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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6期|路军:沉静的目光
来源:《火花》2025年第6期 | 路军  2025年07月22日09:02

路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承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一树阳光》《疏雨桐花开》等。在《人民文学》《四川文学》《福建文学》《湘江文艺》《火花》《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延河》《青海湖》《青年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150多万字。作品获得《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征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作品选入等多种选本和教辅书。作品被改编成几十个省区市小、中、高考试题。

北方的白杨

北方的白杨最美的时刻当属四月末,恰逢一场春雨的洗礼后,风姿飒爽。

北方的沟壑、河流两岸,集聚了大多数的白杨,它们不属于招摇的树种。瀑河下游,山谷狭窄,群峰对峙,河水从多条山谷间流出,聚合,冲刷出一些谷地。沿着河岸边际的谷地步行,白杨树就在早晨略微清冷的氛围里静默。

逆光看白杨,像看一幅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水墨画。莫奈画笔下的“白杨”系列画里有一张春季的《埃普特河岸的白杨树》,画作鲜亮,阳光和煦。埃普特河是塞纳河的一条支流,一条河流波光云影,有着平原河流的舒缓沉静,像一个浪漫的思考者。棵棵白杨树独领风骚,这与冀东北瀑河岸边那一棵一棵肃立的白杨树很相似。不过,莫奈喜欢自然草木的鲜活印记,不喜欢阴影,赋予画面明朗的色彩。瀑河河谷不同于法国西北部的平原,长在燕山余脉的绵绵山岭间,尤其在逆光里,河谷略显灰暗的阴影。河流东岸的山岭绵延起伏,天上的云朵好像狼毫笔淡淡抹出的羽毛状,又像鱼鳞,碎片与碎片衔接、咬合,不慌不忙,安然自适。

这一带的瀑河河谷如果从宽度上衡量,有埃普特河的特性,水流舒缓,水波粼粼。白杨树将亭亭的影子映入水中,加深了浓淡相依的情绪。

前几日,夜里八点开始落雨,整整一夜都没有停。“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用在那个夜晚,也是贴切的。瀑河河岸白杨树的树叶子上落满了玉珠,顺流而下,点点滴落,渗入脚下的泥土。只隔了几天,簇新的叶子便“封了门”,将秋冬灰扑扑的枝条隐藏在绿意铺陈的叙述风格中。

白杨树并非都在逆光里表达寓言一样的神情。在左岸的一处高大的堤岸,粗大的白杨树老当益壮,主干长年累月膜拜河水,竟折腰一样的倾斜。树的执着,直率天真,像一个美丽的童话。一棵树前,站定脚步,与我视线齐平的树干疤痕令人惊奇,那曾经是刀斧在它青春时代留下的伤痛。树大自然直不属于白杨,白杨需要一些人为的塑造,砍掉旁逸斜出的枝枝杈杈。历经多少年后,一枚枚疤痕成了树的黑眼睛,成了精神的释放。

看白杨树的疤痕,很容易与白杨树产生不少的思想交流。站在树边,贴耳倾听,那些神秘的语言与我的心思在飘渺的时空交融。

正当我的心思有了几分偏移,目光却落在碗大的疤痕边缘,边缘长出了一株小苗。三片叶子,最底下的持重,绿意与树冠上的叶子无异;其他两枚鹅黄,生命的初原。其一还像襁褓中的幼儿,偏着头,向着阳光方向生长。

这是老杨树当年的生命重现吗?

