声像阵阵鼓声敲打着虞。她解开了身上的藤条,把脸沉下去,睡了过去,但不多时,她又惊醒。往复多次,天已经临近傍晚,夕阳在不远处露出巨大的橙红肚皮。

他们奔跑了多久?他们为什么奔跑?难道“煞星”真的打不过“夭破”吗?或者……

虞没有时间去想,又一阵剧烈的颠簸袭来,将她从马背上摔落。她如一枚脱离了树枝的叶子,飘飘然落在地上。结果,地面轰然塌裂——那不是地面,是山林人为捕熊而做的巨大陷阱。黑暗突兀降临,虞同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裹紧。她的两只胳膊蜷在身后,压于身底。剧痛的口子就是从那里张开,似乎要把她吃下去。然后是两条腿变得麻木与寒冷,她浑身哆嗦,知道自己可能挺不过去了。然而,头顶的夕阳一阵阵筛落进来,细细碎碎的声音过后,她听到临近地面一声“砰咚”——是那个骑马的“煞星”跳了下来。

虞说,救我。“煞星”默不作声,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泥。洞穴并不浅,“煞星”摸索着石砖和土壤,期望可以找到攀登处,而难度还在于,他需以藤条辅助,将虞一并运上去。他用手脚在墙壁上比量。研究片刻,“煞星”似乎找到了方法,他回转身来,张开画着蛇图腾的大手,弯腰粗暴地捏着虞的下巴,近身细瞧她。停顿片刻,他呼了一口气,蹲下来,几乎是粗暴地褪去了虞的下衣。在大腿接触到外面寒气的那一瞬间,虞再也收不住,浓黄的尿液在地面晕开一大片。虞羞愧难当,不敢抬眼看人,眼角的泪滴即将涌出。

“煞星”就那么怔怔看着。

虞闭上了眼睛,羞耻将她撕得粉碎。那团液体从黑暗中淙淙而流,淌到“煞星”脚边,“煞星”也不躲闪。虞睁开眼睛,“煞星”脸上涂抹的黑颜料几近剥落。突然,他的眼神里长出两把尖刀,锋利地刺向虞。他的手也慢慢伸过来,接着是他全身的重量俯冲下来。

虞眼睛瞪得很大。

跟我说话,他命令道。虞不知道说什么,脑海混沌,于是背诵诗句,“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那声音如若细纱,轻柔地抚摸着他,热热地滚在他耳畔,又到他凉丝丝的背,顺着背淌进他身体,搅起一阵风暴,悉数覆盖了他们。

他踩踏着虞的声音,剥落了虞余下的衣物。

在月亮轻微探头的黑暗中,在散发着枯草和新鲜泥土、石壁味道的洞穴里,那个“煞星”享用了虞的处子之身。

白天破壁之时,虞躺在穴旁——她已被背出了洞口,移入遮蔽的草丛间。她身上的衣物已被整理,手心里塞着一只枯萎的藤条,那是“煞星”留给她的纪念。

制陶盎与竹露寺

制陶盎身子前倾且微微发抖,摸转着手里的卜居。而虞声音继续,说她怎样离开凶险之地,怎样来到烟雨楼。对于“煞星”,她只记得他脱光了衣服后的模样和那时的感受。她对制陶家说,她已深陷其中,身体带来的愉悦可以让她忘记仇恨。

制陶盎问道,那他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虞一愣,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呷了一口茶,声音更坦荡了。他救了我也害了我,功过相抵,他只是我的过路人。

制陶盎落下了虞的帷帐,用竹片摩挲着床的四只高脚。那你去看看他吧,别说你是去干什么。

——他在哪儿?

