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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李永兵:远走非洲的日子——我的非洲打工生涯(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 | 李永兵  2025年07月22日09:01

李永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4届学员。近年来在《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雨花》《莽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飞天》《百花洲》《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广州文艺》《绿洲》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2012年远走非洲。出版长篇小说《流浪狮》《黄风醉》《蓝水谣》。

导 读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作家李永兵的散文新作,重温那段艰难却独特的回忆。

远走非洲的日子

    ——我的非洲打工生涯

李永兵

从非洲回来已经好几年了,我还常常梦到远走非洲的日子。梦醒以后,在黑夜里寻找自己,怕在梦里迷路。这种担忧伴随我这么多年。好在,我已经不在非洲了。只是,我恍惚还活在过去,在遥远的非洲颠沛流离。多年来,我都不愿意去剥开这些往事,不去触碰那些艰难却独特的回忆。

我去非洲,也许是一种宿命。

每个少年都会有一个离家出走的梦想,即使你本身就在漂泊的旅途中。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漂泊。我希望能够安定下来,守候自己的家乡和熟悉的人,哪怕是守候一座枯瘦的小山坡,哪怕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只是,命运总是与我周旋,始终没能停下脚步。每次搬到一个地方,起初我会排斥,等习惯并且喜欢以后,却又一次次离开,开始新的旅程。这让我从小就无数次体验到了离愁别绪。这些离别一直伴随我的成长。我习惯了离别,只是从没想到,会到非洲那么远的地方,经历艰险。也从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心爱的女孩子结婚,等我活着从非洲回来,却眼睁睁看她拉着行李箱离开,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别,就是一生。

一路向西

我们最后一站,是西非赤道几内亚首都马拉博。深夜,在印度德里转机,天快亮的时候,飞机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博莱国际机场降落。东非高原空气凛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炎热。听说埃塞俄比亚有高原狮,当我落地走出机舱,警惕地望着四周,眼前一片旷野。好在狮子没有在机场出现。云很低,我似乎站在半空,有些眩晕。在机场免税店,我看到一只乌木雕刻的鸭子,栩栩如生,标价80美元,真想把它买下来。可是当时没有带美元,只好放弃,至今仍念念不忘。接着再转机去喀麦隆。从喀麦隆坐小型飞机飞过几内亚湾,才能抵达马拉博。

马拉博在几内亚湾的比奥科岛上,西边是浩瀚的大西洋,东边越过海峡是喀麦隆。

喀麦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机场附近的贫民窟。下飞机的时候,遇上喀麦隆的雨季,走下舷梯,像钻进了蒸笼。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又出了太阳,蒸腾着地上的水汽。透过窗户,我看到机场附近一片彩色,以为是花园。降低高度以后,看清了,是一片贫民窟。居民用彩条布和树木搭建成房子。看到彩条布搭建的房屋以后我内心隐隐地疼痛。我想到小时候住过的牛毛毡房子和一个废弃的牛圈。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都会有繁华,也会有贫困。我对繁华可以视而不见,对贫困却揪心地疼痛。

班长一直跟我说话,说,不要怕,我们都是一起的。班长很照顾我,也很信任我,走到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班长姓贺,都称他“贺总”。他以前是个小包工头,是我妻子闺蜜的老公。贺总脾气很不错,做幕墙技术水平也高。

我确实很担心。来马拉博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出国奔忙,要去南京体检,还要去无锡疾控中心接种黄热、疟疾、伤寒疫苗,似乎我们到非洲就是去得病的。有人跟我说,到了非洲,工人就要被关起来,每天做苦力,还有打手和狼狗看着工人,动不动就会挨打,死了就埋在荒地里,或者扔到海里去喂鲨鱼。说得太吓人了。我不知道会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是已经上了飞机,没有了回头路,有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决绝,其实在签下“高危工种意外伤害险”合同的时候,就生死有命了。

从喀麦隆到马拉博,只要半个小时的航程。下飞机后,我们取包裹,翻译说把钱准备好,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班长告诉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出关的时候要给工作人员一些小费。他们工资极低,很难维持生活。我心想,在西方国家,即使帮你拎包,都要小费的。马拉博以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早就学会了西方的生活方式。

工作人员开始安检,我们把行李箱一个个打开。胖胖的黑人朝我笑笑,说,人民币。我点点头,塞给他十块钱。他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块咸肉看了看,又塞进去,关上箱子,挥挥手,朝后面指了指。后面穿制服的人没有打开箱子,直接放我走了。我忐忑地出了关。箱子里有两条好烟。我不抽烟,烟是到非洲营地给师傅们发的。我是徒工,需要那些资格老的师傅们照应。

马拉博和我经过非洲的其他地方不一样。马拉博以前也贫困,现在经济情况比以前富裕得多,也比非洲其他国家发展得好,而且还在海上发现了油田。马拉博也是世界上最偏僻的首都,赤道几内亚大部分国土在大陆上,紧邻喀麦隆。

