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次月落》:孩子们会从文学中读到什么
什么是儿童文学? 什么又是成年人文学? 它们之间的边界在哪里……诸如此类的问题从创作实践上讲是一回事,从阅读上看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说,对同一部作品而言,一边是经过主观创作形成的客观成果所体现出的文学特征,一边是它在阅读中呈现出的主观印象和欣赏结果。这里面应该充分认识到阅读者的主观作用。
审美态度理论认为,事物是否能成为审美对象,以及审美对象所呈现出的审美特征,大部分是审美态度的结果。美学家乔治·迪基曾经生动地将审美行为称为“看作……”。如果将审美态度理论和迪基这一生动而日常化的表述运用到成年人文学与儿童文学的欣赏活动中,不妨简约化地这样说,儿童文学可以“看作”成年人文学,如安徒生童话,如《小王子》《夏洛的网》《彼得·潘》等。在成年人的阅读中,它们完全可以成为成年人文学,成年人读者从这些作品中读到的是与孩子们眼中不同的东西。同理,成年人文学也可以被孩子们“看作”儿童文学,成年人创作的那些作品,如中国古典四大名著,都可以成为儿童文学。当然,对于成年人读者来说,他们可以变换审美态度,对儿童文学,他们既可以从成年人视角读,也可以采取儿童视角,虽然他们不一定能真正回得去。对孩子们来说,大人们写的、给大人们看的那些作品,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他们会将它们读“大”,从一开始的儿童视角慢慢变成成年人视角,把成年人文学读回到它们本身。
所以,在儿童文学创作以及儿童文学出版与阅读中,既要重视儿童文学的文学特征,但也不必太在意,搞得壁垒森严。要重视审美态度在文学阅读中的作用,相信孩子们的阅读能动性,他们会在一切作品中看到他们想看的世界,看到他们看得到的世界,享受到他们应有的快乐。如果我们都能有这样的认识,那么孩子们的阅读世界会广阔得多,而作家们也会去掉许多的顾忌,少了许多的限制,从而种豆得瓜,给孩子们带来意想不到的阅读惊喜。
开头的话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因为这些前提性的理论不捋顺,好像就不能很好地从儿童文学的角度讨论孙频的《一千零一次月落》。
对孙频来说,这可能不是一次自觉的儿童文学创作,但是,明天出版社发现了这部作品,他们从专业与职业的角度将它“看作”了童书,他们从儿童视角读到了这部作品包含着的儿童性,以及值得向孩子们推荐的儿童成长中的许多丰富内容。
对孩子们来说,他们会从《一千零一次月落》中读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在黄河边上。作品采取的是第一人称儿童视角,“我”的家住在黄河这一边,是山西;故事则主要发生在黄河对岸,是陕西,是陕西的一座“山顶上的石城”。夏天,“我”抱着羊皮做的浑筒游过去,冬天,“我”从冰封的黄河走过去。仅这座石城就够让孩子们新奇的了。“它不像别的村庄一样,蹲在黄土高原的某道沟里或峁上,甚至也不坐在塬上,而是坐在高高的山顶上,像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这里的人家都住在窑洞里,窑洞式样太多了,“有人住在山顶的窑洞里,有人住在半山腰的窑洞里,有人住在平地上的窑洞里,还有的人住在地坑窑里,就是在平地上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再在四壁上挖出窑洞”。地坑窑是怎样的一种窑? 怎么出入? 下了雨怎么办? 大概即使是山西、陕西的孩子们,现在也少有知道这种窑洞的吧? 别小看这座山顶上的小城,它的历史可长,什么都有,县衙、文庙、城隍庙、文昌阁、龙王庙……只不过它们都在窑洞里。这里有繁华的集市。逢上庙会,物品可谓琳琅满目,单说小孩子们关心的小吃,就有枣糕、枣馍、猪头凉片、粉浆饭、头脑、干烙、泡泡油糕、剁荞面、杂面抿尖、果丹皮……不知道琉璃咯嘣这一小孩子们的乐器现在还有没有了,它“薄如蝉翼,赶庙会的时候,每个小孩都会闹着买一个。琉璃咯嘣有大有小,小的只有拇指那么大,大的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那么高,肚子胖乎乎的,像个宝葫芦,拿在手里却像羽毛一样轻盈。琉璃咯嘣具有烟花的气质,在小孩们手里待不过两个小时,就是再小心翼翼,它也会碎掉,像青烟一样从小孩们手中消散而去”。这哪里是黄土高原上的小城? 它是孩子们知道后就十分向往的人间“秘境”。