——被我“栽种”到了竹林溪水中,在那河底沙石上画疯画呢。

虞笑了。虞的笑像一匹最上等最轻柔的绸缎,凉凉的又薄薄的。

虞决定跟着制陶盎去往竹林。

烟雨楼外,那些排成一队的官家还不知他们出高价的头牌刚刚离去。他们只是觉得,走出去的女子并不美丽,只是脸上有一种艳绝天下的神采。

制陶盎摘了一片枯黄的竹叶,嚼在嘴里。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他是被父母亲扔在竹林中,被竹露寺老和尚救出的。据说,老和尚曾在朝廷里做大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来他为长生不老,离开皇宫,到深山密林处炼丹修道,皈依佛门。他酷爱丝竹之物,于是山林满栽翠竹。只有盎知道,他并非爱竹林,而是痴恋风过竹境,响起的那片沙沙声。他说,那都是人在世间的脚步,沙沙沙沙。人就是这么来的,也是这么走的,沙沙沙沙。

盎见过当年的小皇帝。他并不像世人所说,再也不肯见这位隐居大臣,而是常披挂着一身黑衣,趁夜色潜入老和尚的庙宇。那时,盎有繁重的劳务,打扫庭院落叶,烘竹叶青茶,酿竹叶青酒,做竹粽……小皇帝来看这两位师徒,总是沉默,仿佛话语会成为一截墙壁,挡了所有伤感和回忆。

盎总看到小皇帝身影孤峭。

小皇帝最后一次出现在竹露寺时,终于问老和尚,天下,何以天下?

老和尚拂去竹杖上的落叶。天下,哪有天下?河流之东,是一天下。山脉之西,又是一天下。人心,则又一天下。你哪里有力量,一统天下?老和尚眼望天际,又叹道,往前望,是一天下,往后去,又是一天下。你又有何本事,活过天下?盎不懂这些话,但他觉得,“天下”这个词,拥有它的玄机,比如时间、辽阔和天机不可泄露。

小皇帝走后,竹露寺笼罩在一种巨大而安静的荒凉里。秋风揭竿而起,密林中飒飒响动,沙沙沙沙。

老和尚说,盎,你听,这是人在世间走道的声响。匆匆来,匆匆去,都是归根的落叶,都变尘土,都做齑粉。

老和尚虽然照常服用仙丹,但小皇帝探望后不久,他却撒手西去。盎从后院拾了一把柴,用收集的松油脂浇于他肉身周遭。火燃,奇异的纯金光焰喷薄而出。火焰里慢慢浮动起老和尚的脸,满是惊惧神色。盎思索为何他死得如此不安宁,出家之人会渴望得到什么?火旋即四起,庭院里那些人形陶器都像兵马样儿挺立,红光满面。火烧得又急又快,竹露寺像一座深海打捞出的宫殿,轰然塌陷。

老和尚从没收盎为徒,他也没传授过盎武功真学,唯一教给他的,便是做陶。老和尚说,你学此一技,便可养活自己。盎十指灵活,从山间挖泥,在山涧冲刷,于转盘煎熬。手时而似一把蒲扇,时而若精细的刀刃,时而翻飞耸立。修缮后的寺庙里,由他亲手打制的容器,雕刻的泥工渐渐堆满院落。盎最擅长的是泥塑。他瞥一眼即可记得人的样貌,继而黄泥红土慢慢勾勒,比例匀当,表情如生……

老和尚走后,盎思索曾见过的那些死去的战士们的样貌,手随心转,他端坐山林间,将每一个战士的脸塑成快乐安宁容貌。后来,泥巴在他手里变成浠水块。后来,他决定下山,来到地下窑洞,淡漠过完一生。

那时他年纪尚轻,了却残生的意愿却如荒草一样坚韧。他日夜不息,只希望在地下打造一个世间,各类苍生均可逃匿。他决定用泥塑给自己做一个棺材……结果,虞找到了他。

虞走错了路,撞见他时,手里还拎着野葡萄。虞请他吃,他摇头,虞坐下来看他烧陶。盎被她盯得不耐烦了。虞笑道,要不,你给我做酒器吧,作为补偿呢,我跟你去柴房。盎不肯跟虞去柴房,轻轻摇头。虞道,真是好奇怪,那么多人为了听我说话,排队要排到长街外,你却偏不肯。而我呢,就有这么个性子,你越是不肯,我就越稀罕。