天空下起了雨。细瘦的棕榈树在风雨中摇曳。不远处,有很多木瓜树,树干上结满了青色的木瓜。我盯着看了很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新奇的树木。

在机场等了很久,一辆中巴拉着我们去了营地。车很慢,一路上,打开车窗,呼吸非洲的空气,欣赏非洲的异域风景。我看到了很多牛羊。牛脖子上有肉瘤,起初觉得像骆驼,但是比骆驼小多了。牛脖子上挂着铃铛,一路叮叮当当。路上不时还能看着拿枪的警察和军人,有军车拉着武器在路上行驶。我担心这里会打仗,电视上也见得多了。翻译说,这里每天都这样,其实很安全。赤道几内亚和中国关系友好,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我才安心了些。

营地在一个山坡下,山是高耸入云的火山,翻译说这是比奥科火山。比奥科火山最高点是巴希莱峰,海拔3011米,巴希莱峰是座活火山,最近一次喷发是在1923年。巴希莱峰也是赤道几内亚最高的山峰。马拉博位于几内亚湾,在比奥科岛北部,属于热带雨林气候,年降雨量达2000毫米,天空常常阴云密布。山坡上有很多外来居民,是非洲其他国家来的,大多经过蛇头偷渡,来到这个还算富裕的国家,找一个安身之处,寻找他们的幸福。山坡上长满香蕉树,巨大的叶子,像遮阳伞一样,挡住了阳光。雨季过去了很久,地上也还是潮湿的,青苔铺满房子附近。房子大多是用木板搭建的,屋顶盖着蓝色彩钢瓦,家里地面是泥土,也没有板凳。讲究一些的人家会铺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毯,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房子被刷成白色和绿色,看起来挺不错。木板房前面的场地上,摆着被煤油炉子熏黑的铝锅。这里不烧柴火,也没有煤球,更没有电饭锅。煤油炉是用十几根棉灯芯做的,灯芯蘸满煤油,点燃以后把铝锅放在上面煮饭。米饭煮好以后,再把番茄切碎,煮烂以后,熬成糊状,撒上盐,加上黄油拌饭。大家坐在地上,把铝锅围在中间,用手抓起来吃,吃起来很香,很润。条件好一些的,会煮鸡肉和洋葱,然后捣碎,加上牛油做拌饭。

再往高处,就到了雨林深处,雨林中除了成片的香蕉林还有可可树林。杧果树不一样,比较散乱,不是成片生长。波罗蜜树大多长在雨林深处。大雨过后,雨水从火山顶流淌下来,形成一条条小溪。小溪不宽,旁边长满蕨类植物和巨高的树。长年累月,小溪中落了很多的树叶,树叶沉淀到水底腐烂,给热带雨林的蚊子幼虫提供了庇护所。很多树叶漂在水面,随着溪水流淌到下游。这样的溪水不敢饮用。

马拉博被海洋包裹,雨水充沛,居民用水却成问题。他们之所以在中国营地附近安家,一个是只有中国营地有水井,再一个是热带雨林中的野兽不来骚扰中国营地。每个工人都会有砍刀或者铁棍,甚至驯化了雨林中流浪的野狗。

到了营地门口,一个拿着砍刀的黑人兄弟跑步开门。想到有人说的打手,说不定这个就是。我仔细瞟了几眼,他穿着裤衩和拖鞋,怎么也不像打手。

马拉博没有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1月至4月是旱季,5月至12月是雨季。现在就是潮湿的雨季。

路上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下雨。

乌云飘走了,太阳很亮。下了车,一群人站在营地门口看热闹,有中国工人,也有非洲工人。营地是很多集装箱围成“回”字形的院子。那些人都盯着我们,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们打听国内发生的事情,七嘴八舌地问了几句,就去干活了。

项目部有人来收走了护照,说怕弄丢了。我不懂什么意思,还是上交了护照。

没有分到宿舍,因为上一批的人还没有走,他们要过几天才回国。我们只能跟老工人说好话,去找宿舍挤一挤。宿舍是集装箱焊接的,围着营地两圈,大概百来个集装箱。云飘得很快,一下子遮住了营地,瞬间,天地昏暗,电闪雷鸣。大雨又淋来了。

我们在屋檐下躲雨。屋檐下的积水哗哗向营地门口水沟流淌。营地泥泞不堪,只有一条通向食堂的石子小路,上面沾染了污泥。我脚上沾了稀泥,还有尖锐的石子,刮了好久才刮掉。

班长帮我找到一个床位。我领了绿色的被子,军绿色的被子很薄,上面印着红色的“苏海建设”字样。我们是从国内江苏南通海门的苏海建筑公司出国劳务的。这下,安心了不少,终于有组织了。不过,餐具要自己去马拉博街上买。