孩子们还会在作品中遇见许多“奇人”。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我爷爷当年是黄河上最负盛名的老艄,从包头到碛口的一千多里水路上,有二十多架大碛飒,我爷爷都能一一闯过,从未失手。遇到水太瘦的河段,他会指挥船工全部下水,人抬着船走。”后来水上失事,船沉了,货物散了,都说爷爷人也死了,但到了小说的后面,爷爷又活了,他竟然多年藏身在他的老朋友——石城张繁春迷宫般的窑洞里! 不清楚张繁春的过去,只知道他晓得小城的前世今生。他会放电影,能把电影放到天上去,放到黄河里。他最大的兴趣是收藏小城古代的石碑,称石碑是石书;他逢人就要说小城的文化、小城的历史。可惜人们不理解他,这让他成了小城里孤独的堂·吉诃德。光头石匠也令人着迷,他会凿刻墓碑,凿刻的墓碑因人而异,呈现死者生前的生活场景和人生经历,栩栩如生。生与死在光头石匠那里几乎没有分别,死亡没有恐怖的感觉。还有小彩云,她原先是唱戏的,可惜摔断了腿,再也上不了戏台了。但是,这不影响她唱戏的热情。对她来说,哪儿都是舞台,随时都可以唱戏。
相信孩子们会惊艳于这部作品的语言。无论是人物描写,还是风景与场面描写,都非常有画面感。小说这样写晚上的窑洞:“每到天黑时分,半圆形的窑洞窗户就会次第从黑暗中浮出来,像一轮轮半圆的月亮从黄土高原上静静升起,有的月亮上还映着人影,让人想起了嫦娥和她的兔子。人们经常在天黑之后,从一轮月亮游渡到另一轮月亮,那是在串门。”这是实景,也是想象和比喻后的美化。再如写从地面看地坑窑:“地坑院里还长着一棵高大的杏树,从平地上看的时候,只能看到一截树冠,形似侏儒,但一到了春天杏花盛开的时节,连那截侏儒树都会变得美艳起来,就像从地底下喷涌出来的云霞,有种张灯结彩的丰盛,蝴蝶、蜜蜂、天牛和我围着一树杏花左看右看,好像观看着正月十五的花灯。”这样的描写精妙绝伦,简直就是诗! 现在的小说已经很少有肖像描写,有时整部作品看完了,人物长的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将肖像描写和性格刻画结合在一起了。这部作品可以让孩子们体会这方面的妙处。它这样写孤独而古怪的张繁春:“那时候他有六十来岁,一张瘦长的马脸,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镜片极厚,上面一个圆圈套着一个圆圈,编织成了某种容器,把他小小的两只眼睛盛放在了最里面。所以他看人的时候,小眼睛显得极远,其中一只还有点斜视,再专心也像心不在焉地瞅着别处,但他一旦摘下眼镜,看人的时候又会把眼睛一直贴到别人的脸上去。”这样的描写如同工笔画,绘形而又传神,孩子们一看就不会忘掉。
孩子们可能对这部作品的语言有些陌生,因为它大量地运用了方言。小城人管“种地”叫“杀地”,“取水”叫“猎水”,“聊”叫“倒歇”,“懂得”叫“解下”,“调皮”叫“捣失”,“流浪汉”叫“街爬子”,“黄鼠狼”叫“黄妖”,如果一个人长得可爱,那叫“齐塌”……简直是一部方言小词典。作品的人物语言都是方言。这是小彩云对“我”说的一番话,知晓那个地方方言的人,一定会从它的腔调中体味到它的风致和韵味:“猴儿,你晓得不? 你爷爷兀会儿可从碛口给我们捎来了不少稀罕东西,麻油、洋胰子、衣料子、胭脂水粉,兀会儿石城要甚没甚,穷得嘞! 李老艄真是个地道人,还能识文断字。这猴儿咋的就跑了? 记得黑儿里过来看戏。”这不仅是方言,就一小段话,人物的神态、动作、心理都活灵活现地出来了。
方言是文化的宝库,是语料的宝库,是文学艺术的宝库。从古至今,中国许多的文学作品都是用方言写成的,地方戏曲也是方言的艺术。方言是与生活联系最紧密的语言,因而也是最鲜活生动的语言。孩子们如果文章写得不够好,语言干巴,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失去了方言这种语言宝藏,失去了方言的滋养,不能通过方言接通生活的源头活水。鲁迅、老舍、赵树理、孙犁、贾平凹、冯骥才、汪曾祺等著名作家的作品都有着浓厚的方言色彩,他们都主张向生活学习语言,在作品中适当地运用方言。我相信,孩子们会从这部作品中品味到方言的妙处,激发起学习方言的兴趣。
《一千零一次月落》内容很丰富。它是白天的故事,也是暗夜的故事,它是现在的故事,更是过去的故事,是从远古流到当下的故事。小城是不是古代的监狱? 小小的一座孤城,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同民族的后裔?“我”爷爷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作品中有些事孩子们还不明白。张繁春给“我”讲了多少古啊! 那么多朝代,那么多民族,引经据典,用那么古奥的话来叙述,连小说中的“我”当面都听得懵懵懂懂,想来孩子们读起来也不甚了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长大了,他们自然就会读懂了。当然,也不一定要再去读它,生活的阅历、其他的读物也会让孩子知道这些故事所深藏的奥秘。“人总得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晓得了自己的来处和去处,心里也就踏实了。”“什么是文化? 就是最后把什么都化到了一起。”把张繁春的话琢磨琢磨,和书中的“我”一起去想想,收获就已经很大了。
不管怎么说,能让成年人和孩子都读得津津有味的书一定是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