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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石一枫:小姚护士和她的病号(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 | 石一枫  2025年07月21日08:03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入魂枪》《心灵外史》《借命而生》《一日顶流》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作品入选中国好书年度好书、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单等。

导 读

石一枫近年来以强劲的创作力和敏锐的思想力引人瞩目,本期特推出他的中篇新作,以一位护士和一条狗的故事铺陈出层层戏码和当下的新阶层叙事。宠物成了家庭成员。宠物医院护士小姚融入别人家的生活,巧妙的架构故事和矛盾冲突,于幽默的行文中揭示出人性的细微之处。

小姚护士和她的病号

石一枫

 1 

新来的病号,让小姚护士想起她姨。

那是一只金毛,十二岁,二十五公斤,细小病毒感染并发内出血,送来时已经昏迷,呼吸断续,胸腔伴有啰音。按部就班做了检查,朱医生便让小姚护士先做急救处理,而后将主人请进诊室谈话。

依照经验,遇到这种情况,谈话当然是要讲解病情,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治,还是不治?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该想的都得想在前头,该说的也不能避讳——治的话,检查、用药、手术必不可少,也许还有特别监护;人分三六九等,户口归属和级别高低决定了医疗成本,狗则公允得多,一律自费。不过治也未见得治得好,很可能花了钱、搭了工夫,最后只是多遭一轮罪,这道理人狗都一样。

但不治的话,那选择就是狗有而人没有的了。医生会建议,安乐吧。

在这家动物医院工作两年,小姚护士见过不少医生说“安乐”。有的医生会躲着主人的眼睛,含混不清地哼哼一声,仿佛因为无能而亏欠了人家;还有的医生会强调“它相当于您的亲人,对吧”,口气却近乎胁迫,可想而知琢磨的是如果对方真的放弃治疗,自己会损失多少提成。而朱医生又与别人不同,他会端起搪瓷缸子喝口茶,既疲倦又轻松地“咳”一声,仿佛事不关己又仿佛推心置腹:“这事儿啊,您得自己掂量。”

主人开始掂量。掂量的结果若是治,他会一竖大拇哥:“您有爱心。”

若是不治,也会一竖大拇哥:“您开通。”

甭管是人狗情未了还是人鬼情未了,到了朱医生这儿,都能获得充分的体谅与支持。对此,朱医生曾和小姚护士解释,他们救的虽然是狗,但服务的终归是人。狗不言不语,而人心隔肚皮,所以千万不要为了狗而干涉人——不仅不要干涉,他们还有义务替主人疏解压力,让对方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善良的、问心无愧的。离过两次婚、一人漂在北京的朱医生并不缺乏人生经验,因为职业的缘故,人生经验又会归纳为狗生经验。他还说过,如今不是流行把什么词儿都加上一个“被”吗?其实狗才是“被”字用法的集大成者:“被”幸福,“被”痛苦,“被”忠诚,“被”坚强,每每落得一个“被”安乐。他也说过,这是因为人们习惯了把自己的情感加之于狗,而别的动物就没这么麻烦了。比如他早年间在东北的兽医站,无论牛马,都是生产工具,能修就修,不能修吃肉。

“晚上就一个菜,大铁锅咕嘟着,盘腿上炕咔咔整。”朱医生说着,瞄眼笼子里的狗。

朱医生特爱对小姚护士谈人生,或狗生。一来因为俩人是老乡,二来因为小姚护士虽然长得就那么回事儿,但两只眼睛老跟睡不醒似的,效果比较朦胧。跟一个朦胧眼的大龄女青年展示智慧,这也是中年男人的一大乐儿。

当然,动物医院经常就俩人值班,不跟她谈还跟狗谈吗?

面对朱医生的絮叨,小姚护士也就是听。听完不置可否,两眼继续朦胧。

她的话一贯少,跟医生少跟顾客更少——她就那么看着人们魂不守舍或哭天喊地地来了,再心满意足或怒气冲冲地离开。她看过有人诅咒发誓“没它我也不活了”,缴费时却不见了踪影,也看过有人开电动车撞了流浪狗,却为给它续命把小半年的工资都搭上了……真是人心隔肚皮,小姚护士同意朱医生的见解。因此她有话只对病号说。而她另有一个不同之处,对于猫猫狗狗的称呼,动物医院里通常也就是猫猫狗狗,专业点儿叫“病猫”或“病犬”,可爱点儿叫“喵喵”或“汪汪”,只有她将其统称为“病号”。六床病号该换药了。八床病号毛色不对。病号病号,听着倒像在说人了。连笼号也变成了床号,这就更加人狗不分。

最初让人一愣,但细琢磨,似乎又没毛病:医生护士对应的不就是病号吗?再说让猫猫狗狗享受到人的待遇,这不正是本院的宗旨吗?

包括朱医生在内的同事们习惯了一个朦胧眼的大龄女青年站在操作台前,一边给她的病号打针喂药,一边和她的病号说话。病号呜呜两声,倒像懂了似的,小姚护士也嗯嗯两声。呜呜,嗯嗯,再说点儿什么,该操作的就操作完了。朱医生评价,小姚护士虽然老像睡不醒,但活儿干得没话说。

朱医生还分析,以上特点与小姚护士此前的工作有关。他问过:“听说你原先在‘三甲’,怎么就转行到动物医院来了?”

小姚护士说:“考了兽医资格证。”

朱医生又问:“我是说,怎么不想治人,偏想治狗?”

