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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深蓝的诱惑
来源:文汇报 | 林森  2025年07月13日20:51

因为写了几篇与海洋相关的小说,便时常被放到“新南方写作”“海洋文学”等概念里讨论,也时常被一些朋友问:“你是怎么写起海洋来的?”是啊,写作带有太多偶然性,一次路上的偶遇、一场寒潮所带来的喷嚏,都可能改变书写的状态和内容,而我是怎么有“规划”一般,在七八年里连续写下跟海洋相关的长篇小说《岛》和中篇小说“心海三部曲”(即《海里岸上》《唯水年轻》《心海图》)的?

若细想,其理由又并不复杂,一个还对自己有点基本要求的写作者,总会希望眼下的这一部作品,要跟上一部有所区别,求新求变,是写作者最原始的驱动力。经过长期的训练、书写,语言的使用能力当然会愈加纯熟,可这种纯熟,又是值得警惕的——这是不是在某种舒适区里机械地滑行?这是不是放弃了思考和开拓?这种求变之心,对身为编辑的我来说,就更加急切。作为编辑,每天和大量来稿摩擦,几乎一样的题材、故事、语言的重复,所带来的只有雷同与疲倦。编辑这个行当,又过于熟悉一篇文章从“稿子”到“作品”的变身过程,神秘感的消失,让写作的激情也消散了。这就需要找到新的书写兴奋点。

在写海洋之前,我的小说多在写“小镇”,我的第一本书,就是出版于2011年的小说集《小镇》,之后还有长篇小说《关关雎鸠》等,这些作品中,我处理了少年时在小镇上的成长经验。在当下,关于“小镇青年”的书写,已经变得火热,但我的书写要早得多,在很多人涌进来写小镇、写县城的时候,我知道,该转移阵地了。放弃最熟悉的经验,那还能写什么呢?这时候,环绕着整个海南岛的那一片巨大的蓝色,涌到了我的眼前——我终于要直面这一片广袤的海水。中国的文学作品,有着深厚的农耕传统,对海洋的书写较为稀少,偶有一些,也是站在岸边的感慨与抒情,极少有游往深蓝的搏击。划一片写作疆域很容易,如何真把想象落实,则没那么简单。先得收集那些遗失乡野的故事,再通过海量资料的整理,再构思情节……这都需要大把时间。

2017年秋,我有机会到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作家研究生班就读,在校时间集中在研一。杂志的编辑工作通过网上或者快递处理,远离了单位,省出了不少时间供自己使用。在十里堡老鲁迅文学院的宿舍里,我开始《岛》和《海里岸上》的写作。《岛》是有原型的,海南岛某县一个孤岛上,一个老人独居其上数十年的故事在民间传扬,我辗转找到他,还到那个孤岛上探访,亲脚踩上那些火山石块、亲手摸到那被孤岛老人叠砌起来的长城般的鱼塘,我才觉得这个故事是有温度的。《海里岸上》也一样,我此前早就想为海南渔民的航海指南《更路经》写一个小说,并为此准备了许久,收集了一些老渔民的资料,却一直没办法真正动笔。在班上,我跟来自广西的朱山坡、来自广东的陈崇正一起自嘲“南派三叔”,在网上,这三省区被称为“华南F3”。有一日,陈崇正租了一辆车,拉我跟朱山坡一起到宋庄玩,回来路上,我说,不能这么混着,我们得写点什么。回去之后,我就开始写这两个小说,陈崇正动笔强攻他的《香蕉林密室》和《美人城手记》,朱山坡则在写他的《蛋镇电影院》。我们每天互报字数以鼓励督促,排遣写作所带来的煎熬与无助。寒冷冬日,我算准好十里堡地铁口一个摊子的出摊时间,去那里买到冒着热气的卤鸭头、卤鸭脖、卤鸭翅,返回宿舍,三人分而食之,闲聊片刻,洗手之后,分头继续干活。当时我们也经常讨论,在中国的文学疆域里,处于边缘的“华南F3”该如何被发现的问题,“新南方”那个词已闪闪烁烁出现,但那时我们绝没想到,在某种程度上,这一段经历成了后来被广泛讨论的“新南方写作”的一个隐秘开始。