盎惊异地看着她,手边陶器即将重生。

几个月后,盎又收留了一个被抛至竹林的小孩,他们三人便以一种奇怪的关系,在竹林间长居。后来虞耐不住性子,还是回到了烟雨楼。而盎“死心不灭”,每日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钻入棺木。一想到自己将把这副肉体妥帖地留在陶瓷制造的黑色死亡中,他心里便翻涌起一阵柔软的安宁。也奇怪,有这份安宁,他可以将内心的坚定延绵几日。

每年春晓、秋末,小和尚先去长街卖掉盎的器具,再从烟雨楼取回虞做的酒。渐渐地,器与酒均被人们争相趋之。

时值边疆蛮敌入境,一同蜂拥而至的,还有那个十年间绝对不可言说的秘密:关于“煞星”,关于“夭破”,关于“黑十”。外忧内患弄得长街人心惶惶。小皇帝下旨,漫传谣言者,斩!官兵加大了对人们意志力的审定,严格管控史官记录,探听人们耳语。听闻“煞星”“黑十”有关的言论,格杀勿论。

虞来到时,剑客弥被小和尚藏在山涧幽深处的瓮坛中,上覆枯竹。不仔细瞧,会觉得那是一叶扁舟。制陶盎把枯竹叶挪开,天光就打亮了剑客弥的睡容。

盎问虞,是他吗?虞掩帕笑道,是或不是,睡过才知晓。

剑客弥和“风起”刃

对剑客弥来说,江湖就是一种凶险的想象。小时候,他就被父母送到师父跟前学艺。师父是一顶一的高手,而他直到很久后才知道了师父的秘密。

弥不是练功最认真的那个。他酷爱画画,闲来便用笔在一些物品上描摹,叶子、瓦块、沙地、衣物、皮肤……他给同伴们的刃上刻了龙、凤、达摩……他这般行径被师父叫作“不务正业”。所有人表面嘲笑他胆小怕事,暗地里却钦佩他——他们在他身上,找到了那个渺小又恐慌的自己。他们保护他,像保护自己不为人知的脆弱。

当时师父已经接了小皇帝的命令,组建“煞星”军。

师父站在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面前,一个个给他们画上黑脸妆。

师父说,杀不忠、不敬、不顺之人,便要成为你们的异禀。异禀的意思是,你必须杀人不眨眼,事后不回顾。师父还说,剑是手臂的一部分,你们要把剑当作自己的肉身。你不会问一只胳膊怎么动,它就长在你身上。如此你便知道,如何杀人。

弥记得,头一次,他的剑从对方的脖颈中挑出,剥落了那个人的皮肤,将粉色的肉横翻出来。弥忽觉到自己脖子处一阵强烈刺痛,似乎他的肉也被翻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摸脖子,接着,一人破空而来,刀呼啸,他呆住,险些被从头劈下——还是师父挡住了刀刃,转手一剑,刺中对方要害。他吓得尿了裤子。师父罚他练剑、面壁、受鞭,他都受着。后来,师父扔剑给他,叫他处死“夭破”俘军。他浑身颤抖,不敢上前。师父挑开俘军绑绳,获得自由的俘军第一件事不是逃脱,而是要置剑客于死地——手法招招致命。弥险中获胜,彻骨疼痛贯穿全身。他挥剑疯狂,以痛止痛,以暴制暴。他不知道,做“煞星”的十年,他终将杀人无数。但,那些予人的疼痛在其身上生长起来,每日如遭遇凌迟之苦。他不敢给师父和同伴说,怕受脆弱的诨名,被驱逐出门。

十年间,他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熬到头。

是夜,师父又被紧急召入宫中,不久后,“黑十”计划开启。

屠杀自内向外,逐个清扫,眼见着,同伴们一个个“意外”消失。他去找师父,师父在榻上独酌。他站在自己的影子上,瘦削地看着她。

师徒一场,这是终章了,师父说,你最胆寒,教你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越是知你者越要防备。你赤条条地来,必赤条条地去。懂了吗?

