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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邝立新:身后有瀑布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 | 邝立新  2025年07月17日08:55

邝立新,青年作家,高电压与绝缘技术硕士,中国作协会员。

导 读

身后有凌空飞瀑,身后也藏有秘密。他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中挣扎:一面是不见起色的货运生意,一面是心心念念的瀑布旅馆创业梦。而手下司机大董的失踪,如同一块投入水面的巨石,搅动出深藏的江湖恩怨与人情纠葛。小说以冷静克制的笔触,层层剥开普通人的生存困境,他们的命运亦如瀑布般——自高处坠落,于暗流浮沉。

身 后 有 瀑 布

邝立新

早上五点左右,骁勇从睡梦中醒来。此时天色发白,深灰色窗帘映出暗淡光线。他伸出手摸到手机,点开App。他看到红点仍然停留在昨晚的位置,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重新打开软件,刷新进度,红点仍无动静。他感觉眼眶发紧,脑子里轰的一声,那点朦胧的睡意立刻散去。以他对货车司机的了解,绝无可能在服务区睡一个晚上。他赶紧拨电话过去,打了好几次,却无人接听。他本想套上衣服,下楼开车,赶到三百公里外的“红点”。但看到身边发出轻微鼾声的妻子,心中有些迟疑。

他起身上厕所、刷牙、洗脸、穿衣服。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尽量放慢节奏,仿佛这样就能等到“云开雾散”。好多回他碰到意外状况,都是这样熬过去的。他做完这一切,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点上一支烟,划开手机,发现才过去半个钟头。他再次点开App,红点停在原来的位置。电话无人接听,换手机打过去也一样。他觉得不能再等,肯定出了什么状况。他简单收拾东西,留了一张纸条,发动那辆“海狮”。

车子开出还不到六点。冬至将至,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清晨时分,室外如冰窟。枯黄落叶被风卷至空中,缓缓落下。除了环卫工、早餐店老板、给菜场送货的司机,街上见不着几个人影。骁勇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摇下车窗打招呼。那人戴着厚重护耳罩,脚踩三轮,目视前方,对他说的话没做出任何反应。他笑了笑,从三轮车边上开过去。汽车很快上高速,路面雾气仍未消散,前方山峰、路面和树木影影绰绰。他心中慌乱,却又不敢开快,只好打开雾灯、摁下双闪,跟在一辆大货车后面。他熟知货车司机开车习性,什么时候刹车,刹车距离多远。车子开不快,至少人是安全的。

那辆白色货车到底怎么了?司机不会出什么事吧?真要发生什么事,他会接到警察或高速公路管理部门的电话。开车期间,他试着拨打对方电话,这会儿打过去已经关机。再看App,红点不见了,手机显示“卫星正在定位”。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慌张。他往下拨动转向灯,换到超车道,从货车边上呼啸而过。

阳光刺破云层,射出一道道金光。雾气飘散,眼前景物渐渐变得清晰。妻子打电话来问他情况。他说:“还在路上,估计还得两个小时。”妻子安慰道:“如果真有事昨晚就出事了,你晚到10分钟20分钟也不要紧;要是没什么事,更不用着急。”道理是这个道理,骁勇也明白。但他还是不自觉踩下油门,把速度加到130迈左右。高速公路是世上最好开也最安全的路,骁勇认为,只要双手握住方向盘,右脚轻搭油门,不随意超车,跟车不要太近,不大可能出什么状况。大董是他手下最为得力的货车司机,除了不出车时喜欢喝几杯,几乎挑不出毛病。真要出什么事,也不会是他。