营地建在非洲热带雨林边上,高大的树木遮住了天,阳光根本照不进来。雨林里很多野狗流窜。树上有各种鸟雀,我还看到金雕在天空徘徊,等着掠食树上的鸟、松鼠、猴子等小型动物。树下,有很多低矮的木瓜树和一些荆棘,木瓜树上停满了织巢鸟。地上的牛筋草和非洲虎尾草以及拉拉藤,遮住了泥泞的土路。蜥蜴在窸窸窣窣地奔忙。荒草旁边有水沟,他们说水沟里有很多蟒蛇,走路要当心,和想象中的非洲是很不一样的。我一直以为非洲是满眼的荒漠,没想到这里山清水秀,植物繁茂。班长又问我,怕不怕?我说,能适应。班长说,这样才好,要是不适应中途回国,一分钱都挣不到,还要自己掏几万块钱买来回的机票,我可没法向你老婆交代。我说,贺总放心,我有决心在这里干下去。

找到了宿舍,有了自己的床位。一个集装箱,大概六平方米,住了六个人。宿舍里有一股香水味,是我们从马拉博机场带来的。过了一会儿,香味就消失了。我打开箱子拿出衣物,带了几套工作服出来,等这几套工作服都穿得没法用了,也就可以回国和妻子团聚了。

追赶蟒蛇

来马拉博之后,我们经常跟蛇打交道。

热带雨林里有很多蛇,会不时溜出来在营地附近寻找食物,剩饭剩菜倒在垃圾桶里会引来老鼠,宿舍旁边的沟里也有很多老鼠。老鼠有一斤多重,像兔子那么壮实,是蛇最喜欢的食物。

除了蟒蛇,营地还有剧毒蛇绿曼巴蛇。

我们在营地附近开辟了一些荒地当作菜园子。有时会看到绿曼巴蛇盘在树枝搭建的豇豆藤架上。不注意的话,就会被咬到。每次去摘豇豆,我们都会用棍子敲打架子,打草惊蛇。蛇也是怕人的。有次,我看到了绿曼巴蛇,刚开始以为是竹叶青,想仔细看看,它突然从茂密的黄瓜叶子间窜出来,差点咬到我的脸。目测大概两米多,竹叶青可没有这么大。

营地最吓人的还是蟒蛇。

一大早分了工,贺总画线打样。我递给老吴一支烟,他眯着眼,边干活边说非洲马拉博的趣事。小黑在他腿边转来转去,小黑是老吴捡的野狗,豢养一年了。老吴低头在小黑身上找虫子,白花花的,像蚕。小黑轻松多了,又到处跑。

过了好久,老吴站着不动了。他问,小黑呢?我也跟着四周看,小黑不见了。我俩在营地寻找了半天没有发现小黑。他只好回到工地打了一车混凝土,又开始喊小黑。还是没有小黑的踪影。

坏了!老吴说着,拿着铁锹往远处跑去。我也跟着跑。大概有人欺负小黑了,他要拿着铁锹去打架吗?

没跑多远,听到了狗的叫声。小黑在一条深水沟边,跳来蹿去,不停地汪汪叫着。

蛇,蛇!老吴喊道。路过的人听到了,来看热闹。深沟里,一条海碗粗的蛇,暗绿色的,是网纹蟒。它蜷缩成一团,昂起头,吐着芯子,紧紧盯着小黑。小黑回头看到老吴,胆子也大了,跳进水沟想咬蟒蛇的尾巴。还没靠近,蟒蛇一口咬住小黑的脖子,迅速蜷缩起来,把小黑缠在中间。小黑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小黑!老吴喊道。他用铁锹拼命拍打着蟒蛇的头。蟒蛇钻进草丛里,却不肯松开小黑。这下蟒蛇死定了。人越来越多,都是赤手空拳,不敢靠近。我只好捡起路边的石头砸蟒蛇的头,怎么也砸不到。也不敢冒险,就折断树枝想打蟒蛇,可是够不到。老吴离蟒蛇只有半米远,不停挥着铁锹拍打蟒蛇,还用脚踢蟒蛇。蟒蛇不为所动。这时,老吴突然脱下衣服,用打火机点燃,盖在蟒蛇身上。蟒蛇一哆嗦,身体展开,钻进荒草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三米多长、碗口粗的蟒蛇不可能说不见就不见的。

我们没有找到蟒蛇,无功而返。我闻到一股皮毛烧焦的味道。老吴拖着小黑。小黑躺在泥土路上,毛还冒烟。小黑鼻子眼睛都在冒血。它软软地躺在地上——小黑死了。

有人提议把小黑剥皮煮了吃。老吴瞪着眼,挥着铁锹,骂道,胡说八道!老吴护着小黑,过了好一会儿,他拖着小黑走进了热带雨林,把小黑埋了。

老吴哭了。我才来非洲,根本体验不到这样的悲伤。

回到水沟,老吴把附近的野草铲除了,一棵还没长大的香蕉树也被铲断了。黑色泥土和褐色石头裸露出来,在巨大的石头之间,有一个很大的洞穴。没人敢往洞里看。老吴从工地上找来一些柴油再放一些木头,点起火,把洞口烧了。