他答,懂了。转身出门时,忽感到背后生风。师父的剑叫作“风起”刃。剑身穿空,随风呼啸。一般人不会要如此笨拙、喧闹的剑,但师父就用住了。所以那一刻,他闭上眼睛,既然要自相残杀,那么,就让她杀了自己好了,死在她剑下也是一种悲壮。

但片刻后,他还立在那里,头顶上半寸处停着师父的剑。

知道师父秘密的时刻,是一个宁静下午。竹林里有沙沙响动。师父在喝酒,一看就知道小皇帝刚走。只有小皇帝赐给师父的酒,她才喝。同伴们在练剑。他瞧见师父脸泛着红紫,摇摇摆摆往林深处去。他怕师父有意外,旋即前往,一路跟随。师父在枯竹掩映下,钻入一个门洞。门口筛出稀疏光亮。他站在枯竹外,透过微光注视,师父脱下外衣,取草木灰装入一只绵软布条,两头用细带系在腰间。弥一动,师父轻声叫:什么人?

声音既出,竹扉洞开,“风起”刃已指在他喉咙半寸处。师父嗓音嘶哑,你何时来的?弥叫,师父……师父怒斥,你最好是挖去眼珠,撅掉口鼻,若有人知,我再赏你一个遍身鱼鳞。

“遍身鱼鳞”是师父发明的最残忍的死法——她只对“夭破”用过。那名“夭破”摧残了她的三个徒弟,活生生扒皮去骨。师父大怒,“风起”幻化无形,先是挑断手筋脚筋,后是每寸皮肤,死状残忍,将一个人由内自外剖开,一团血肉跳动。弥觳觫,师父把剑给他,撩起袖子,刺我。

弥慌了神,师父又重复命令。弥将剑尖划破师父手臂,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臂抬不起来。师父露出一脸冷笑,我早发现你有异,你越犹豫,自伤便越厉害。你不适合做杀手。她收起剑来,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一点悚然的仁慈,你倒适合保守秘密。

从“黑十”的尸山血海中,弥收了手。屠杀残存者,写下誓令,忘记“煞星”,重新做人。弥遁入凡尘,做了衙役,藏匿于声色与酒气之中。同他出生入死的伙伴,渐渐销声匿迹。一个人活着,总会有音有形,但他感觉不到他们了。

那些人找上弥时,剑客弥已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那是一群比当年的他还要疯狂的杀手——小皇帝已长大成人,心狠手辣令人悚然,他培植自己的新武器。他们比他师父的剑法更精妙。剑客弥抵挡了三只戳向他要害的剑尖。他喊道,我只是一个衙役,我什么都不是。而面具中不知有谁答道:我们何尝不是如此!

剑客弥知道了,皇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他真愚蠢,没有人可以如湖水漾过,再复归平静般抹去痕迹。人不是流水,史书也不是河床。师父太愚蠢。

剑客弥抵挡了他们的一波进攻,向竹林逃去。一支箭射中他的心脏下部,伤痛在他身上狂蹿。他忍住疼,剑从敌人上方挑过——当时,阳光从许多口洞上直直探照剑刃,使人无法睁目。他挑动剑柄,听得风吹口洞,哗啦声响,偷得逃生机会。

最后一个追杀他的人扬起玄铁剑。“风起”刃断,但他逃了。

那年,他转身出门,感觉背后有风,挥剑斩去,师父的血喷薄而出。他问她,你是个女人,干嘛要这样糟蹋自己?师父冷笑道,我只是个人,是剑客,是你们的师父,跟女不女没有关系。我要杀你,也是一样会动手的。弥说,你却没有杀我。师父道,这是我唯一的弱点。而你唯一的优点就是贪生怕死,所以,你必须活下去。你活下去,“煞星”就存在着,就不会被抹杀。你不是最讨厌杀人吗?你就继续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吧!你记着,你活着,我们才会“活着”。