十点不到,他到达之前手机显示的位置。他在服务区里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货车。他不放心,又转了一圈,仍然没有看到大董和那辆白色厢式货车。难道定位有问题?还是车子已经离开此地?他找到服务区的负责人,想知道监控录像能否看到车辆信息。负责人说:“监控录像也不是你想看就能看,需要上面批准才行。”“那你们有没有看到一辆白色货车?”“每天来来往往的车多了,谁还记得一辆白色货车。”走的时候,负责人提醒他,南北两侧都有服务区,车子或许停在另一侧。他开车从桥下涵洞钻过去,发现南侧停车场赫然停着一辆白色货车。他想好歹没有白跑一趟。他踩着踏板,从车窗望进去,看见一个人躺在后排座椅上,一动不动。

两年前某个晴朗的春日上午,一个铁塔似的汉子走进骁勇的办公室。他的声音很有特点,说起话来轰隆隆作响,像是在胸腔里塞了一台柴油发动机。他说自己拥有货车驾照,看到网上的招聘信息,想过来试试看。骁勇问他叫什么,是什么地方人。他都一一作了回答。他说他姓董,别人都叫他大董,开过十几年车,还干过汽车维修之类的工作。骁勇那时刚开始做货运,缺少熟练的货车司机,看到这样的人送上门来,恨不得当面对他说:“你抓紧来上班吧!”不过他还是控制住情绪,告诉这个姓董的货车司机,大概是什么样的工作时间、跑哪些路线、有多少钱的收入等等。

大董那时似乎面临走投无路的窘境,对于他开出的条件几乎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骁勇很长时间都没想明白,像他这样的货车司机在哪里找不到事情做,为什么大老远跑到东江来工作。大董到这里上班后不久,骁勇接到一趟急活儿,运送一车鲜活水产,客户是大国企,只求速度,不管价格,800公里路程,20小时内必须送达。对体形庞大、行动不便的货车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骁勇手下几个司机都在外地跑单,只好把这趟任务交给新来的司机大董。他让大董不惜代价完成任务,超速也不要紧。货车出发后,他一路上盯着手机App上的红点,比自己开车还紧张。除了系统强制休息,大董一路踩足油门,最后还提前十来分钟到达仓库。因为完成这一趟任务,那个临时找到骁勇的国企处长跟他成为很好的朋友,生意也顺理成章延续下来。

大董做货运司机的第二年夏天,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找过来。此人头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脸颊和下巴上的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皮肤。“青皮脸”说话还算客气,但仔细观察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儿。他最初看到大董也有类似的感觉。“青皮脸”跟大董喝了几顿酒,私下里商议什么事。但具体说了什么,骁勇并不知道。大董那几天看上去心思恍惚,开车不似往常那么稳重。“青皮脸”离开之后,大董找到骁勇说:“我想请几天假去办事。”骁勇那时已经听说大董在牢里待过,还有人传他是从北方逃出来的,但谁也没有当面说破这个事。他想了一下说:“我这里没问题,但你自己要想清楚,有些事情能不能做。”大董半晌没出声。

终究还是没去,骁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跑长途货运不是一桩轻松的活儿。开车和熬夜算不上什么,难对付的是路上遇到的人。骁勇经常半夜时分接到司机电话,有的是在服务区撞见偷油贼,有的是被警察拦下来交罚款,有的是跟卸货的人发生争执。妻子抱怨道,怎么什么事都要你来处理,你这个当老板的比开车的还累。大董却很少给他打电话,但也碰到过意外情况。他告诉骁勇,有一天晚上,他在服务区躺在货车上睡觉,被一泡尿憋醒。他下来一看,发现两个人正准备撬开500升的油箱。看到大董走过来,他们也不准备离开。其中一个说:“小子,命是自己的,油是老板的,你最好不要多事。”大董看到对方手里似乎有匕首。他脱下身上的衣服,包裹在腕间。对方出手,他顺势一挡,扣住对方手腕,打掉匕首,同时一记勾拳打在对方下颚上。另外一人冲上来,也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上。大董看着他们一瘸一拐消失在暗夜里。