小姚护士说:“狗没那么多话。”

漫不经心,却让朱医生吃了一瘪。他不得不讪笑两声,停止絮叨,端着茶缸子溜达回诊室。但不妨碍下次还来。接诊十二岁金毛这天也是如此,诊室敞着门,朱医生和主人在里面足足待了半个钟头,声音高上去又低下来,低下来又高上去,反复解释着如下情况:犬龄偏大,金毛的十二岁相当于人的八十多岁,加之病情严重,治吧,很可能是走过场;不治吧,没准儿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掂量掂量吧,您哪。一如朱医生的风格,他反复使用了“可能”“没准儿”之类的词,而模棱两可反而说明了他的严谨。然而从始至终,只听见他一个人嘚啵,没有对方的回音,倒像朱医生正在对着墙壁练习演讲。又过了一会儿,朱医生终于放弃了,留下对方“再想想”,自己从诊室溜达到治疗室,用浓茶给嗓子灭火,斜靠门框看小姚护士给病号打针。小姚护士忙自己的。别看朦胧眼,血管找得准,转眼五百毫克盐酸肾上腺素推进了十二岁金毛的体内。在“三甲”干过就是不一样。

动物医院本不必要设护士岗,当初留下小姚护士,固然看中了她技能的熟练,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老板和许多顾客都相信人比动物精密,操作得了人,操作动物更不在话下。小姚护士的执业经历还变成了本院的宣传亮点。

对于这种认识,小姚护士曾私下指出:“扯犊子吧。”眼朦胧嘴不朦胧,这也是朱医生爱和小姚护士聊天的另一个原因。

此刻朱医生就叹一口气:“人不容易,狗也不容易。”

俨然又要拉开架势,喋喋不休了。小姚护士却停手,瞄了眼诊室门外。病号的主人不知何时也出来了:长椅上端坐着个小巧玲珑的老太太,身形像个孩子,腰背挺直,满头白发;穿得和坐姿一样体面,风衣外面扎着丝巾,胸前还挂了副金边眼镜。老太太不声不响,两眼斜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好像睁眼睡着了。

顺着小姚护士的目光,朱医生也瞥瞥老太太,继续道:“不过这位有点儿特殊,也不说治,也不说不治,何止没个准话儿,连句话也没有。我问是不是经济方面的考虑,她摇头。我又问您是不是舍不得这条狗,她先点头后摇头。结果就跟咱们这儿耗上了,这么大岁数,我也不好轰她……”

说时看了眼挂钟。十二岁金毛是今天最后一个病号。

而这次,小姚护士用行动截断了朱医生的话头。她闪身出了治疗室,来到老太太附近,停了一停,仿佛在等老太太醒过来。

那满头银发像花似的一颤,她才问:“病号是您一人带过来的?”

“我可抱不动。‘老干办’的年轻人帮忙抬下楼,给叫了车。”老太太不紧不慢,说话意外地清晰而有条理,又复述起了病情,“……昨天晚上就不吃饭了,早上开始抽搐、吐;最先打的120,人家都快出车了,临了儿才弄明白病的不是人,让我别开玩笑;我说我不是开玩笑,就想试试,大小是个性命,万一你们管呢?”

她说得认真,小姚护士扑哧一笑。老太太也笑,随即面无表情。她看着也有八十多岁了吧,等于金毛的十二岁。

小姚护士又问:“医生的意思,您听明白了?”

老太太指指耳朵里的小塞子:“助听器开着呢。”

小姚护士道:“要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家里就我们俩,别人都忙,顾不上这事儿。”老太太说。所谓“我们俩”,指的就是她和十二岁金毛了。她和小姚护士之间也静了一静。不过她又抬手看表,略显吃惊地抽了口气:“哟,耽误你们下班了,对不起。”

小姚护士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回答没事儿。她还想起她姨跟她说过,人老了以后时间就变了,有时一晃神,一天就过去了,有时又一晃神,一年就过去了。不过她姨还说过,不怕快,就怕慢,慢就是遭罪了。而这时,老太太已经站了起来,挪了两步,腿脚倒还平稳。小姚护士跟上,随时准备搀着的架势。她这才发现对方不是要去医院大门,而是挪向治疗室。那屋关着门,朱医生已经端着茶缸子不知溜达到哪儿去了,老太太踮着脚尖,几乎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

小姚护士再问:“您进去瞅瞅?”

老太太说:“不影响你们工作?医院的规矩我懂。”

小姚护士道:“医院也得允许探视呀。”

说着推门。十二岁金毛放置在操作台上,除去呼吸带动腹部起伏,全无别的动静,连眼也闭着。老太太在它身前站住,只是愣神,仿佛又睁眼睡着了似的。小姚护士依次查看了血氧仪、心电图,倒还有动静,不过都是不太乐观的动静。她无声叹了口气,从白大褂左边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将十二岁金毛嘴边的呕吐残留物擦干净,又从右边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将它那一脖子乱发理顺溜。一边做,她还凑到十二岁金毛的耳边,说:“生病了也得漂漂亮亮的,咱们毕竟是个女士。”

又一抬头,老太太却不见了。小姚护士跟出治疗室,俩人对面靠墙站着。这次她还没说话,老太太却先开口:“姑娘,那你看呢?”

问的当然是对病号的处置问题。治,还是不治。小姚护士道:“听医生的。”

老太太说:“医生也没个准话,他还问我。”

小姚护士半低下头,眼睛一发朦胧起来。老太太醒了,她倒像睡着了。

半晌,对面也叹了口气,老太太道:“麻烦你一件事?”