老屋

瀑河穿山越谷,撒下一枚一枚历史的符号。老屋是岁月的休止符。

故乡毗邻京城,清代曾经在冀北等区域内御封了一些皇粮庄头。在永安,最有名的是张家大院。有意思的是从东向西,属于“张家大院”或者有历史标签的,我看了有三处。

贴近公路北,见隶书体“皇粮庄头”写在一条胡同的右墙上,砖灰色底色,有一些古意。阅览文字知晓,张家大院1648年始建,历经4年,占地37亩,至今已377年。

步入院子,西侧灰瓦屋与中间灰瓦屋并不连缀,青砖垒砌成墙,低矮,缩手缩脚之状。一问主人,有五六十年岁月。见我似乎有些失望,他指向瓦屋后说,后院子瓦屋可是几百年了。

隔着右侧月亮门,已看到老瓦屋片刻的印象。黑乎乎的室内,空洞感、凝重感弥漫。毫无疑问,这房屋就是当年皇粮庄头张思善遗存至今的老房子了。正门开着,门左边的窗台上搁置四只葫芦,两只倾斜,两只头朝上。葫芦历史久矣!“槲叶为衣草结庐,生涯正付两葫芦。名山历遍家何有,尘念空来梦欲无”,这是隐逸之人的绵绵乡愁。张思善当年来到这里,是荣归故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那秋熟之后的葫芦晾晒在瓦屋檐下,风吹葫芦摇,古韵袅袅飘。待到葫芦晒干,去瓤装酒储存。待雪花飘飘,饮一杯。古人云“雪中饮酒难为醉,梅下吟诗易得香”,院子梅花不见得有,饮酒那份自得也是有味道的。

现在,葫芦已不是那时候的葫芦,老屋历时几百年风霜而依然存在。

四梁八柱,榫卯结构,这是我入室见到的情景,是在故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房屋构架。仰望,并没有见到顶棚,大约年岁已久,坍塌废弃。木梁横亘,表层留有斧头戕害的残痕。瓦屋顶,黑黢黢的,是烟熏火燎所致,还是当初防虫蛀而染黑色?清顺治入关,故乡之地烟火气息渐渐无形中放大。这老院,这样榫卯结构的房屋多矣。时下,瓦屋似乎在向后面倾斜,已非常明显。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仰望,也像骄傲于世的悠然自得。

室内宽敞,东西两侧,搁置杂物。东侧笸箩、盖顶上陈红辣椒,还有遗存旧岁月的柜子。瀑河岸畔芦苇编织的方形笸箩,来自远方的竹皮编织的笸箩褪色如灰。墙体龟裂如文字,记录几百年的岁月。

老屋前正中长着的那棵大枣树沉默不语。我坐在它的身边,正静静等待小如黄米粒一样的枣花开放。枣树生长缓慢,粗如木桶一样的枣树表层覆盖一枚枚首尾相接的鳞片,流水一样弯弯曲曲,也像树的“瓦片”。

石头墙的存在

石头墙的建筑还存在多少?小黄山区域位于瀑河下游,群山高耸,草木覆盖不及的地方,遗漏白色的角落,让一个到冀北燕山余脉来观风俗、赏山景的人立即想到,此地地貌为石灰岩。

靠山吃山,冀北最不缺的就是石头。沿河而居,就地取材,石房子自然属于民居常态。如今,想看石房子,非到深山远谷不可。瀑河河谷幽深的去处,还保存完好的一些石头墙。

我们这一次来到的地方,名字叫四十亩地。在一个山坳里,谁也不会想到,在一个古旧的有着二百多年历史的门楼里,还有几处石头墙的存在。一块块石头形状不一,遗留着瀑河冲刷后被从河中捞起、打磨的痕迹,石头一起叠加,上升,撑起了一座房子的筋骨。

石头身上留存这房主人的温度,留存着一个个已经被历史遮住了面目的石匠的温度。石头与石匠,自然的融合。那个年代,哪一个村子里少得了石匠?一双双手,搬起石头来,铁锤落下,叮叮当当,铿锵铿锵,一块石头与一块石头在他们的眼里都是宝贝,都是可以将自己智慧物化的存在。

我今天所见的石头墙,依旧沉稳厚重,房脊上的瓦不知道换了几次,石头与石头的缝隙尽管涂抹、填充了一些现代的东西,并不能淹没石头墙的历史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