很远的山坡上,冒出了烟。洞穴居然通到了山坡上。老吴跑去告诉山坡上的非洲朋友,让他们当心,说这附近有条吃人的蟒蛇。非洲朋友笑着,挥舞着手里的砍刀,拿出一块蟒蛇肉,放在我们面前。目测那蟒蛇有水桶粗。

几个工人笑着议论老吴,好好的狗肉浪费了,还说他脑筋已经不好了。我很担心在非洲待久了我也会这样。

中午,我们几个人结伴去马拉博街上给家里人打电话。妻子终于接到电话了。她说,国际长途很贵的,说重点。我想说今天看到蟒蛇的事情,但是时间来不及,只说在非洲挺好。她嘱咐要听班长的话,好好干活,保重身体。我还想多说几句,可是妻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有点生气,才出来几天就没有话说了。看看通话时间,才知道电话早就断线了。问电话超市老板,他说,这里就是这样,网络不稳,说断线就断线的,是法国提供的卫星,不然连通话的机会都没有,中国卫星目前不从这里通过。吧台围了几个人,在跟老板争论。一些老职工看着我笑笑,说,走吧,又断网了。他们说,你们算是运气好,以前一年到头都没办法给家里人通电话。浙江人来马拉博做生意后,想办法才能够跟国内通话。在马拉博的电话超市,每家的价钱也不一样,有的200FCFA(西非法郎),换算成人民币2.6元一分钟,有的500FCFA一分钟,差不多要人民币6.5元。 

打完电话,又买了不锈钢的饭碗和汤盆。义乌产品,不是很贵。街上,看到一个中国人,是位中年妇女,她很远就朝我们笑,挥着手说,你们是祖国来的吧?我们说是的。我们没有多说话,看着对方的面容,觉得彼此很熟悉。回头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知道她在马拉博待了多少年了。

街上道路是水泥浇筑的,路边有正在建设的别墅,工人一桶一桶拎着砂浆,房子建得很慢,一定很牢固。可以想见,别墅完工后得有多奢华,跟山坡上的木板房简直是两个世界。街边酒吧还没开门。当地人已经坐在门口聊天了,开始了休闲生活。非洲朋友无忧无虑,他们的日子从容、悠闲。

靠海的路上,是圣·伊莎贝尔大教堂。天主教堂,哥特式建筑,尖尖的塔顶,棱角分明,看起来很精致。街两边是高大的棕榈树。学生在校门口来往,自信又充满青春气息,他们个子高挑,看不出是高中生还是大学生。

回来的路上,听到警笛声,我们躲在山坡上的村里,等警笛声远了,才偷偷跑回营地。打好晚饭,我看到老吴坐在宿舍门口抽烟。我把国内的中华递给他。他宿舍昏暗,可是很整洁,桌上放着几本书。我多看了几眼说,你也看书?在工地,还有人看书,真是奇怪。他让我坐下来,陪他喝酒。他笑笑说,他以前是民办教师,因为工资低,也没有机会转正,就不干了,去了建筑工地。现在家里需要钱,给儿子买房,就来非洲了。

老吴说,看书很好,你也不要去街上乱跑浪费时间,要是被移民局逮住就麻烦了。我和老吴喝了当地的果子酒,很苦,一股浓浓的树脂气息,心里却有了一丝亮光。 

老吴说,还想再养一条小狗。小黑是他养的第三条狗了。以前养的狗不是长大后跟别的野狗跑掉,就是被营地老鼠药毒死了。

我和他抽着烟,大风在热带雨林里吹着,发出哗哗的响声。

夜色降临,回到宿舍,和我一起的李为田没有香烟了,浑身难受。他拖着我去马拉博街上买香烟。马拉博的香烟很贵,DUNHILL、Marlboro、CAMEL、ORIS都不便宜,抽不起。英国的L&b比较便宜,只是味道太呛人。有人说能搞到“软中华”,10000FCFA一条,老张买过一条,李为田说是假烟,难抽。李为田今天还跟老张要了几支,他说烟瘾犯了,实在憋不住。