骁勇没有亲眼见过这个阵势,但听大董说得细节生动,想来也非编造。他对大董说:“你小子身手这么好,开车倒是委屈你,等我哪天发达,给我做贴身保镖吧。”大董连忙摆手说:“我也是吹吹牛,不能当真的。”骁勇笑笑说:“跟你开玩笑,我这点小生意哪里用得着保镖。”搞货运并不是骁勇最终目标,风险大,利润薄,万一出个事故,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他盘算着今后开一家民宿或旅馆,养鱼虾螃蟹,做旅游餐饮,这也是妻子心心念念的生活。只要交通便利、食材新鲜,就不愁没有人来消费。他已经寻到一个瀑布飞挂之地,只是没找到机会带妻子去看。

夏日将尽时,大董找到骁勇,说他还是得去一趟。骁勇说:“不去不行吗?”大董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在里面欠下的人情债,我能身体完好地出来,也多亏他照应。”骁勇见他执意要去,也只好答应。骁勇叮嘱:“你自己当心,不要做违法的事儿。”大董说:“你放心。”大董走后,骁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司机。接到新的订单时,只好自己上手。好久不开车,感觉也没那么糟糕。坐在高大的货车头上,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高速公路堵车时,他比别人更早知晓路况。走在城市道路上,有一种俯瞰众生的虚幻感。他喜欢看黄昏时的天际线,夕阳染红了云彩,天边一道道绯红的霞光,让大地万物都变得柔和。那一刻如此短暂,太阳沉下去,整个世界很快变得暗淡无光。

过了十来天,大董一脸疲惫赶回来。这次践约之旅,似乎没有让他彻底放下那些过往的负担,他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有时他捂着胸膛呼哧呼哧喘气,额头上冒出大颗汗珠,仿佛在跟看不见的人搏斗。骁勇试着跟他聊了几次,他只是说去帮朋友一个忙,不愿透露更多细节。骁勇做好了大董一去不返的准备,看到他回来心中还有一丝欣喜,也就不再多问。只是货运生意越来越难做,那些互联网大平台拼命压价,砸钱补贴用户打价格战,他能赚取的利润极其微薄,出一点差错就得赔钱。他盘算着能否把货运生意转让出去,这样就有机会转行做瀑布旅馆,只是谁会接手这摊事呢?

骁勇打开货车门,爬到驾驶舱,闻到那股熟悉的油污和汗渍的气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甜蜜的气息。他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把空调和车窗都打开,热风呼啦啦冒出来,跟外面窜入的冷风混在一起,让他感觉脸上忽冷忽热。他坐在位置上一时没动弹,他想着先处理身后之人,还是先把这车货送过去。密闭车厢里装的是生鲜牛奶,整整10吨,2500箱,28小时内必须送达。他打开手机App,看到系统推送的行程延误信息。他发动车辆,放下手刹,设置好导航终点,一脚油门下去,红点重新动起来。他心里踏实下来,只要货物按时送达,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距离截止时间还剩3小时。他查了导航,货车开过去可能超时30~40分钟。如果路上不堵,开得快一点,还是有可能完成任务。他往前调整座椅位置,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大货车速度渐渐提到120迈左右。不需要导航提醒,他知道哪几个路段有超速拍照,经过时只需提前降速就行。高速上还算顺利,到了市区变得拥挤,大车子转弯、超车都不方便。他不停按喇叭,发出刺耳的声音。路上行人露出厌恶神情,有些女人捂上耳朵,嘴里似乎骂着“神经病”。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这期间,几次急刹急停,躺在后排床上的货车司机似乎还挪动了身体。他小声嘀咕:“兄弟,委屈你了。”