小姚护士一激灵:“您说。”

老太太便从脖子上把丝巾摘下来,递到小姚护士手上:“到那时候……给它戴上。也不全为了漂亮,它从小没离开过我,闻着我的味儿才能睡得着。它跟了我十二年,没让我生过气,我也没让它受过罪,我们算互相对得起了。”

小姚护士摸了摸那条蓝底红花丝巾。手感滑而细腻,还是名牌呢。

然后她听见老太太道:“安乐吧。”

话音平稳,就算有了主意。说完,老太太转身回了治疗室,小姚护士跟到门口,看那一人一狗的背影。狗躺着,人站着,狗的命被人定了。刚才的话,她们好歹没当着十二岁金毛说,尽管它听不懂,甚而也听不见。那么这就是告别了。等安乐时,主人可以在场,也可以不在,老太太留下丝巾,显见是做了后一种选择。

小姚护士又站了片刻,中间看见朱医生做了个和年龄很不相称的鬼脸,指指手腕,从走廊里溜出去。她想给那一人一狗留够时间,人家可没义务奉陪。反正朱医生在不在都一样了,安乐的程序并不复杂,小姚护士一人也能操作。要活难,要死简单。医院陷入静谧,一丝声儿也没有。小姚护士也走进治疗室,不看老太太,先把丝巾仔细叠好,放进动物专用的物品柜,又从上面一层拿出张表格来。按规矩,她还得询问十二岁金毛的名字、证件编号等等信息。除了可以安乐,和地球上大多数人类的善后流程差不多。

偏这时,有谁哼了一声。小姚护士还以为是老太太呢,但一扭头,却见十二岁金毛蹬了蹬后腿。它还睁了睁眼,旋即又闭上。小姚护士去看血氧仪、心电图……而后迎上了老太太那张风干了但还挂着痕迹的脸。

“有救。”小姚护士尽力睁眼,以显得没那么朦胧,“您信我的。”

 2 

名叫王染冬的老太太会听了小姚护士的,这让朱医生有些纳闷:“我给了她充分的选择权呀,怎么不从我这儿选,非让你来替她选呢?”

百思不解,索性玩儿梗:“这就叫girls help girls吧?你,她,还有它,都是女的,女的跟女的好交流。”

这个年纪的男人,越追网上的时髦就越显得过时,小姚护士很想提醒朱医生,要吸取一些相声演员的教训。而她也难得地跟对方展开了讨论:“没准儿是您的方式方法有问题——把选择扔给人家,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说得轻巧。”朱医生却一摊手,“就算是条狗,这责任咱们担得起吗?”

话里就有了责备。此时小姚护士已经熬了一宿,在医院对十二岁金毛进行监护,朦胧眼都肿了。对了,此时她也知道,那狗名叫妹妹。朱医生一早刚上班,小姚护士就晃悠着一张表格让他签字,却不是安乐同意表了,而是抢救通知单。曾对老太太王染冬做过的解释又说了一遍:人狗不同,有些毛病在人身上没听说过,却是狗独有的,比如细小病毒感染;病毒本身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会引发心脏、肠道的并发症,那就要了命了;至于治疗方法,倒是人狗同理,抗病毒的药物都作用有限,关键得看自身的免疫水平、有无基础病等等情况。一句话,扛过去就扛过去了,扛不过去就……

昨天说到这里,王染冬一听就懂,还能举一反三:“那年冬天,我们楼上楼下走了好几位老同事,也推测是病毒感染,但病灶常常不在呼吸系统。”

这老太太素质高,难得的是脑袋清楚。因此在解释问题的重点,也即她认为“有救”的依据时,小姚护士放心地用上了专业词汇:“医生的态度比较悲观,是基于病号的实时体征——您也看见了,血检的各项指标都超了,再加上本身就已经很虚弱,所以认为它扛不过去。不过我刚才又观察,它的心肺功能突然有了复苏迹象,对外界也产生了应激反应,这说明它正在调动机能,抗争病情……”

王染冬接话:“你是说,它不想死——”

所以不妨死狗当活狗医。小姚护士脑子里闪过一句,但自知不妥,话到嘴边换成了:“我们可以期待奇迹。”

而奇迹是有明码标价的。此后的那些解释才是针对朱医生的了。小姚护士说,王染冬已经按照医院规定的顶额留下了押金,并表示费用上不封顶,她都认可。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位顾客的支付能力,她还特地补充,王染冬走时,她正想问您怎么回,不会用叫车软件我帮您,却见门口已经停了一辆漆黑锃亮的大“红旗”了。司机将老太太搀上车,说“老干办”放心不下,特事特办,狗上医院也接一趟。

王染冬像对空气道谢,转向小姚护士:“姑娘,多亏了你,我才没替它……”

小姚护士心里一抽。又听对方说:“你管狗也叫病号,我信得过你。”

此话就没向朱医生转述了。不过小姚护士还添了一句:“反正主意是我拿的,就算错了,她也怪不着您。”

很显然,这才是朱医生放下心来的原因。他吮口浓茶,啐出末子:“那我还能说啥?”

而后就撸了撸袖子,亲自上阵。虽然小姚护士是“三甲”出来的,但要给狗救命,还得经验丰富的专家才行。一般医生很忌讳别人反驳了他的诊断,会将那种行为视为冒犯,但朱医生就这点儿好,早年间净跟骡子马打交道,骨子里还是单纯的。况且有了王染冬的押金以及小姚护士的表态垫底,这就相当于打仗弹药管够还不论成败,朱医生甚至兴奋起来了——且不说救命崇不崇高,壮不壮烈,能创造一个医学奇迹,已经是莫大的职业成就——在这点上,兽医也一样。他通知前台,一般病号让其他两个年轻医生去看,连小姚护士都被他赶出了治疗室。临关门又甩下一句:

“通知狗场,把那两只灵缇调过来。”

