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雷默:海洋秘境的叙事魅力
来源:文汇报 | 雷默  2025年07月13日20:51

文学如果按领域分成陆地文学、海洋文学和深空文学,倒也未尝不可。现状显然是从事陆地文学创作的作家占据了绝大多数,因为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在陆地上,跟人类发生关系的绝大多数事件都在陆地上,甚至可以说与人类文明休戚相关的,繁衍生息,进化迭代的还是这星球上不到百分之三十的大陆。可喜的是近些年来科幻文学异军突起,很多作家在创作时把目光投向了广袤的深空,除了关注人类自身命运的同时,也开始畅想外星文明,这对创作而言,是一次想象力的自我解放,而且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种幻想对未来,对人类自身处境是有意义的。它对当下文学创作的变革和探索也是一种方向性的引领和尝试,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会有作家进入深空探索,当他们回望我们这个蔚蓝色的星球时,注定也会带来不同视角和体验的文学作品。

相较而言,写海洋的文学作品在这三类文学作品中是最稀缺的。当然文学史上曾经有过不少经典的大海,像海明威、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康拉德、梅尔维尔、凡尔纳等等作家,都有杰出的文学作品跟大海有关。这些作家中有的生活在海边,有的从事的职业跟大海有关(像康拉德本身就在船上做过大副),他们当然不仅仅只写大海,但关于大海的作品动人心魄,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文学审美范式。我想说的是,海洋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它还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文学概念,这背后也许跟文明的起源有关,跟民族个性有关,当然也和人们的生存环境有关。中国是一个有着漫长海岸线的国家,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对大海并不陌生,甚至在内陆生活的很多人也对大海充满了向往和想象。我曾经接触到一个在新疆戈壁滩生活的男孩,他出生后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生活中只有茫茫戈壁和沙漠,当我们问他梦想是什么,他说希望有一天能见到大海。这种与生俱来的素朴愿望对我触动很大,我想这就是生活中的文学。显然,我们对海洋的认识和书写是不够的。

反过来说,一个作家囿于自己所熟悉的狭窄领域肯定不是一个好现象,因此很多年轻作家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逐渐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开始向那些自己陌生的领域探索。只有把创作的视野打开,去拥抱未知,尝试突破,才有可能对创作的宽度和深度进行有力的拓展。这大概也是我第一部长篇小说选择海洋题材的初衷,因为海洋并不是我熟悉的领域。宁波地处东海之滨,让我有机会能见到从事捕捞作业的渔民。第一次接触远洋捕捞的渔民,我就被他们经历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大海是个完全不同于陆地的世界,它宽广而神秘莫测,相比于在陆地上生活,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不确定性。这完全颠覆了我以往小说中对日常经验的认知,它让我对小说有了重新的认识和构想。我以往的小说中确实很大一部分涉及到了死亡意识,死亡意识是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而我所要写的《水手》就从向死而生的生命风暴开始的。在面对未知的大海时,“虚无”是水手对于生命的最初感知,生命的确认成为了船上生活的水手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当熟悉的陆地在舷窗中远去,当远航的水手开始直面陌生而诡谲的海洋,生命的确定性开始成为水手彼此生活中唯一的牵系。

我写的是一个叛逆少年的海上成长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看成是我个人的精神成长史,也可以是无数个告别青春的成年人的过往史,如果往大了说,这里面包含着与时代共振的现代性追求。我希望提供的不仅仅是一种陌生而新奇的阅读感受,而是要落到细处,让读者能从中找到那个丢失的自我,让他们能感受到时代背景下的个体命运和民族命运,甚至找到人与自然,中国与世界的全新想象。所以,我在写海洋上的生活时,不再追求崇高和昂扬,水手并不是需要拔高的英雄,他们就是普通人,是无数个你和我。我理解并尊重他们的疲惫乃至放纵,体会到了他们海上谋生的肉体艰困和精神损耗,而这些对于无数的平凡人来说,不正是我们自己身处其中的现实映照和日常镜像吗?

《水手》当然不仅仅是那个少年,而是一群海上谋生的人,他们有的来自东北,有的来自西北草原,也有的本身就是沿海的渔民。除了这些群像以外,还有远航途中遇到的各色人等,有守了一辈子灯塔的老人家,他是生活的馈赠者,也是代表智慧与勇气的哲学老者;也有被迫在海外生活的华人老乡,他既是港口上轮船的修理者,摇身一变又成为神秘莫测的收藏家;也有这群硬汉在异国他乡遭遇的爱情故事,而带着铁锈的情感故事也许看起来并不如陆地上的爱情那么自然、融洽,但这种情感的寄托因为有了大海的孤寂做衬托,呈现了别样的风貌。虽然这是一艘远赴重洋的捕鱿渔船,但它经历的不仅仅是身心试炼的极限考验,更是一种文化洋流和世界锚点的冲击和碰撞。我曾试图用不同的颜色来结构这个长篇,每一种色彩都对应了一种生理上的感受,我觉得人生就该是这么斑斓的。来自太平洋深处的迷人气息确实一直萦绕在我写这个小说时的周围,这是一种神秘莫测,又令人心驰神往的氛围,所以创作的过程也是一次漫长的独特感受。小说结束于这艘饱经风霜的渔船报废,当海上的水手回到陆地上,他们又面临着重新出发的下一个时间节点。当切割机切开渔船的钢板时,报废和告别的也是少年水手的青春时代。

最后,我想说的是不管这个长篇是否留有遗憾,但涉足的领域让我对当代的海洋书写进行了一次勇敢的探索,这不仅拓宽了我的创作疆域,也让我更加笃定,这种尝试是有意义的。海洋之于我们,它既是秘境,也是家园。

(作者系作家、《文学港》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