货车到达超市仓库时,几乎踩着最后的秒针。一个矮胖男人坐在黄色叉车边上抽烟。看到骁勇从车上下来,男人把半截香烟摔在地上,一脸不耐烦说:“怎么这么晚才到?打大董电话也不接,我看单子上还写着他名字。”骁勇下意识地往后瞟了一眼,随即回答:“大董临时有事,我是替他开车的。”矮胖男人说:“难怪今天到得晚,大董兄弟一般会提前两三个小时到,你别说,这位兄弟人真不错,开车快,还能帮我们卸货。”骁勇说:“我也能帮你们干活。”骁勇好久不干重体力活,搬完上百箱牛奶,浑身上下几乎散架,走起路腿直哆嗦。矮胖男人发给骁勇一支烟,嘴里叼着烟说:“你回去碰到大董记得跟他说,他上次要的东西我准备好了,下次来直接找我就行。”骁勇问:“什么东西?我可以带回去转交给他。”矮胖男人转身从屋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递给他:“这是治疗心脏的药,我朋友说这个很管用,紧急时可以救命。”

返程时,他接到妻子的电话。他说:“放心吧,没什么事,大董这小子睡过头了,估计头天晚上跟女人鬼混。”妻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有个事需要处理,稍微晚点。”他开着空空荡荡的货车穿过城市,心里也空空荡荡。前方有警察执勤,眼睛似乎盯着他,也许想让他靠边停。他有些慌张,加大油门冲过去,警察并没有追上来,前方也没有人拦截,也许是他想多了。照道理,他应该报警,让警察来调查这件事,反正他也没什么过错。但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他第一时间就否定这个方案。不能交给他们,交给他们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何况大董有案底在身,会不会牵扯出刑事案件,货车会不会被扣押,生意会不会受到影响,诸如此类,他还没想好怎么去应对。

货车走到之前红点所在的服务区时,他把车停在自己那辆“海狮”边上。天色将晚,眼前景物变得暗淡。一早出来,他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此刻腹中空空如也。他走到服务区,看到里面有不少人在吃东西。拱形屋顶约八九米高,灯光如星星映在空中,人们三五成群。他转了一圈,看到有卖肉粽、烧饼和烤肠的,香味在空气中飘荡开来。他点了一份招牌牛肉面,连汤带面吃得清清爽爽,吃完后身体暖和起来。

他回到车上,打开货车司机的手机,看到里面有七八个未接来电,好几个是他打的。他翻看手机通讯录,大哥、老婆的电话都处于停机状态,应该很久没有联系。女儿的电话倒是正常使用,但打了几次却无人接听。好不容易才接通,话筒里传来一个说话很冲的女声:“董大为,不是说好不联系的吗?你要逼着我换手机号吗?你能不能放过我?”还没等他开口,那边已经挂断电话。他抓着手机,不知如何是好。

骁勇后来开车带妻子去他说的那个地方。山上确有一挂瀑布,几股白练似的水流从十来米的高处哗啦啦俯冲下来,砸在下面池塘里,水花四溅,訇然作响。骁勇指着瀑布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未来的生计,周边建酒店,盖民宿,做观景平台,搭露天餐厅,坐在瀑布下面,跟三五个好朋友吃饭、喝酒,看夕阳西沉、霞光满天,以后你就是瀑布旅馆的老板娘。”妻子说:“嘴上说得好听有什么用,你说好几年了,我看也没什么动静。”骁勇说:“如果一切顺利,年底应该差不多,我说明年。”妻子有些不以为然,她更愿意相信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未来。

骁勇嘴上说没问题,资金仍是最大的掣肘。从一片荒芜之地到成形的房屋,少说也得百来万。这些年,他把所有身家投入到货运生意中,还背负了几十万债务。看似风光,实则经不起一点风浪。大董和那些货车司机一趟一趟地跑长途,把土豆、红薯粉、红皮萝卜运到外地,再把湖鲜、牛奶拉回东江。只是靠这一趟两三千的收入,什么时候才能凑齐启动资金。也许要把房屋抵押出去,获得一笔贷款,才能把新项目启动起来。妻子说:“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容易,创业失败怎么办?到时候我们就要流落街头了。”骁勇说:“那倒不至于,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你和女儿受委屈。”