灵缇是狗里的万能输血者,规模大的动物医院会常备几只,好吃好喝伺候着,关键时刻才派上用场。细小病毒感染的病号,最怕肠道出血并发贫血。调灵缇,说明朱医生真豁出去了。小姚护士火急火燎去打电话,心却也放了下来。

但她和上了战场的朱医生不一样,心放下来反而容易琢磨别的。小姚护士回到休息室,在行军床上躺下,不光眼朦胧,眼里的一切也朦胧,只是睡不着。后怕似的,一个问题冒了出来:怎么就替病号做了决定?其实所谓复苏迹象和应激反应,当时也只是她的猜测罢了,假如朱医生在场,八成还会认定是回光返照。她不过是个护士,到了动物医院还成了半吊子的狗护士,装什么神医呀。况且像这种危重病号,治好了无功,没治好有过,这道理不光在动物医院,在人的医院一样通行,她又不是不懂,她又不是没吃过亏。

也就是说,小姚护士自己同样需要一个解释。这解释不像对王染冬老太太和朱医生的解释那样实际,但也许更加重要。于是小姚护士想起了十二岁金毛那双蓦然睁开,旋即又闭上的眼睛。狗与狗的眼神也不一样,黑背机警,泰迪无辜,吉娃娃调皮,而金毛呢,既单纯又温柔,像个脾气顶好的小姑娘。小姚护士连记忆都是朦胧的,朦胧中唯一清晰的,仿佛唯有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看着她。

小姚护士便又想起了她姨。她姨临走前有一阵子,也总是无言地看着她。人的六十多岁相当于金毛的十岁,她姨也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小姚护士是她姨带到北京来的。老家在东北,父母厂子效益一般,长到五六岁又添了弟弟,当姐的难免受点儿委屈:放学回家老有活儿等着,没工夫写作业;过年也落不上一件新衣裳,用劳保手套给她改条线裤;好容易做盘锅包肉,只分到两片蘸着糖汁的焦面皮——这些全家人都习惯了,连她自己也习惯了,偏是到北京上学又留在北京当小学老师的姨看不下去。从某一年的暑假开始,姨就给小姚护士买张火车票,让她到北京来玩儿。其实也没去什么景点,无非是俩人就伴,过一段不必夹着尾巴做人的清净日子。来的头一天,意识到夹菜可以直奔肉,小姚护士就哭了。走的最后一天,意识到姨给买的书包、铅笔盒要被弟弟征用,小姚护士又哭了。

一头一尾哭了几个来回,小姚护士渐渐大了。一天姨说,老哭也麻烦,下次来干脆别走了。这才知道,姨已经在北京的学校给她办好了入学手续。此事跟小姚护士爸妈商量,还有点儿抹不开面儿,仿佛自己没家,要抢人家女儿似的。倒是小姚护士她爸深明大义,一个嘴巴把她妈的怨言呼了回去:

“不给闺女,难道给她儿子?”

她妈肿着半边脸,对小姚护士说:“走,跑出去一个是一个。”

小姚护士从此跟她姨过,寒暑假回老家反倒成了做客。回去的头一天,想起夹菜不能直奔肉,笑一笑。临回北京的最后一天,把姨给买的羊毛围脖留给弟弟改线裤,又笑一笑。就这么念完小学,又找了个关系上中学,高考不得不回原籍,比北京的孩子吃亏,同样分数进不了医科大,只到高职读了个护理专业。不过赶上那几年北京的大医院都在郊区建分院,缺医生更缺护士,找工作时也留下了,继续跟姨就伴。

这时在小姚护士看来,跟姨就伴不仅是她的需要,也成了她的责任。姨这辈子没结婚,听说年轻时也谈过恋爱,后来没成,但不遗憾,“没多大意思”。再后来有了小姚护士,俩人不言不语,心里有底,一晃就把二十年晃过去了。小姚护士和姨密不可分,并且很理智地接受了看着姨变老、把姨送走的宿命,甚而她当初没听姨的建议也去考师范,而是学了医,就像冥冥之中在为那个结果做准备似的。

只是结果来得太快了些。刚退休没两年,姨就走了。住的就是小姚护士工作的医院,还没告知病情,姨就像预知了什么似的,靠在床上哎哟一声:“还没看见你结婚呢。”

小姚护士心里一抽,嘴上说:“您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还跟姨逗:“您说的,结婚也没多大意思。”

而一转眼,姨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气管被切开,一身管子,瘦得连被单下的身体都不见了似的。床边各种指标波动,倒像生命外化成了信号,无时无刻不在溜走。ICU是小姚护士所在的部门,为照顾姨,她一个多月没回家。醒着熬,睡着哭,朦胧眼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那期间对小姚护士最大的奖励,就是偶然看见姨睁一睁眼睛——有时在早上,有时在半夜。对于ICU里的病号,却早已昼夜不分了。

乌溜溜的黑眼珠,无限单纯,无限温柔。姨没结过婚,心里就没多少事儿,所以到老都有一双小姑娘的眼睛,脾气顶好的那种。

不过姨走了两年,那双眼睛的具体模样,小姚护士几乎忘了。

她很为此惭愧,也很为此焦急,仿佛弄丢了最能代表姨的一样东西。是十二岁金毛的眼睛又让小姚护士想起了姨的眼睛。谢谢你,妹妹。小姚护士蜷缩在梦里,回味着那双眼睛。到底是姨的还是妹妹的眼睛,她也早已分不清了。