想了好久我才答应李为田。主要是怕出事。

路灯很暗,走进巷子里的时候,就更加黑了。在一户人家门口,发电机很响,灯亮了些。一群当地人在门口看着什么。我也好奇,钻过去看。只见人群中,一条汤盆粗的蟒蛇躺在地上。大概有四米多长,算是巨蟒了。刚开始,我隔着一定距离,怕它突然攻击。过了一会儿,巨蟒没有动。蟒蛇的头部有一个伤口,不知道是和什么猛兽搏斗的。蟒蛇大概是死了,我踮脚碰了碰巨蟒,还是不动,胆子更大了,蹲下来摸着蟒蛇光滑的鳞片,冰冷冰冷的。心里隐隐担心,要是它突然抬起头扭动身体缠住我,那就糟了。我对野生动物天然好奇,忍不住靠近这么大的蟒蛇。它比白天咬死小黑的蟒蛇大很多。这条蟒蛇要在热带雨林生长多久才能长成这样的巨物呀!我不禁想起了电影《狂蟒之灾》,一直以为那是虚构的,现在知道,蟒蛇真的可以长到那么大,它就在眼前,我还亲手触摸过。我双手伸到蟒蛇的肚子下面,想把它抱起来,掂量一下有多重,可是蟒蛇根本不动。我让李为田一起用力把蟒蛇抬起来,我抬蟒蛇尾部,李为田抬蟒蛇头部。当地的朋友惊奇地看着我们,我们使足了劲,但巨蟒的肚子还拖在地上。这条巨蟒大概有一百多斤,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一次,我和李为田去热带雨林采摘杧果。热带雨林,雨季和旱季都有野果子吃。雨季过后,杧果成熟了。我站在工地楼上观察。只要是绿色中藏着一片黄色,那大概率是熟了的杧果。要看准时机,生的杧果不好吃,涩。杧果熟透了就会落在地上,被老鼠、果蝠、果蝇或者其他动物吃掉。杧果半黄半绿下手最好。

下班后,我们拿着蛇皮口袋,钻进了热带雨林。有个高高的黑人小伙来了,叫约瑟夫,冈比亚人。约瑟夫和我已经熟悉了。他说不要去热带雨林,有蟒蛇还有野狗。我也怕,不过散发着香味的杧果太诱人了。要是再不去,杧果就掉在地上糟蹋了。我跟他吹牛说,我有中国功夫,不怕。

没想到,约瑟夫也一起来了热带雨林。

营地附近就有很多杧果树,只是杧果已经被当地人摘掉了。他们把杧果拿到马拉博街上卖给有钱人,也会到中国营地门口售卖,就摊在营地门口的地上。500FCFA就能买半口袋芒果,还有香蕉,1000FCFA买一挂。我第一次看黑人朋友摘香蕉,根本不是摘,是砍。他们挥舞着长长的砍刀,把香蕉树根部砍断,结满香蕉的树瞬间倒下,再把青色香蕉一挂一挂地砍断,拖回家。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没有香蕉吃了。老吴告诉我,只有这样香蕉树才会从砍断的地方生长,明年才可以结满香蕉,他说香蕉树不是树,是草。香蕉树很神奇。

到了雨林,往深处走,越走温度越低,身体也越冷,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蟒蛇的身上。我停下来,脚下都是棕色。是落叶,成年累月的落叶把地面堆积成了厚厚的地毯,我用树枝挖了很深,都是树叶,没有泥土。一棵巨大的树上结满了喜鹊窝,大得挡住了视线,黑乎乎的。我说,马拉博的喜鹊窝真大。李为田说,根本不是喜鹊窝,是波罗蜜。仰头目测,波罗蜜树大概有几十米高。树身特别粗,就算看到波罗蜜,也摘不下来。我和李为田、约瑟夫三个人拉着手也围不拢。我是爬不上去的。前几天在宿舍,老吴把波罗蜜扛回家,整整剥了一脚盆,我吃了一个礼拜,连打嗝都是波罗蜜味。

热带雨林深处,树木越来越高大,有的比卡车还要粗。树根像一堵墙,根茎是片状的,板根。板根是巨树的侧翼,是拉伸树身的,也是为了平衡树身。巨树高达数十米,这里是火山岩堆积的地方,土层较浅,要是没有板根的固定,巨树就可能倒掉。热带雨林到处是非洲楝、西非乌木、西非合欢、非洲朴树、紫檀木和刺桐。生长在地面上的几条板根就能围起一个庭院大小的水池,里面积满了清水,不知道已经沉淀多少年了。我跳起来才够到树根的顶端,爬上去看,一群蚊虫被吓到,一阵风似的四处飞舞。水有几米深,清澈得很,底部是沉淀的枯枝败叶。

杧果树也很粗,一个人抱不过来,根茎倒是很正常地埋在土里。这样的树很难爬。约瑟夫看着我笑,以为白来了。其实,李为田也会爬树,他说才得过疟疾,浑身没劲。

我脱了外套和鞋子,找了棵细一点的杧果树,抱着树身,脚蹬着树皮,几下就爬上去。约瑟夫竖起大拇指,喊道,中国功夫!杧果很聪明,多长在树枝的顶端,伸手也够不着。杧果树枝很脆,脚一蹬就断了。把身边的杧果摘了,再远就够不着了。我突然灵机一动,折断树枝,敲打杧果,杧果落下,李为田用蛇皮口袋在下面接着,有的落在他头上,他嘻嘻哈哈地逃走。有些黄灿灿的落在草丛里,怎么也找不到。还有的摔在树桩上,甜蜜的汁水融进木桩。木桩是新鲜的,有圆桌那么粗,约瑟夫假装躺在上面睡觉,比床都大。很多树木被砍伐了,有的建成了木板房,有的建成了别墅,有的建成了十几层的高楼。热带雨林的面积越来越少了。

约瑟夫也在捡杧果。突然,李为田说草丛里的野草朝两边倒。他拿着砍刀朝那边追去。约瑟夫喊道No bien(西班牙语:不好)!李为田仗着手里的砍刀胆子也肥了,消失在树木和荒草之间。我在树上,看到他的身影,朝热带雨林深处移动。我喊他回来。他说,蟒蛇,蟒蛇!