一个深秋的傍晚,大董主动找上门来。那段时间,骁勇忙着跑用地手续,有一个多月没有跟他见面。骁勇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刚煮好的黑茶递给他。他接过茶水,嘬了一口,被烫得连连咂嘴,脸上露出痛苦笑容。他放下茶杯说:“勇哥,你,你是不是有意转让这些货车?”骁勇说:“你有这个想法?”大董说:“是这样,我有个朋友,他手上有一笔钱,想找个生意做,如果你愿意,我做个中间人,大家坐下来谈谈。”骁勇看着眼前这个铁塔似的男人,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且不说大董的说法靠不靠谱,在他最需要资金的时候,有人能对他说出这些话,他已经觉得很知足。他举起茶杯跟大董碰了一下,说道:“感谢兄弟,有机会你让他来一趟,我们当面谈。”大董说:“不过我这个朋友做事很谨慎,他不想经手具体钱款,一切都由我来操办。”

他跟妻子说起这件事,妻子不太相信。她说:“大董从那种地方出来,不会有什么正当朋友,不要生意没做成,惹出一堆麻烦。”骁勇说:“不要把人往坏处想,大董的为人我清楚,他不会骗我。”见面选在老城区一家饭店。大董的朋友正是之前来过的“青皮脸”。尽管眯缝着眼睛,骁勇还能认出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大董打开一瓶“红星二锅头”。喝下两壶后,骁勇脑子里绷紧的弦渐渐放松。骁勇谈起自己的转型计划。“青皮脸”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说:“既然做就做到最好,装修、厨师、食材都用高端的,价格才能上去,投入越大,收益越高,否则跟人家同质化竞争,赚不了什么钱。”就像大董之前交代的,“青皮脸”的确没有跟他谈到交易的事儿。

骁勇早上醒过来有些懊悔,他不需要跟“青皮脸”说太多生意上的事。不过酒桌上的话也当不得真,大董和他的朋友应该也会这样认为吧。两个星期之后,大董再一次找上门来。这一次他提着一个帆布材质的灰色公文包,左右张望着走过来。骁勇第一眼看到还觉得滑稽,他从没有见过一个货车司机提着公文包找他。拉链“唰”的一声拉开,里面一沓沓崭新的百元大钞。骁勇倒吸一口气、睁大眼睛说:“你小子去抢银行了?哪来这么多钱?”“三十,这是三十万。”大董说,“不过这笔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那个朋友面前也不必提及。”骁勇想,或许怕别人抢生意抬价吧。

骁勇本想让他把钱拿回去,但看到这些粉红纸张,心中起了波澜。也许可以试试,他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大董继续说:“五辆车,加上司机、路线、客户资源等,后续的费用我会按照约定给你。”骁勇说:“那你以后怎么办?要不跟我去干酒店。”大董说:“我朋友估计也没这个精力来管,他也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后面大概率还是交给我来运营。合同也委托我来签,要是你放心的话。”骁勇不知道大董这位朋友到底是什么想法,以及大董在里面到底参与有多深,但不管怎样,这三十万是真实不虚的。他把公文包拖到自己身边说:“我当然放心,既然你们有这个诚意,我就不客气了。”

大董走后,骁勇把那些钞票拿出来掂量,嗅闻油墨气息,确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抵押贷款四点几的利率,一年下来也要几万块利息。有了这三十万作为启动资金,他或许不需要贷款。他不知道应该把这件事归于自己的运气,还是对他之前努力付出的奖赏。妻子仍有疑虑,“正常做生意都是转账,他为什么提一大包现金过来,这些钱会不会来路不明?”骁勇说:“不管他的钱从哪儿来,至少我没有白赚他的钱,那些车算起来也不止这点钱。我们可以把装修标准提升一个档次,做成本地的标杆和网红打卡点,今后订房间还要找人打招呼。”说到这里,他咧着嘴笑起来。