但她也怕那双眼睛。当姨或妹妹的眼睛又一次无言地、如影随形地盯着她,小姚护士喘着气从床上弹起来,一头的汗。看看表,一上午过去了,走出休息室,又见治疗室紧闭着门,灯亮着。朱医生还在奋战。小姚护士心里空落落的,总得找点事儿干,便到街口的东北饭馆点了两个菜,锅包肉,地三鲜,主食要的薄饼,用不锈钢饭盆打回来,放在诊室办公桌上。菜没凉,朱医生就出来了,两腿打晃直揉腰,对她笑道:

“情商怎么变高了?你跟病号非亲非故,倒来替它犒劳我。”

看这情绪,战果不错。不过朱医生连声说好险——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那两条供血的灵缇也快被榨干了,躺在笼子里直哼哼。人到这个份儿上,放弃也不过分,偏是为了一狗。好在目前稳定下来,起码生命没危险了。听朱医生自豪地做出论断,小姚护士才忽然感到了饿,俩人用饼卷菜,面对面咔咔整。

半晌没话。吃完饭去刷碗,她才说:“麻烦您了。”

未曾有过之情商,说得朱医生一愣。而他回答:“麻烦的还不是你自己?”

这话说得没错,人狗同理,医生把高精尖的活儿干完了,后面还得熬护士。那是一个漫长的、提心吊胆的过程——此后一个礼拜,小姚护士都住在动物医院里。她租的房子在大兴,以前遇到加班,在这儿凑合一宿也是常事儿,只是这一轮值夜不仅格外长,而且格外忙,几乎让小姚护士重温了在“三甲”重症监护室里的日子。血压、血氧、体温、脉搏……任何一项指征都要严格维持在合理区间内,任何一个环节的差错都会造成全面崩溃。当然,任何一种危机也对应着全套的操作指南:无法进食就鼻饲,喘不上气就戴呼吸机,心律骤降就再打激素。定期还得照CT,B超和验血则是家常便饭了。而狗又与人不同,不知道那些夹子管子针头是救命的,稍微积蓄一点精力就要撕扯,所以小姚护士还得用上专门的束缚带,将十二岁金毛固定在操作台上,保证它动弹不得。最惊险的情况发生在第三天夜里,小姚护士睡得沉,竟没听见仪器报警,等起了个夜才发现心跳消失了。强心针打下去也没反应,她做了半个小时胸外按压,等药物起效,天都亮了。那真可以称得上一次奇迹,代价是十二岁金毛被按断了两根肋骨。

次日朱医生上班,看见小姚护士的朦胧眼变成了熊猫眼,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补了张单子,将急救的人工费列入账单总额。

小姚护士谢过朱医生,又默默将单子抽了出来。

“怎么着,你还跟她客气?”朱医生被气笑了,而这时的“她”指的就是王染冬老太太了,“救狗可没人给你送锦旗。”

小姚护士情商爆棚:“送也是给您送,就四个字儿——救我狗命。”

她没想到,没过两天又有人对她说,安乐吧。

 3 

说那话的当然不是王染冬。上次走时,俩人加了微信,以便随时通报情况,这些天老太太也说了几次要来看妹妹,但小姚护士没答应。就算有“老干办”保驾,毕竟那么大岁数了,出趟门都是繁重的劳动;况且此时妹妹也就是个死不了,活却不敢保证活得过来,瘦得皮包骨头,看了也是平白揪心。

小姚护士劝:“您来了就是施压,医生反倒束手束脚。”

王染冬明事理:“也是,哪儿都怕医闹。”

小姚护士却又不落忍:“给您破个例,视频吧。”

她选了个美观的角度,避开妹妹身上的仪器、管子、束缚带,为了遮住脖子上被剪掉的毛,还把那条蓝底红花丝巾给它扎上了,跟王染冬视频。十二岁金毛的智力相当于人的两岁,叫声“奶奶来了”,如有感应,原本闭着的眼睛蓦然睁开。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着屏幕,眸子里流光一闪。一人一狗,隔空对视,也没话说。

还得小姚护士在旁安慰:“都能听声儿了,都能认人儿了,这就比刚来时强。”

她同时又想,当初姨也整日闭眼,ICU里的其他医生护士从没见过姨醒,偏是自己走近,姨的眼睛就睁开了。姨也听声儿,姨也认人儿。所以对于姨的状态,小姚护士的判断跟别人不同,别人说是深度昏迷,她只觉得姨睡了。

妹妹也睡了,眼皮子渐渐耷拉下去。小姚护士这才拿着手机走出治疗室,对王染冬汇报:用了什么药,做了哪些处理。尽是心惊肉跳的词儿,她以前在“三甲”对人的家属说时面不改色,如今却觉得肉疼。她不禁又对那段职业生涯感到惭愧。

倒是王染冬用人不疑:“把它留下,就是信得过你。”

这老太太大气。小姚护士脱口而出:“谢谢您。”

王染冬订正:“反了,得我谢谢你。”

而对小姚护士重提“安乐”的,是妹妹的另一位主人。那天已经下班了,又留下她守着几屋子的病号,猫猫狗狗就不说了,还有金丝熊和迷你猪。动物医院条件有限,小姚护士已经几天没洗澡,内衣都换的一次性的,所以正在考虑是不是也回一趟家。白天同事都躲着她了,说她身上的味儿比动物都大。不过从城里到大兴往返一趟,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万一再有突发情况呢?小姚护士又去看了眼妹妹,犹豫片刻,决定还是擦擦算了。

也幸亏还没开始擦,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从休息室探出头去,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小胖子正沿着走廊,一间一间推门往里张望。动物医院没什么人能看得上的东西,医生下班都不锁门。而那小胖子逡巡往来,却像在找什么似的。

天没黑透,也不害怕,小姚护士走过去,啪地一拍肩膀:“你怎么进来的?”