《岛》的写作,是极端的,我压缩了所有能压缩的,最后几乎只剩下一个人和一座孤岛的喃喃自语,我当然也知道,这样的极简、清冷的书写,是很容易被忽视的,尤其是长篇小说,仍然是老一辈作家活跃输出的领域,这个小说在《十月》发表之后,再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没有激起太多波浪,都在我的预料之内,但这不妨碍我对这个小说的偏爱。我也大约预料到比《岛》要热闹、庄重、辽阔一些的中篇《海里岸上》会引起一些动静,但后来的反响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小说在《人民文学》2018年9期发表之后,我陆续接到一些前辈作家、同代作家的反馈,都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很快的,五六家选刊转载,各种奖、各种榜单也没遗漏,海洋书写开始被大家所热议,而《人民文学》杂志似乎早有预见,在卷首语里就说:“它更是相对薄弱的现实题材中国海洋文学的硕果。”这个小说所带来的效应,也让我有了完成一个系列的构想,《唯水年轻》后来发表在《人民文学》2021年10期,《心海图》发表在《人民文学》2023年9期,同系列三篇小说同发一刊,也是难得的因缘。和《海里岸上》一样,《唯水年轻》和《心海图》发表之后,也都被几乎所有选刊转载,也被多数榜单注意到。《海里岸上》2017年开始写,《心海图》2023年发表,这三个篇幅不长的中篇,我投入了近七年的时间,在我自己看来,“海洋”固然是这三个小说的关键词,可“人心”则是更为重要的,这也是我把这三个小说命名为“心海三部曲”而不是“海洋三部曲”的原因。海洋元素很重要,但我警惕这几个小说成为地方风情画,想写出更大的普适性,《岛》以内收的方式,讲人的存在和自处;《海里岸上》以空间变化处理故事;《唯水年轻》专注了时间与人的摩擦;《心海图》则试图回应微小个体与大历史的互动与激荡。为了避免对海洋的书写陷入某种惯性,在《唯水年轻》和《心海图》推出期间,我写了一批充满实验性质的短篇,涉及网络暴力、疫情心态、科幻未来等等方面,这些短篇,收录在《书空录》这个集子里面,这也是我极为珍视的一些作品,但或许因为题材过于犀利,或许因为“心海三部曲”的虹吸效应,这些短篇被忽视了。没办法,每一个作品,都有它的运气,作者说了从来不算。

与《岛》和“心海三部曲”相伴而来的,是国内作家,也开始纷纷把目光投注到海洋的书写之上,不仅沿海省份作家如此,有不少内陆省份的作家,也对想象性的海洋书写充满了热情,“新南方写作”里对海洋元素极为关注、新时代海洋文学被广泛讨论、“中国海洋文学年度榜(2020—2024)”于2025年6月发布……一时间,“海洋”成为了当下写作的一个热词。场面热闹起来之后,我又准备转场了。事实上,在我动念在《海里岸上》之后再写两部的时候,我已经产生了逃逸之心——在那么多人“投奔怒海”的时候,我应该甩甩身上的海水,隐身走向岸边的一片密林。对于写作者来讲,求新求变是至关重要的,当然,我也并非为了变而变。而是在处理完这四个小说后,没有更精彩的故事、更新鲜的思考出现之前,我会暂时中断这个题材的书写,此前那片深蓝的诱惑有多大,此刻我渴望走出深蓝的决心就有多大。当然,如果有一天,海浪之中有一个让我心潮澎湃的故事再度出现,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来,把它写下。

背离这片海水之后,我还能写什么呢?尤其是,DeepSeek的冲击已经到来,创作形态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无人能猜得准。除了2024年初的中篇《乌云之光》,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发一个字,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我也不知道这种空窗期会持续多久,我更不知道在别人开始把我和海洋文学几乎等同的时候强行转场是得是失,但我确实希望有更新的发现,对现在的我来讲,得抵制那深蓝的强烈诱惑,才能找到一片更加开阔之境。

(作者系作家、《天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