从红点所在的服务区离开时,骁勇在地图上搜到一家地处偏僻的殡仪馆。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对他说,除了身份证这些材料,还需要提供死亡证明。死亡还需要证明,这超出了他的生活经验。父亲当年去世,有人操持这些仪式,七天七夜守灵,抬棺上山,入土为安,不需要这种纸质的东西。他低声下气说道:“事发突然,又是外地人,可能不方便开这种证明。”女人说:“不是要你出证明,而是要医院或派出所。”他说:“人都送过来了,不见得再拉到外面去吧。”好说歹说,女人仍是不肯。他只好上了车,往瀑布旅馆的方向开去。经过一个集市时,他下车买了一把铁锹。

往回走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西沉,余晖灿烂,云层周边仿佛镶嵌一层金边,一道道霞光从云层缝隙间射出来。他把头顶上方的遮光板翻下来,眼前仍是一片紫红色天空。又往前开了十来公里,天空完全暗下来。货车大灯在黑暗中射出雪白的光,一群蛾子在光束中飞舞,被挡风玻璃撞开。不远处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就是他的县城。看着那些灯光,他的身体生出某种力量。他加大油门,朝着有光的地方开过去。只要双手握住方向盘,右脚轻搭油门,不随意超车,跟车不要太近,就能安全抵达目的地。

骁勇开着大货车回到家里时,妻子正在收拾屋子,她杵着拖把站在门口说:“噫,你怎么自己把货车开回来了?大董师傅呢?”骁勇从车上爬下来说:“别提了,大董这家伙跑啦,估计跟哪个女人私奔。”妻子一脸疑惑道:“不可能吧,我看他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也快五十的人。”骁勇说:“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怎么想,还好没损失什么东西,随他去吧。”妻子摇摇头,用湿抹布拖地,嘴里嘀咕着什么。他洗过澡,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第二天中午醒来时,他才感觉到胳膊、腰背酸痛难耐。

后来骁勇跟妻子说有个男人来找过大董、他请了十几天假去还愿,如何如何。骁勇说:“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在江湖上陷得太深,不是想脱身就能脱身。”妻子渐渐相信骁勇的话,甚至为大董的出走感到庆幸。他们在东江安家后,妻子在家里带女儿、做家务。她不是那种安心做家庭主妇的女人,货运生意她又插不上手,骁勇想办法转行多少也有这方面考虑。她不经意问骁勇:“瀑布旅馆这个事不是说说而已吧?”骁勇说:“我怎么会瞎说,县政府对我的想法很支持,承诺列入明年重点招商项目,‘四通一平’这些前期建设他们来负责,后续开发和建设可以申请低息贷款。”

他把其他东西都处理掉,只留下那台手机。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也许手机有一天会响起。手机响起时,有一个人会来找他,也许把剩下的钱给他,也许把之前的三十万要回去。他跟妻子说:“政府提供的低息贷款很快会批下来,那笔钱暂时还是不动,房子也不用抵押。”妻子问他为什么。他说:“大董走了,这笔生意可能做不成了。”妻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有些事情妻子不知道可能更好,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清这一切。

他后来尝试用大董的手机跟女孩联系,跟第一次打电话情况差不多,响了好几次才有人接。他正准备说话,女孩却情绪失控般吼道:“你害我们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想怎样!”他说:“董大为出事了,我是说你爸出事了,你要不要过来一趟?”电话那边停顿片刻,语气缓和下来,“他,他(死)了吗?”女孩说那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但他还是听见了。“是的,出了点意外。”骁勇把情况简要跟女孩讲述一遍,有些细节他没有提及。“我知道了,后面我会跟你联系。”女孩并没有说来还是不来。