小胖子倒吓得嗷地一颤,回过头来,亮出一张梳分头、抹发胶,八成涂了唇膏、修了眉毛的圆脸。这还是个油光水滑的小胖子。他捂着胸口喘气,“吓死个人了你,”又指指医院大门,“可不就从那儿进来的嘛。”

一定又是朱医生,从东北兽医站带过来的毛病,连大门都懒得关。小姚护士没有好声气:“来看病?病号呢?要是你可不归我们管。”

小胖子赔笑:“医院我还是分得清的。我是来探视的。”

相比于“病号”,对方的“探视”更胜一筹,他似乎比小姚护士更把动物当人。小姚护士眼一朦胧:“探视谁?”

小胖子说:“妹妹呀。”

小姚护士接口道:“就是王染冬——”

“对对,它是我奶奶的妹妹,不过我总不好管它叫姨奶奶。”这还是个相当风趣的小胖子;他又郑重伸手,“你是小姚护士吧?我听说过你。”

小姚护士不禁握了握小胖子的小软手。既然弄清身份,人家的要求当然是可以满足的了,她便把他带去探视妹妹。妹妹已经被转到了专门的观察室,单间,按人的待遇固然是一定级别以上。小胖子进屋,却又不敢走近,在离操作台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声儿发颤:“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可不咋的。”小姚护士说,“头两天还更惨呢。”

例行公事,她介绍了妹妹的近况。话都是对王染冬说过的,不过换了听众,讲得更加直接——这也是在“三甲”得出的经验。就拿报病危来说,倘若家属是长辈而患者是小辈,千万要委婉,否则没准儿立刻又会多出一个抢救对象;如果反过来,家属是小辈而患者是长辈,话说重点儿也无妨,都能承受得住,哪怕翻滚号啕,也是表演性的居多,文戏武戏,因个人素质而异。下意识地,小姚护士把妹妹当成了王染冬的小辈、小胖子的长辈。而上述经验背后的逻辑也很简单:亲人固然都是亲人,老看小和小看老可不一样,一边是少一个真就少了一个,一边是少一个也就少了一个。没办法的事,不好说谁比谁薄情。

上述经验也屡试不爽,小姚护士见过的唯一例外倒是她自己。但当初听了姨的情况,她在面儿上保持了一个医务工作者的素养,只略微发了发呆,就去给其他病号换药、上仪器了。随后找护士长,申请了无限期的全天值班。

而小姚护士说时,小胖子也就略微发了会儿呆,让人疑心他听没听进去。等介绍完毕,他先说:“辛苦你。”

这一家子有礼数。小姚护士说:“都是工作。”

但小胖子又说:“我多问一句,假如救过来,预后怎么样?”

素养确实高,还用上专业词汇了。问的是在最乐观的前提下,妹妹能恢复到什么状态——人也同理,能从医院出去是一回事儿,但出去之后是活蹦乱跳还是卧床不起,再说得残酷点儿,是亲人还是累赘,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此前小姚护士竟没考虑到这一层,朱医生没准儿考虑到了,但也没提。上战场嘛,为的都是杀敌一千,先怕自损八百,那仗就没法儿打了。而她心里一揪,嘴上只得继续直接、继续客观:

“具体也不好说。你们家的病号年岁摆在那儿,就算从医学上治愈了,身体机能大幅度下降也难以避免。好的结果呢,能吃能喝也能遛,和原来看不出多大差别;不好的结果呢,可能就得做好出不了门的准备,跟人的卧床不起差不多……”

小胖子继续问:“你判断……两种结果,哪种可能大,哪种可能小?”

这人心细,想的比他奶奶王染冬多。但对这个问题,小姚护士更加无奈:“人不是机器,动物也不是,没法儿量化呀。”

小胖子倒像不依不饶了:“我奶奶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你,请你别有顾虑。”

她已经够直了,对方却嫌她还不够直。小姚护士垮塌似的叹了口气:“能救命已经是奇迹,彻底康复,那属于奇迹中的奇迹。”

小胖子嗯了一声,如同小奶狗的呜咽。随后他挪了挪,站得离妹妹近了些,再度发呆。有那么片刻,小姚护士觉得妹妹就要睁开眼了,然而预感失效,妹妹始终没醒。小胖子抬手,先看了眼小姚护士,得到许可之后才轻轻抚摸起了妹妹的背。金毛最漂亮的就是那身毛,妹妹的毛却没了光泽,像条库存积压的玩具狗。

一边摸,小胖子才又开口,絮絮叨叨起来。这时就不只是对妹妹,也是对身边人说的了。小姚护士介绍了妹妹的近况,他回忆了妹妹的往事。十二年,够遥远了。妹妹还是他领回家的呢。老太太王染冬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退居二线之后还发挥了几年余热,彻底闲下来已经七十了。老伴走得早,儿子外派欧洲,女儿干脆嫁到了美国,刚上大学的孙子怕她孤寂,听说同学家的金毛生了小狗,给她要了一条。王染冬本来对狗没感情,过去还总说养狗的人玩物丧志,但与妹妹相处几天,一人一狗就黏上了。因为有了妹妹,家里热闹起来,连小胖子也愿意去跟奶奶住了。所以王染冬还说,妹妹给她捡回了一个孙子。

那几年对于王染冬和妹妹,都是最风光的日子。狗且不说,一身金灿灿,好像脚边滚着个小太阳,谁看了都说可以去参加选美比赛。这话王染冬爱听。在位上时,她最烦马屁精,而马屁精换成了狗屁精,她就不嫌人家嘴甜齁得慌了。再兼之身上没了担子,人到古稀反而活开了,又捡起了少年时养成,后来不得不收敛的诸多爱好,看画展,出席酒会,还参加了一个由老名流们组建的管弦乐团,担任长笛副首席。旅游也带着妹妹,妹妹还去过巴黎呢。小胖子划开手机,给小姚护士展示了一张照片,花神咖啡馆露天座上的王染冬穿风衣,扎蓝底红花丝巾,居然还夹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妹妹则坐在一旁,沉静地接受一只拉布拉多的献媚。她们不输给电影里的法国老太太和法国狗。 

