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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沈苇诗集《水上书》:“诗路之诗”与空间诗学
来源:文汇报 | 霍俊明  2025年07月20日08:43

沈苇的最新诗集《水上书》聚焦于浙江的四条诗路,即浙东唐诗之路、大运河诗路、钱塘江诗路以及瓯江山水诗路。重返江南后,沈苇用了四年多时间对四条江南诗路进行了田野考察,这些带有“行动诗学”意义的诗作创作也是作为浙江人的沈苇对故乡以及江南的精神回馈与文化致敬。

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对话在这部诗集中体现得非常充分——比如《弹歌》《越绝书》《吴越春秋》《仿越歌》《寒山》《国清寺》《欧冶子》等文化浓度极高的诗作,对应了沈苇的文化准备、田野考察、写作才能以及现代诗学所指向的世界观、方法论以及容留的“胃口”。需要提及的是对于沈苇而言,传统指向的是中西方的优秀文化传统,而不是单向度的或排斥性的,这就使得诗人的视野、襟怀、趣味、语言、方法、技术都具有容留性、开放性、复杂性以及生成性,正如沈苇通过“元诗”(以诗论诗)的方式所强调的:“诗的技术至上和修辞过度/早被放翁名之为‘琢琱之病’/譬如江西诗派堆垛、僻涩的习气/奇险也伤风骨,从而走上穷途”(《大羮玄酒》)。

似水流年,物是人非,一切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有人悼念1980年代的背井离乡/有人剪辑了贾樟柯/有人在湖畔寻找消失的村落……/年轻人都有一个‘数字故乡’/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是‘数字原住民’”(《东钱湖与数字故乡》)。面对山水故地,时空错位,时位移人,记忆的无着力点,一个诗人很容易成为感伤主义者以及乡愁化的抒情诗人,而沈苇的这些诗路之诗在思绪与情志上既是开放的又是节制的、审慎的,“相对于故乡之重/乡愁、乡思、乡恋等词汇/都过于流行、轻浅了”(《致故乡》)。

尤其可贵的是沈苇的这些聚焦诗路的江南之诗并未局限于“返乡之作”或“地方志书写”,并未一厢情愿而又偏执地投身于单向度的古典时空,没有站在新与旧二元对立的鸿沟之上,而是在格物、审慎、反思与重建的向度上打开了崭新的诗歌空间与精神维度。换言之,在西部和新疆30年的工作、生活、行走、考察、阅读以及写作使得沈苇的这些“诗路之诗”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故乡写作”,而是在西部(丝路)与江南(诗路)的双重视野以及跨文化、跨语际之下诞生了“第三空间”,“故乡与异乡,我者与他者/一座天平倾斜的两端/你得把它调校平衡了”(《致故乡》)。这一特殊的空间超越了地理和经验的惯性认知以及表达限囿,它既是历史、记忆和地理、文化层面的,又是心理、语言、修辞、技艺和想象层面的。2025年春天,我跟随沈苇在湖州城外造访了骆驼桥,这是一座见证了江南与西域丝路的古桥,对于离乡30年的沈苇而言,这是故乡与远方对话的又一次重启。

沈苇在《水上书》中几乎呈现了所有的水的形态——比如湖水、河水、江水、运河之水、溪水、雨水、井水,并对围绕着水展开的山川、岛屿、港口、堤坝、桥梁、街道、村镇、院落、寺庙、遗迹、墓地、茶园、植物、动物等周边事物予以深层打捞和深入描述。这些不同形态的水以及事物对应了空间想象、文化内蕴、历史记忆以及时代经验,这在《关于水的十四种表达》一诗中有着鲜明的对应。这是诗人与山水的互相辨认、彼此激活、互相打开以及多向度的阐释与融汇。沈苇也由此建造了“水的空间诗学”,进而为自己的诗歌世界提供了一个崭新而又醒目的坐标。

四条诗路所对应的历史、记忆、风物、人事、文化以及地方性知识的内涵是极其丰富甚至驳杂的,由此一个诗人很容易沉入“古典化”“江南化”“山水化”“风景化”的写作套路的泥淖之中。沈苇对浅表的“地方写作”一直是持怀疑和诘问态度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应该是反风景化的,他一定要具有对地方性知识重新祛魅的能力。要想对空间和地方予以拨云见日、独辟蹊径式的深度书写,这就要求一个写作者必须具备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以及求真意志。《水上书》印证了每一个空间都是时间化和历史化的产物,每一个空间及其涵括的遗迹、风物、习俗、意象、细节都是不同时代以及时间叠加的产物,空间正是时间不断累积、渗透、折叠以及物化的产物。空间既是过去时的,又是此刻以及未来时态的,诗人必须同时站在三个时间的维度才能真正透析空间的秘密以及内在机制。由此,沈苇的“水上书”以及“诗路之诗”使得一个个空间、一条条水系、一个个物象以及一个个瞬间成为了能够穿越个人经验以及时空限囿的精神共时体,其所携带的心理能力、精神容量、思想载力以及共情力是显而易见的。

空间的时间化以及精神化、命运感在沈苇的“诗路之诗”中是贯穿始终的,每一条水系都附着了灵魂与记忆,这是深度的精神还原与挖掘。诗歌也就成了个体主体性前提下的“精神事件”,这也必然是一次次闪电猝临般的精神照彻的时刻。

在个体的感受力、自主力空前匮乏而媒体、技术吞噬、包裹一切的今天,在碎片化的诗歌写作境遇下,沈苇通过“诗路之诗”重建了一个中心,一个诗人的整体感、总体性得以进一步凸显。沈苇是一个高度自觉化的写作者,这么多年他的写作中一直有一个显豁的质素,这就是对可见之物以及不可见之物的同步勘测与深度探询,诗集《水上书》同样是这一质素得以深化和拓展的产物,物化的可见之物与虚化的不可见之物在诗人这里得以不断地“格物”与“诘问”,而这些诗路之诗的新知以及新质也就随之诞生了。

通过诗集《水上书》及其空间诗学的构造,沈苇通过诸多视角再次印证了诗路之水“依旧是尚未解构的世界中心”,而他则是一如既往的卜水者、凝视者、垂钓者、深潜者、行吟者、摄像者、考古者。

(作者系列诗人、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