一天傍晚,骁勇站在瀑布边上指挥一群人施工时,接到“青皮脸”的电话。他说本想来找大董商量个事,却始终联系不上。他想着可能手机没带在身边,但到了东江地界还是联系不上,只好给骁勇打了电话。骁勇此时耳边轰隆作响,听不大真切。他走到远离瀑布的地方,对“青皮脸”说:“欢迎老哥过来视察,我马上过来接你。”进入瀑布的道路已经做了初步平整,进出不像以前那么颠簸,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很快。不要紧的,他对自己说,只要慢一点,放慢一点,一切都会“云开雾散”。

“青皮脸”头顶上反射着明晃晃的光,脸颊和下巴上的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从左边看过去,像一个大号的青壳鸡蛋。他坐上副驾驶位置慢悠悠说:“我谈妥一桩生意,想叫大董去帮忙,没想到这小子电话打不通,你不会让他到新疆、西藏之类信号不好的地方去送货了吧?”骁勇说:“唉,说来话长,就在你来之前的半个月,大董这小子就从我这里离开了。”“他去哪里了?”“他走得很突然,也没有跟我说去哪里,我还以为他去找你了呢。”“奇怪,他走的话也不跟你说,难道是找他女儿去了?”

骁勇听他说到女儿,勾起了好奇心,顺着他话问道:“他还有女儿?从来也没有听他提起过,两人关系是不是处得不太好。对了,还有他老婆呢?”“青皮脸”叹了一口气说:“关系好才不正常。你知道他为什么进去的?”“为什么?”“他——”“青皮脸”犹豫了一会儿说:“他坐牢跟他老婆的死有关,虽然不是直接造成,但也脱不了干系,你说他女儿不怨恨他才怪,不过这话你自己听听就行,不要跟别人讲。”骁勇忽然想起上次去送牛奶,矮胖男人说大董给女儿买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骁勇把他送到酒店,又带他去街上吃了本地有名的烤团鱼。这期间,“青皮脸”跟他说了不少关于大董的事,还跟他聊起货运生意和瀑布旅馆。骁勇答应第二天带他去看看。他一直等着“青皮脸”说起那三十万,他却一个字都没提。他回到家里,跟妻子说起“青皮脸”过来找大董的事。妻子说:“这人鬼头鬼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让他掺和到我们的生意里。”骁勇说:“我心里有数,不会的。”他睡觉前,打开衣柜里的保险柜,看到帆布材质的灰色公文包还塞在里面,心里便觉得踏实。

第二天早上,他把那个公文包放在后备厢里,开车去酒店接了“青皮脸”。去往瀑布的路上,“青皮脸”跟他聊起他住过的民宿酒店,也没什么好风景,就一山毛竹、一个池塘,就号称什么竹海、湖景,到了节假日一个晚上竟然能卖出三四千的价格。又说你这边风景比那个好多了,只要装修标准够高,外地游客有了口碑,生意便能源源不断。“酒店做好了,今后就是你的摇钱树啊!”骁勇说:“我们这边消费不能跟东部比,只要能不亏钱,我就心满意足,也没想那么多。”“青皮脸”说:“你要是差钱,我可以帮忙投一点,二三十万都没问题。”“感谢老哥!”“跟你说实话,我来找大董,是因为他欠我一笔钱,说是拿去投资的,我跟他也算生死之交,没想到他竟然跟我玩消失。”“难怪他突然跑路了。”“是啊,所以我得想办法找到他。”前面一辆车从一个弯道突然冲出来,骁勇踩下刹车,后备厢的东西往前冲,撞在后排座位上。

他带着“青皮脸”在瀑布边上转了一圈。地基已经基本成形,大致能看出今后的模样。“青皮脸”站在瀑布边上的地面说:“你这个地方倒是个风水宝地,后有靠,前有照,身后有瀑布,绝对吸人眼球。这后面的山坡不要浪费了,可以做一个台阶,住在这里的客人爬上去,风景又不一样。” 骁勇说:“你这个提议倒不错,只是一下投不了那么多钱,一步一步来吧。”他跟“青皮脸”说起货运还在做,没有找到合适的下家接手。“青皮脸”说赚的都是辛苦钱,晚上还睡不踏实,这种生意不做也罢。