弥双手握住“风起”,从手心滋润出丰盛的血,啪啪击打着青石板。他用沾满血的双手,捧起师父的脸,他用血给师父点了眉心。师父阖上了眼睛。

唯有贪生怕死者,才有办法活下去。他的使命便是,苟且偷生。

制陶盎和双脸陶

一件陶器成型,要经过取土、练泥、镀匣、修模、洗料、做坯、旋坯、荡釉、满窑、炉烧。把山林中取来的陶土放入缸中,浸没于水,竹竿搅拌,分离杂质,马尾细箩过滤,泥水则倒入铺了细纱布的无底木匣中。水干取出,大锹翻动,使之结实。入窑前,装入匣钵内烧制,成型后再入窑空烧,将坯泥用布包裹后,大力拍片,裁剪黏合,旋削加工,以丝帛相裹护坯。将坯倒扣于椿上,一边转动一边用刀旋削。暗炉砌于地下,犹如倒置的翁罐,其上罩有窑棚,有烟囱向外探出。装匣入窑,分散排列,炉砖留一孔,用以试火照,火照若熟就止火,熏闷一昼夜再开窑。开窑三日,瓷匣微紫。若白瓷加彩,则复烧固色。

制陶盎在瓮缸边,一遍遍默诵工序。剑客弥摘去头顶落下的枯竹,被小和尚一个石子击中,枯竹翻滚,落向一旁。剑客弥偏头躲闪,安然失笑。制陶盎叫小和尚把瓮缸从河流中推回。小和尚撇着嘴,偷懒地用脚顺着流水踢瓮走。落岸后,盎把一只薄如纤衣的圆形陶坯放入剑客弥手中。戴上,他说。剑客弥依言而行。那陶坯瞬间吸吮了剑客弥的模样,一点点从细胚上泛出了剑客弥的模样。别动,盎说。剑客弥觉得皮肤正自收紧,想要摘除,盎却从小和尚手里接过蜂蜜球缠成的火把,在剑客弥脸部周围漾荡一番。片刻,陶泥已干。盎把剑客弥的“脸陶”取下,交予小和尚。又依样在自己脸上捯饬一番。小和尚一手一个,捧着两只纤薄的“脸陶”,小心翼翼地往密林深处走去。

出来吧,制陶盎说,我把你藏起来。剑客弥便从瓮缸挺出。

他们去的地方,初看只是落满枯叶的平地,中午的光芒笔直筛落,往密林处钻去。小和尚走着走着,身影就没了。剑客弥正自纳闷,制陶盎将他上前一推。剑客弥脚下一空,从枯树枝覆盖的地方陡然跌落。落地前,小和尚在洞半腰处扯出绳索相缚。剑客弥头离洞底仅有半寸,他用断裂的剑柄把自己支撑住。小和尚哈哈笑着。一会儿,盎也飘然落下。

这是哪里?

这是暗炉,曾用来专捕你这样的命案旧人。

小和尚倏忽钻入壁面石穴,将两片薄薄的“脸陶”放入灼烧炉内,又合上石穴机关,借藤条跳出洞去。剑客弥随着盎进入底部。初始,他以为里面不过一个圆形陷洞,但阴影处,暗藏天地。拐过垂首半蹲才能通行的小径,豁然开朗,内有炉光,似昼夜不息。

待看清了情景,剑客弥吓得浑身一缩,险些踉跄跌落。

满满匝匝的,竟是一个个平和微笑、宛然如生的陶人。制陶盎笑笑,手抚摸最近处的一尊陶相。然往深里走,又觉得平和低下似大有文章,其身仿佛正遭遇酷刑,扭曲至极。

那年,老和尚见过了小皇帝,小皇帝已不小。制陶盎还不是制陶家,只是竹露寺寄宿的凡夫俗子,偶尔把捏泥当消遣。他打扫庭院落叶,听得老和尚与小皇帝争论,关于“煞星”“黑十”“夭破”。通常,他们不会争吵。老和尚似乎在劝,但小皇帝却驳斥。两个人吵嚷,使庭院里掀起了无数枯竹落叶,兴风作浪。小皇帝甩袖而去。

是夜,盎站在老和尚竹门前,他打坐,手里握着盎做的第一只卜居。

人,他捻起地上的一粒沙,就是“这个”。然后盎就看着那粒沙被一阵风从老和尚手里卷走,起初能瞧,倏忽不见。他接着说,以“这个”还想万古长青,他指着风中起舞的尘粒,跟“那个”,有什么区别呢?