过了一会儿,他失落地拎着砍刀回来,说,这条蟒蛇不大。李为田胆子大,追过兔子、穿山甲、野狗,没想到,他还敢追蟒蛇。

见他回来,我又安心地摘着杧果,越爬越高,甚至能看到远处的蓝色大海,看到街上的人们;看到热带雨林更深的地方,那里雾气氤氲,树木高低错落。

突然,我头一疼,像被树枝扎的。四处打量,没有发现尖尖的树枝,杧果树也不长刺,怎么会扎得这么疼?定睛一看,一只胡蜂落在眼前树枝上,再抬头发现树干的最高处,生了一个硕大的蜂巢。胡蜂越来越多。嗡嗡地,吓死我了。右腿越来越疼,不知道被蜇了多少次。我不敢惹怒它们,乖乖地抱着树,肚子紧贴树干,不敢动弹。脸也贴着树干,挡住胡蜂的进攻。趁胡蜂在蜂巢边飞舞,我慢慢退下去了。约瑟夫看着我,指了指树上,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非洲朋友对动物似乎无感,他们从来不去招惹它们,也忽视动物的存在,也许是见多了吧。

我顾不得疼痛,把杧果扛回宿舍,满满一蛇皮口袋。晚上,头疼得厉害。听说过胡蜂蜇人致死的事情,我隐隐担心。头上肿了几个包,好在脸没事,不然眼睛都睁不开,班都没法上了。

从那以后,李为田总是跟人说我被胡蜂蜇的糗事,也吹他追赶蟒蛇的英雄事迹。谁知道那是不是一条蟒蛇呢!

在马拉博见过蟒蛇最多的一次,是在营地。

工程进展顺利,很多材料都快用完了,需要把集装箱挪移位置了。集装箱边上堆着的钢管也要挪走。我去扛钢管,钢管上趴满蜥蜴。太阳升起来了,蜥蜴要晒太阳。钢管上积聚的热量是蜥蜴最喜欢的。移走了钢管,再把集装箱用吊机吊走。集装箱下面是光秃秃的泥土,泥土上有一些洞,是老鼠洞。班长说,赶紧去拿一些铁锹和木料,再带一些柴油来。他说,有老鼠的地方,肯定有蟒蛇,特别是在集装箱下面,地面潮湿又隐蔽,没人打扰,很适合蟒蛇生存。当吊机吊起集装箱的时候,我们吓坏了,下面有很多洞,挖出来许多小蟒蛇,大多是手腕那么粗的,还有两条碗口粗的。我们没有弄死它们,而是把它们放在水沟里,让它们回到热带雨林深处。很多工人都在看热闹,约瑟夫他们也来了。我问约瑟夫,冈比亚有没有蟒蛇?他说,有,比马拉博的蟒蛇还多。他笑得很得意,似乎他的国家什么都好。

原来我们一直睡在蟒蛇的旁边。好在集装箱是密封的,蟒蛇没能钻进宿舍。怪不得有些晚上听到老鼠唧唧的叫声,大概是蟒蛇正在逮老鼠吧?

中国功夫

约瑟夫是我在马拉博结交的第一个非洲朋友。他脸上两个很大的酒窝,一笑就显出来,还露出两颗大门牙,很有喜感,也很乐观。约瑟夫经常跟我聊起他的祖国冈比亚,那是大西洋边的国家。约瑟夫以前在马拉博街上私人工地干活,因为建筑材料常常缺货,工地经常停工,工资也不高,7000FCFA一天,换算成人民币90块钱。他在我们营地门口等了几天,才找到他当门卫的朋友易卜拉欣·哈吉。经过哈吉介绍到营地干活,9000FCFA一天,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工资已经很好了。本来说每个月发工资的,可是他们不同意,半个月也不行。约瑟夫他们要一个礼拜结算一次工资。他们把钱存起来,每半个月要把钱汇到国内给家人买大米。能来中国营地,约瑟夫很高兴,后来又介绍了几个工人来干活。来的时候,他在土建班组,负责挖沟,也会用小斗车给瓦匠运送水泥浆和砖头,约瑟夫力气很大。干完活,几个非洲工友就围在一起,看中国工人砌墙,说要学手艺,以后回到冈比亚也可以挣很多钱,或者去非洲其他国家。约瑟夫说了几次,想去利比亚。他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和石油。

中国工人也会教他们,比如砌围墙,让他们去尝试,这活简单。在营地,有冈比亚人、喀麦隆人、马里人、布基纳法索人、科特迪瓦人——每次说到自己的国家,他们都很骄傲。约瑟夫说他的国家很富裕,对自己国家赞不绝口。我跟他们聊他们国家的足球明星,这是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