“青皮脸”走的时候还有些不甘心。他说:“我就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我总有一天能找到他。”骁勇回:“你要是跟他联系上,记得跟我说一声。”“青皮脸”脸上掠过一抹奇怪笑容:“那是自然,他在东江这几年,也多亏你关照。”他看着“青皮脸”乘坐的高铁缓缓驶离车站,闷在胸腔里的一口浊气终于呼了出来。

旅馆建成之前,骁勇还得老老实实跑货运,这是他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他也不想因为一两个人的离开,影响到货运公司的声誉。一天深夜,他拉着一车螃蟹在高速上行驶,车厢发出“噗呲噗呲”的沉闷声音。他想,今后瀑布旅馆营业了,边上水塘或许就能养蟹,不需要长途跋涉到外地进货。声音越来越响,他似乎感觉后排有人坐起来,喊他的名字,是大董吗?刹那间,他感觉头皮发麻,身体觳觫不已,右脚不由自主踩下刹车,大货车猛然一顿,车身剧烈颠簸。他回过神来,赶紧松开刹车。货车摇晃几下,稳下来后继续往前开。后面的车不停闪远光灯,耳边响起抗议声:嘟──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喃喃自语。他没有做过对不起大董的事,一件都没有,不会来找他的。他已经为大董处理好身后之事。如果家人有这方面意愿,他甚至可以专程把大董送回老家。他大可放心开自己的车,不需要担心后面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只是这种忧惧此后如影随形,每当他爬到驾驶室里,他就会想起那天晚上身后传来的诡异声音,心思很难集中到前方路况。开车这件他本来擅长的事因此变得艰难。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他的经历,连妻子也不行,越少人知晓越好。

第一笔贷款十万块钱拨下来,第二笔却迟迟没有到账。项目完成地基和混凝土浇筑,后续如何推进,他也没有明确计划。他去政府和银行跑了几次,酒也没少喝,但经办人说上面对经营贷款管控很严,让他回去等消息。货车生意不是没有人接手,只是开出价码距离他的期望实在太远,甚至够不上折旧后的成本。他对自己说,只要坚持做下去,事情总会有转机,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妻子开始还催促他,后来知道其中缘由,也不再多说什么。她有时候还会提起货车司机大董,说要是他在,骁勇不至于这么辛苦,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骁勇说,也许他去了更好的地方吧。

初春的一个清晨,骁勇从温暖的棉被里爬起来,妻子还没有睡醒。他开着那辆“海狮”径直去了瀑布。山上寒风拂面,他笼着手站在水塘边上睃视。他决定爬到瀑布后面的山坡试试。山坡罕有人至,长满杂草和灌木。他从那些荆棘中穿过,找到一个隐秘之处。他用镰刀清理杂草,在一座土包上插了三炷香、两根蜡烛,点燃一张张黄表纸。火光幽微,烟雾飘散开来。“青皮脸”说得对,瀑布后面砌一个台阶,他就不需要穿过这些带刺的荆棘。“青皮脸”离开之后,没有再跟骁勇联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大董,不过这些跟他没关系。他忙完这些,坐在一块石头上,点燃一支烟。

此刻,朝阳从黛色山峰后缓缓升起,云层变幻成绯红,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着一道道霞光。恍惚间,他似乎看到自己的旅馆,那些落地玻璃、木屋民宿、观景平台、露天餐厅,三三两两的人群,人们端着酒杯神色怡然,孩子们嬉戏玩闹……

往山下开的时候,他从中控台储物箱里掏出那个旧手机,右手拇指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框和手机屏上的细微裂缝。他决定回去给女孩发一个信息,帆布材质的公文包还给她似乎更合适。路边野茶树长出浅绿嫩芽,梨树结出白色花苞,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他加大油门往家里开,他想把睡梦中的妻子叫起来,一起看看这早春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