老和尚看着他,问你呢。

盎说道,我从小心就死了,我没有欲望,只在等死。可是,照我看,如果人人不忧天下,像我一样,那天下就遭了殃了。

或许是因为人人都忧天下,天下才遭殃,你可懂?老和尚说,把竹叶捻进嘴里咀嚼起来,顿了一顿,不过,我救你可不是为着你死的。

盎说,那“煞星”“黑十”,他们是真存在过吧?

老和尚说,他们不应该存在,但是他们不应该被抹去。你知道什么能让人益气延年吗?是气,杀气也是其中一种。

盎问道,小皇帝派人给你送的桶里装的什么?

老和尚忽而面色一紧,少探听!你去把庭院扫干净!盎说,为什么地下会有很多人骨?为什么每日庭院枯叶里会有血迹?为什么熔炉里发散出焦糊味道?

老和尚拂袖而起,打翻了装墨红仙丹的罐子。突然,他捂住胸口,今日,今日你给我换了药?是你?

剑客弥脸色白得吓人。他喊道,那老和尚到底用什么来做丹药?

制陶盎低头说道,我不知道“煞星”是否存在,也别问我“夭破”和“黑十”的事情。但是你不是很会画画吗?你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画坯人。

小和尚在洞口探头喊道,虞快到了!制陶盎就摸索着石壁,攀到中腰,从暗炉中用竹柄取出薄薄的“脸陶”,小和尚把两个人拉上去。刚一落地,制陶盎就把其中一张灼热的“脸陶”猛地盖在剑客弥的脸上。另一张,则敷于自己。

灼烫感侵入肌肤,剑客弥开始喊叫、乱踢、怒吼,甚至掏出断掉的剑柄,空中乱舞。小和尚跳开了,从河里舀水,往两个人脸上洒泼,听得刺啦一声,仿佛扯开了一张布、一面旗。

制陶盎不动声色,匍匐起身,打起坐来。而剑客弥不断地来回转圈,嗷嗷乱叫。不一会儿,他声息渐宁。小和尚再仔细看去——剑客弥已经不是剑客弥了,是制陶盎;制陶盎也不再是制陶盎了,是剑客弥。

“剑客弥”钻入瓮缸,探出头来,呵呵笑道,如今我是你,你是我。我们各自求仁得仁,求智得智。你替我苟活,我替你去死,两厢圆满,听明白了吗?

小和尚在“制陶盎”身后,竹盘子托了一件新换洗的麻布长衫,让他换下。而“剑客弥”从瓮底掏了一些泥,涂于脸上。

然后虞来了,首先是声音,像春天最早的溪水款款流淌过来。小和尚捂上耳朵,跳开了。她看着“制陶盎”,你脸红什么?捂着帕子笑,弯下腰来,盯着水里的瓮。

她瞧瞧瓮壁,有人在吗?

笑声穿膛破肚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剑客弥”从瓮里站出来。虞摘了竹叶,用手里的帕子给“剑客弥”抹去脸上的泥。她仔仔细细看着他,然后叹口气。她连叹气都叹得轻描淡写,魂飞魄散。跟我走吧,虞说。“剑客弥”从瓮里钻出来,跟着她去。

在去往烟雨楼的半道上,“剑客弥”拉住她,带她去了密林。他们穿过大片枯竹,穿过傍晚的夕阳在竹林间筛出的细碎的光斑,穿过时间。虞用那只给“剑客弥”擦过脸的手帕揩拭泪水。连她的泪水都是轻盈的,质地轻薄,令人怜惜。“剑客弥”带她穿过了竹林深处,到了老和尚炼丹的地下窑洞,也就是制陶的暗炉。

是这里,虞笑了,“剑客弥”想到,她的声音的确有一种明亮的催人生发的灿烂。他之前不肯承认这种质地,怕这声音耽误他的“死”志。如今,他不怕了,他让自己徜徉在虞轻盈的天真之中。