闲下来,我们会聚在一起吹牛。我说起马里的球星卡努特此时他还在中国的北京国安效力。沙里夫听了,眼睛放光,说,Chino(西语:中国)?我说Si(西语:是),FCFA muchos(很多钱)。他说,Cuan to(西语:多少)?他盯着我。我在地上写了一个2后面10个0,非洲工友都睁大眼睛盯着地上的数字。沙里夫摇晃着身体,咧着嘴哼着歌,似乎是他自己挣到的钱。我看看站在一旁的马瑞赛,他似乎对足球不关心,也不知道卡努特是谁。我故意问马瑞赛,知道卡努特吗?马瑞赛摇摇头尴尬地笑笑,说,No。沙里夫跟马瑞赛小声说着什么,应该是法语。马瑞赛突然点点头说,卡努特,bien(西语:好)。我跟哈吉说到喀麦隆非洲猎豹埃托奥,哈吉不可置信地问我,你知道埃托奥?我说是的,中国球迷都知道埃托奥。哈吉拍着我的肩膀说,Chino bien(中国很棒)!我跟穆萨说他们国家的球星德罗巴,我还告诉穆萨,德罗巴在中国的上海申花踢球,他哈哈大笑,然后问我,德罗巴在中国能挣多少钱?我用碎砖在水泥地上写了一个“1”,又写了20个0,沙里夫抬头看着我,眼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穆萨却不停地盯着地上的“0”。约瑟夫问,小李,知不知道冈比亚足球明星邓巴萨维奇?我说不知道。他笑着,摇着手指,说,小李No bien(不好、差劲)。

非洲工友穿着和我一样的工作服,工作服有些是中国工友送给他们的,有些是便宜卖给他们的。他们更多的时候穿着巴萨和皇马的球衣,没有号码,一看就是盗版的。偶尔会穿着他们的礼服,洁白而宽大的长袍,或者色彩斑斓的长袍,他们很少成群结队,默默地走在街头,或者在山坡上,感觉像优雅的非洲绅士。

约瑟夫整个家庭就靠他每天挣9000FCFA生活,换算人民币120元不到。在西非,已经是不错的工资了。约瑟夫十七岁就结婚了。他有个女儿,五岁。他给我看了他女儿的照片,和约瑟夫一样也有酒窝,眼睛很大,皮肤黝黑,睫毛长长的,生得让人疼。

约瑟夫喜欢拿冈比亚跟中国比。他对中国最深的印象是国土面积大,人口多,有钱。他会伸出小指头说,冈比亚,伸出拳头,说,Chino。约瑟夫说英语,到了马拉博开始学西班牙语。他语言天赋相当不错,跟土建小组干活三个月,基本上就能用中国话交流,更厉害的是他能够说一口的南通话。我是学不会的。约瑟夫喜欢李小龙的功夫片,常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比画,说,Chinese  kungfu!他一直以为我会中国功夫,可是我不会,准确地说,不太会。我小时候也练过几手,比如说,鲤鱼打挺、猴子偷桃、鹞子翻身,都会一点,说白了,就是会翻跟头。

到了非洲我也改不了这些习惯,经常捡起破了的瓷砖,扔在空中,再飞起一脚踢断它。

雨季来的时候,土建也基本完工了。营地经理没让约瑟夫离开。约瑟夫调到我们幕墙组。约瑟夫很勤快,也肯下苦力。一块两百多斤的玻璃,我让他一起抬,他挥挥手,背起就走。约瑟夫很节省,手套破得跟油渣一样还舍不得丢,衣服也很破旧。衣服是从马拉博的二手市场买的。买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旧。我把工作服送给约瑟夫,还送了几副手套给他,他和我击掌,表示感谢。约瑟夫留我在他宿舍吃饭。他们是几个人合伙烧饭吃的,我就没好意思,只尝了一口,就回去了。后来约瑟夫拿着我送给他的衣服笑话我,说,小李baby。意思小孩穿的。我仰头看看他,才发现他个子太高,根本穿不上我的衣服。

这些天,雨没有离开过马拉博,一天下七八场雨。太阳本来好好挂在天上,把吊篮铁架子护栏晒得发烫,差不多有70°,手摸上去都能烫起水疱。突然,飘来一片乌云,肉眼可见乌云朝工地压来,乌云很低,几乎伸手就能摸到。乌云下面,一层灰蒙蒙的水汽。那是大雨。雨还没来,风先来的。七八级大风,刮得吊篮不停在空中摇晃,人晕乎乎的。我们只能蹲在吊篮里等风走。风要是刮得太久了,就只能把吊篮停靠到窗口,我们拉住屋内的钢柱,翻进屋内躲雨。有时候,大雨也会开玩笑,眼看着大雨来了,却朝着的营地朝宿舍飘去,我又爬上吊篮干活。有时候看起来大雨刚走,等上了吊篮,大雨又来了,猝不及防,淋得浑身透湿。我们很怕淋雨,有人说雨水里有黄热病毒或者伤寒病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每次淋了雨,我回宿舍都要洗澡。

