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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我在挖掘传统文化的宝藏 ——《快雪时晴》创作谈
来源:“中国作家”微信公众号 | 王方晨  2025年07月21日15:14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山东人,于儒家文化腹地成长起来的作家,我发现自己对传统文化的书写,几乎可以涵盖我所有的城市写作、乡土写作。即便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地啸》,也没有离开伦理困境的试验场。继《大马士革剃刀》《凤栖梧》之后,我完成了一部乡土题材长篇小说,今年《中国作家》第6期又发表了我的短篇新作《快雪时晴》——这篇小说在创作理念上可能更为明晰,即挖掘中华传统文化宝藏,依旧是我的写作主题。该小说题目来自书圣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快雪时晴”精神,那种沉着痛快的生命感觉,那种在逆境中濯炼光明情怀的理想,为中国传统艺术所崇尚,也正是我自己“一生写字”的追求,而我相信这也是很多人所追求的。总有一天,每个人,不论你是做工,还是种地、从商、治学,都要面临这个问题,因而这也是对人生的终极思考。随着月岁增长,总有告别的一天,那一天已经近了……所以我想说,这像是为了告别的写作,是写给所有人的。

小说主人公老竹,是个出身工人家庭的民间书法家,而书法作为中华传统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每个中国人都不陌生。在我身边,就有许多书法爱好者——功成名就的,不出名的,甚至刚入门的。为让传统文化转向更为广阔的舞台,我计划创作英雄山北广场系列。北广场上的市民生活,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当代文化生活现象。这个北广场系列,我已经塑造了一批人物,他们在不同作品中出现。

我们的小厂书法家老竹,就从济南老城的老街巷,来到了北广场,那是人世间名副其实的喧嚣之地,而老竹的内心恐怕是世上最孤寂的角落。在这里,他遇到了老琴师阮阿庆。二人无需言语,在广场喧嚣中自成宇宙。因为老琴师,国粹“京剧”元素就融入了小说。现实中的英雄山北广场西侧,也确实有个小舞台,那里聚集了不少的戏剧票友。

小说以老竹的一生为线索,串联起中国社会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型的宏大历史背景,国企改制、个体户兴起、“下海”潮、户口制度影响等等。老竹的个人坎坷,失恋、离异、丧偶、艺术边缘化,并非孤立事件,而是时代变革投射在个体身上的缩影。

老竹可贵地坚持了下来。他对书法艺术的纯粹热爱,被街坊评价为“吃白饭”“跟不上时代”,与周遭日益功利化、物质化的社会环境形成强烈冲突,却让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无纸无墨的“空书”行为,是一种独特的行为艺术,也是老竹在失去一切,失去爱人、工作、健康,甚至纸墨后,艺术表达方式的极致转变和升华,是对物质载体(纸墨)的超越,也是对人生羁绊的化解。

作为一种精神象征,“空书”无形无迹,却承载着最深沉的情感。而“空书”本身蕴含了深刻的东方哲学意味,比如道家“无”、禅宗“空”,指向艺术与生命的本质——超越形迹,直指本心,成为一种生命哲学和存在方式的隐喻,是老竹与世界沟通、确认自身存在的方式,是他对抗虚无、延续生命能量的途径。他有清高与执拗,也有脆弱与伤痛。“痴”与“情”交织,使他的坚守带着悲壮的色彩。他最终选择“空书”,既是与现实和解,也是对艺术和生命本质的极致追求。

在结构上,我以“快雪时晴帖”贯穿全篇。小说开头,阮阿庆识破老竹所写内容,结尾小梅高价购回老竹的字,菊因老竹的字获救手术机会,阮阿庆的胡琴被毁后老竹烧字祭奠……这幅帖文如同草蛇灰线。同时,小说叙述老竹的三次婚姻,形成鲜明对照。先是被相恋的女职工抛弃致理想幻灭,后与小梅的婚姻破裂,与菊的患难真情,层层递进,展现了老竹的情感世界和命运轨迹,也折射出不同时代背景下人际关系的复杂性。

老琴师的京剧演奏与老竹的“空书”形成复调叙事,构建出视听交融的审美空间。两人“知音”关系,也极大地推动了情节。识破空书、传递卷轴、寻找小梅,老琴师胡琴艺术与老竹的“空书”形成精神共鸣,用他的话说“拉出声儿,风一吹,散了”,与“空书”的无形,共同构成了对纯粹艺术精神及其在现实中脆弱性的咏叹。老琴师胡琴的被毁,正是“空书”精神在现实世界遭遇的另一重映照,与老竹化字为灰相对应,暗示艺术在世俗暴力中的脆弱性与永恒性,形成强烈的文学张力。

“写字就是好好活”,这是老竹的领悟。将艺术实践等同于生命本身,赋予创作以存在主义式的意义,对老竹来说,书写行为本身即是救赎,无需外界认可。这种对艺术本体论的思考,可以使作品具有哲学高度。

结尾,老竹与小梅和解相伴,继续他的“空书”。他“能写到生命终了”的宣告,既是对个体命运的抚慰,也是对艺术精神在现实中顽强存续的歌颂和肯定。

《快雪时晴》将宏大的时代变迁浓缩于一个普通书法家的个体命运,以“空书”为核心意象,探讨了文化强大的“无用之用”。作为一个人,不仅只有肉体,还有灵魂。文化滋养我们的灵魂,让灵魂穿越生命的风雪,抵达精神的晴空。而所谓的告别,也只能是放下物质的执念,迎来灵魂的涅槃。

像老竹一样,我对传统文化的书写,也“能写到生命终了”。实际上,挖呀挖呀挖,我的持续近四十年的小说写作,可谓旷日持久,但已给了我的心灵以足够的安慰。《快雪时晴帖》二十八字所蕴含的文化密码,在老竹跨越时空的空书中,被注入现代个体的生命体验,最终升华为“写满天地的生命文本”,获得永恒的生命力,也让我明白我的书写本身也同即生命意义的完成。

同在晴空下,你的和我的,我们的“挖宝记”都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