他揽过一条藤条,绑住二人。推开地上草草覆盖的枯竹,落入洞中。下坠之时,他感到虞的指甲抓挠着他,石壁被暗炉里的热气烘得干燥。他们刚落地,虞便扑向了他。

瓦神爷与小说家

很多年以后,竹林山被开山挖道,有位建筑工人报告工头张,说山下面发现一处墓穴。工头张虽非考古专业出身,但他看过不少盗墓片,他放下手中工具,躬着身子往地下窥看——他怕遇到电视里那种“大粽子”。等工人们把洞挖到足够大时,洞口里豁然站着的,是无数的瓦神爷。但是,这里的瓦神爷身躯并不庞大,面容一致,颊带微笑,嘴角紧闭,双目微张,身形极为扭曲,似乎都受着火刑或者炙烤。塌落的石壁上,有连幅雕石画,画面内容似是两军对垒。写满了“煞星”“黑十”字样。工头张歪着头,抽着烟,琢磨着这四个字。

傍晚的竹林里筛动起光的剪影。巨大的橙色,星星点点,如影穿梭。在夕阳跟瓦神爷交错的瞬间,有人在粗糙的石壁上看到了似乎活动的图像:

一群夜行的军队,随着光线翩跹跃动,似在战场厮杀,血流成河。人如狼豕,剑走灵亡。紧接着,日光转到石壁内侧。只见头戴顶冠的男人发怒,一史官模样人物在一本竹简上不停勾画。战斗的男人烧灼于战火,被剥皮屠戗,被首尾两端,其状凄惨,不可胜数,顷刻齑粉……

种种惨烈的图景后,诡异交接着另一段画样——第一连幅:骑在马上的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在竹林间奔跑;女人跌入巨大的地洞,双手撑地,似在哀号;在密林间做器具的男人抬头,似乎听到声响;男人在地里同女人交合。第二连幅:两个男人摘取脸面,交换;一女人拉走了手持断剑的男人;刺客闯入,一剑命中交欢者;女人头撞石壁而亡;另一个男人在石壁上书画。

石壁上幻彩雅致,栩栩如生。

有人推推工头张,咱们把这连皮揭下来,得值不少钱吧!比咱们干工程强得多!上英雄山卖掉,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开始动手。光斑在墙上浮动,如同水底影影绰绰的暗流。当石壁被工具强行穿凿剥除,图画瞬间失去了颜色,黯淡下去,几如灰烬。工头张大惊失色,扭头看,那些瓦神爷,面容竟也细微变化,没有瞳孔的眼目以一种角度追随着活人。刚刚出土时,他们明明对着前方石壁。这会儿,竟侧过脸来,盯着他,黑暗中,他们的神情越发诡谲瘆人。

煞星!工头张似乎听到了那个声音。

煞星!似乎他们嘴里一齐喊出了那个声音。本来一丝空气也无的地面,陡然飒飒豁开巨大孔洞,哗啦一声,天翻地覆,工头张和那一干工人悉数倾入。灰尘靡靡飒飒遮天蔽日,轰隆——如若地表张开一张血口,倏忽将他们吞了下去。

救援队奔赴现场后,这一批瓦神爷已被发掘出来。壁画虽失了颜色,依旧隐隐若有所现。他们被摄影师和专家组悉数拍照、拓印,出现在全世界的报纸新闻头条。

四个大字瞩目——

煞星!黑十!

有一个小说家看到了这份简报,跑到现场,结果被层层防护拦截住。他说,我对瓦神爷不感兴趣。我只是隐约看到有春宫图,我总觉得它们不是简单的春宫,是一个故事……

可惜没有人在乎小说家。天空中飘起细密的雨丝,人们已经给地下暗洞搭建了一个坚硬的堡垒,承接来自全球的考古专家、学者造访。

小说家在屋檐底下避雨,透过窗户的细缝向里张望。他似乎觉得那些瓦神爷在冲他眨眼。他揉了揉眼睛,又转脸瞧见前面的草丛里裸露着一只破损的陶片。上前,双手把陶片剖出,仔细观察,看不出究竟。他用它接了漫天的雨水,仰头喝下去。从未有的甘甜。赞叹之余,他才看见陶片底部两个小字若隐若现——卜居。

小说家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故事,他的同行把那称之为“灵感”。这个灵感是关于“煞星”和“黑十”以及两幅春宫图的由来。小说家像运动员感激篮筐和地板那样,忽然跪地,亲了亲那只陶片,继而将它再次埋入土中。

他急急奔入雨中而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