我们在室内躲雨,约瑟夫问我会不会中国功夫。我吹牛说会。他非要我表演给他看。我随地捡了一块瓷砖,一头靠在立柱上,另一头握在手里,使劲一掌把瓷砖打碎了。他也要学,捡起一块瓷砖,学着我的样子。我打的时候把瓷砖两边的距离放得很远,容易打碎。他不知道,两头靠得很近,我猜想他肯定打不碎。谁知道他一拳,喊着“冈比亚功夫”,结果瓷砖碎成几块。他垂着手,朝我笑笑,露出大门牙。有一个冈比亚老乡说,Nobien(西语:不好) !约瑟夫的手流着血,滴落在地上。我一看,吓坏了。他手掌和手腕被瓷砖割破了,伤口很深,隐约看到裸露的筋骨。约瑟夫也吓坏了。在马拉博,他们受了伤一般硬扛。医院看病很贵。他们又没有护照,容易被移民局查到,很麻烦。所以,他们一般不会去马拉博市中心。

看着约瑟夫皮开肉裂的手掌,我也吓坏了。我很自责,要不是跟他比功夫,他手也不会受伤。我安抚他不要担心,去医院看一下就行。他没有说话。我知道他的难处,带着他来到营地的卫生室,跟史医生说他受伤了。约瑟夫举起手给史医生看。史医生皱着眉头说,怎么搞的,伤这么严重?我不能说和约瑟夫比武。我说,约瑟夫是跟我一起抬玻璃的时候,被草丛里的玻璃碴戳到的。史医生看看我,又看看约瑟夫,说,营地没有缝针的医疗设备,要到中国援非医疗队去,先帮他清洗伤口,清理玻璃碴。我一听吓一跳,要是清理出皮肉中是瓷砖碴而不是玻璃碴,他会不会不管了?史医生低头帮约瑟夫用碘酒清洗伤口消毒。史医生问约瑟夫疼不疼。约瑟夫笑着说,OK。用碘酒清洗伤口哪有不疼的,只是约瑟夫不敢作声罢了。清洗完伤口,史医生帮约瑟夫包扎了一下,把他的手臂挂在脖子上让他不要动。约瑟夫很听话。史医生处理好伤口,拿着手机不见了。我以为他不管了,又不敢追问。要是这样,约瑟夫的伤口会腐烂掉,那就糟了!

过了一会儿,史医生回来了,说,营地司机马上来,你们等一会儿。我心定下来,才敢看约瑟夫。约瑟夫也朝我看看。我示意他不要说话。

司机来了,让我们上车。史医生也跟着去了。约瑟夫的朋友们也跟着,一直送到营地门口,不停地跟我还有司机挥手,表示感谢。

中国援非医疗队有很多当地人看病,疟疾患者在挂青蒿素。一个孩子躺在中国医生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孩子的脸上,长而弯曲的睫毛,可爱极了。这里也有毒蛇咬伤的,援非的毒蛇血清是从南非运来的,极其珍贵。

我和史医生在院子里等了快三个小时。司机要去接人就先走了,说好了再给他打电话。我怕出事,不停地朝房间里看。中国医生忙碌着。援非医院是欧式的,白色墙壁,罗马柱。约瑟夫去药房上了药,包扎好后,捂着手走出来,他手上密密麻麻地缝着针线,坐在门口,等待司机来接我们。

回来后,他要上班,经理让他休息,并给他工伤待遇,每天有4500FCFA的工资。约瑟夫激动极了,给家里打电话,说,China good!他在马拉博的私人工地打杂,可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待遇。约瑟夫对我更加感激。他在宿舍养伤的时候,我常会去看,还给他带中国菜吃。在波罗蜜树下,他给我讲述冈比亚的事情。他说,他有个妹妹,问我要不要,16岁。我说,太小了,在中国20岁才能结婚,而且我已经结婚了。他想到中国打工,我还没想到什么办法能让他跟我回到中国。

我也会跟他讲述我的事情。他听不懂的时候我就用动作演示给他看。

约瑟夫伤快好了,又要上班。我跟班长说,让约瑟夫跟着我干活。重活我都让约瑟夫歇着,或者让他负责递工具。半个月后,约瑟夫的伤口彻底好了,毕竟年轻,痊愈的速度极快。那段时间,很多非洲朋友都想来我们幕墙组干活。约瑟夫伤口痊愈以后,一直跟着我干活。他帮我搬着巨大的玻璃,要是弄不动,会喊别的班组的非洲工友来帮忙。干完活,约瑟夫拿出仅有的几百FCFA给我买饮料。我从来没有见过约瑟夫喝饮料,他只买给我喝。他们工资比我少一些。所以,我也会时不时地偷偷请约瑟夫喝饮料。我们彼此都把对方当成好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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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