以妹妹的寿命来看,好日子也不短,可惜对于人就过得太快了。正是那趟欧洲重游,王染冬在基督山伯爵停靠“法老号”的马赛港滑了一跤,回来就在床上躺了俩月,此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生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和小姚护士的说法一样,岁数到了,机能大幅度下降。偏偏身边没了人——小胖子自己也出国了,一来得读个商学院,以免显得游手好闲,二来姑姑给他介绍了一些门路,也为将来做个打算。后面几年多亏了妹妹,有它每天拖着遛弯,王染冬强打精神,总算没有一发垮下去。妹妹聪明,有什么不对劲还知道叫,还知道扒着窗户挠玻璃,那三年的最后几天,王染冬发烧四十度,昏倒在卫生间,就是妹妹的动静招来“老干办”,把她送进了特护病房。那期间国内外断航,家里人想回也回不来,只能干着急,好容易王染冬能接电话了,头一件事就问妹妹怎么样,有人喂饭喂水吗,有人梳毛洗澡吗。多少年“独”惯了,家里不用保姆,妹妹只能由“老干办”找了家宠物托管中心先放着。小胖子也没法儿告诉奶奶,妹妹几乎患上了忧郁症,谁叫也不理,只是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珠,成天发呆。妹妹惦念着王染冬呢。

航班刚一恢复,小胖子就火急火燎地回国了。但也顾不上他奶奶——注水的学历和实在的关系发挥了作用,先是到大机构里又镀了一层金,随后拉到笔投资,开始自己创业。今天香港明天上海,对“喜来登”和“香格里拉”的房型倒比对家里熟,冷不丁到奶奶那儿住两天,还闹出过半夜找不着洗手间的笑话。不过王染冬很欣慰,她认为她的胖孙子虽然年近三十还尿裤子,但总算不是一个巨型婴儿了。忙你的,她鼓励小胖子,我有妹妹呢。

“所以是妹妹跟奶奶相依为命,它替我们尽了孝。”说到这里,小胖子终于拖出了哭腔,“现在奶奶老了,妹妹也老了。”

一生尽头,何止是老。小姚护士不免又想起了她姨,眼睛愈发朦胧。

小胖子又说:“所以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小姚护士居然有些嗔怪:“所以你能不能别这么客气?”

“所以——”小胖子把唇膏都咬下来一块,如同做了个艰难的抉择,“帮它安乐吧。”

那一瞬间,小姚护士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叫了起来:“所以……它救了你奶奶的命,你倒要它死?”

 4 

“所以这是为了妹妹好。”自我介绍名叫刘乔治的小胖子对小姚护士说。他反问,彻底康复属于奇迹中的奇迹,这不是你说的吗?假如奇迹还可以期待,奇迹的二次方就趋近于零了。是不是可以认为,妹妹就算救活了,也必将在虚弱与病痛中度过短暂的余生?假如挨一天就是受一天罪,这样的生命究竟值不值得过?妹妹毕竟不能言语,命都交给了人,人却为了自己的慰藉或者逞能让它煎熬,是不是太自私了?

“所以也是为了奶奶好。”刘乔治还对小姚护士说。老太太倔,说不用保姆就坚决不用,说不去养老院就坚决不去,一个八十多岁的独居老人,能照顾自己已属不易,倘若再去伺候一失能的狗,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万一惦记着妹妹失眠了呢?万一妹妹再上医院,把她血压激上来了呢?万一给妹妹洗澡时滑倒了呢,随之而来的就是骨折、血栓、褥疮……刘乔治真切地联想到各种坏的可能。老人这本经,家家都难念。

“所以还是为了我好。”刘乔治又对小姚护士说。对于这一点,他也并不讳言——妹妹是他给奶奶抱回来的,假如奶奶因为妹妹出了什么问题,他爸他姑怨的还不是他。谁让那两位都是忙人呢,他们因为忙而愧疚、因为愧疚而泄愤、泄愤又需要一个现成的对象,这种不公的待遇,就是他所独享的了。

一所以二所以三所以,小姚护士只叫了一声,竟再也质问不出什么来了。她罕见的炯炯瞪圆的眼睛也重新变得朦胧,她低了低头。

她得承认,刘乔治的要求是理智的、务实的,况且不乏先例。别说有病,动物医院还给很多没病的病号提供过安乐呢,理由除了主人认为它们足够老了,还有不漂亮了、脾气变坏了,甚至包括搬家。那是一项服务,和理发、除虫一样明码标价。小姚护士反而自省,怎么别的病号家属想安乐就安乐,偏是到了妹妹这儿,她就跟人家吵吵起来了?话还说得那么尖刻。救命,要它死,好像刘乔治是个忘恩负义的谋杀犯。

刘乔治呢,的确好涵养,面对小姚护士的吵吵,他不以为意,苦口婆心,进而还向她阐述了国际上关于安乐的通行理念——当然说的是确有必要的安乐。那不是放弃生命,而是尊重生命;不是灭绝人性,而是人道主义。不仅接受安乐,甚至向往安乐,这也是他接触过的美国某个圈层的共识。他们学校的教授,姑姑公司的高管,很多人上了岁数都要联系瑞士的医疗机构,签署一份安乐协议。也没办法,美国这两年红脖子当道,相关的立法难以推进。保守的太保守,开明的太开明,前脚后脚跨度太大,结果就撕裂了。由此可见,可以随时随地安乐,倒是动物的特权,连人类的精英都羡慕它们。刘乔治说得兴起,又短暂离题,说到了他有幸接触到的美国的另一个圈层——那一小撮人就要神秘得多了,不是华尔街的幕后大佬,就是硅谷的科技巨头,而他们最热衷的一件事,则是追求长生不老。至于方法,居然并不渺茫,基因改造,克隆人,脑机接口上载意识,看哪方面先有突破吧。一群人在求死,另一群人想要永远不死,这也是美国撕裂的证明之一。乔治虽然叫乔治,对美国并不迷信,加之被黑兄弟零元购了两回,果断回了国。

小肉喇叭宣讲不停,就把小姚护士说蒙了。远的不敢插嘴,她又说回本职工作:“可我,还有朱医生,已经忙活了好久……我都没回家,我都馊了。”

她说她馊了,刘乔治还真就凑近过来,抽着小肉鼻子闻了一闻。隔空闻还不够,又拽起小姚护士胳膊,嗅嗅她的白大褂。此举有些轻薄,但证实了小姚护士并未夸大其词。后来小姚护士也发现,他就是那么一个过分的自来熟,先天认为谁都愿意跟他亲近。小姚护士脸一红,作色要恼。

“是没人味儿了。”刘乔治继续不以为意,“你加班加点,你辛苦了。肯定不能让你白受累,以前的治疗既然我奶奶同意,我当然都认可——再追加一些费用也行。”

不仅扣上高帽子,而且动了真格的——刘乔治拉开他的“古驰”单肩挎包,翻了一翻,掏出一张金灿灿的信用卡,又晃了一晃,好像在空气中也能刷出钱来。小姚护士下意识地对其进行格挡,尽力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可你们两位亲属……哦不,主人,一个说治,一个说不治,我们到底该听谁的?”

“据我所知,当初我奶奶也选择了安乐,是在你的建议下才同意抢救的吧?”刘乔治笑了笑,表示“我全明戏”,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诚恳,“我这么说也没其他意思,医者仁心嘛,我还很敬佩你。我们对妹妹尽了心,你也对病号尽了心,大家都问心无愧。回到你的问题,同样可以放心,我既然来说这事儿,肯定不会让你为难——”

说时,刘乔治再度打开他的“古驰”挎包,好像机器猫掏出了另一样法宝。那是一张公安机关颁发的狗证,相当于妹妹的户口本;入院登记只录入了一些基本信息,而这次看到了原件。打开塑料封皮,只见“犬主”那一栏上赫然写着:刘乔治。当然也不奇怪,妹妹是他抱回家的,收养的诸多手续,恐怕也得由他替他奶奶去办。不过这就为他的要求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据。狗是个性命,但也是一个物件,是物件就有明确的归属权和处置权,那些权利受到《民法典》的保障。何止于狗,就连人都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刘乔治话不明说,但已经妥善地解决了小姚护士的疑虑:听主人的,主人是他。天经地义,名正言顺。

小姚护士就彻底没了话,她只用朦胧眼瞄着对方。刘乔治也低了低头,目光回到妹妹身上。妹妹闭着眼。而后,小姚护士转身出门,走向隔壁的治疗室,拿来两样东西:一样是安乐同意表,交由狗证上规定的主人签字;一样是蓝底红花丝巾,完成饲养者王染冬的托付,“到那时候”给妹妹戴上。

咱们毕竟是个女士,走也得走得漂漂亮亮的。小姚护士心里说。

刘乔治接过纸笔,签下了中英文双语的“乔治”。小姚护士不再看他,收了表格,和蓝底红花丝巾叠在一起。偏这时,屋里嘀嘟响了一声,悦耳的电子音。小姚护士何止例行公事,嗓子还冷冷发涩:“要打电话出去打。”

刘乔治却掏出手机,划亮:“该喂水了。”

他把巨大的三折叠屏转过来,小姚护士就看见了妹妹。那是一个活泼茁壮的妹妹,金光灿烂,像个清晨时分的小太阳。四下绿草茵茵,它对小姚护士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眼睛弯着,似乎在笑。小姚护士不禁抬手,那手变戏法似的进入了屏幕,端起一个漂亮的小碗喂它水喝。小姚护士又招了招手,妹妹轻快地叫了两声。

那是个电子妹妹,却能做得这么真。刘乔治介绍,这就是他的创业项目了。根据照片和影像资料,必要时加上全方位活体扫描,可以在虚拟世界里再现宠物健康时的样子,让它们以“最好的我”陪伴人类。这个创意受到了多年以前一款电子游戏的启发,不过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功能已经今非昔比,不仅能够即时互动,还能复制宠物的性格、癖好甚至包括人脸级别的“微表情”——正如小姚护士所体验的,如果不是隔着屏幕,就像和妹妹在一起玩耍了。并且还是没有期限的在一起,小姚护士不禁想到了永生。马斯克和扎克伯格还没永生,妹妹先永生了。

“我也舍不得妹妹,所以才把它……”刘乔治还想继续说明,大概就像他进行产品展示时那样。然而鼻子一酸,他终于像个漏了眼儿的灌汤包,喷出汁液来了——汩汩流泪,嘴角上方还吹起了一个鼻涕泡儿。小姚护士心里就一颤,针刺一般疼。她想到,姨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从来不像其他退休妇女一样到处花枝招展地拍照,所以手机里没留下几张照片,以至于自己几乎忘记了姨的长相。小姚护士又想,她对她姨还不如人家对妹妹。

……

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