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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位缪斯”——修女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赵振江  2025年07月10日09:30

修女胡安娜画像。米格尔·卡夫雷拉作布面油画,1750年

修女胡安娜画像。米格尔·卡夫雷拉作布面油画,1750年

修女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Sor Juana In’es de la Cruz,1651-1695)原名叫胡安娜·德·阿斯巴赫·伊·拉米雷斯(Juana de Asbaje y Ramíuana de Santillana),入修道院后才改名叫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她是墨西哥文学史上的传奇人物,是新西班牙时期最著名的诗人,直至今日,她的诗品与人品仍具有非凡的魅力。她三岁就跟着姐姐到学校读书,八岁开始作诗并写了一部宗教剧。九岁时她到外公家,在那里阅读了外祖父丰富的藏书,后来又学习了拉丁文,“小才女”一时间声名鹊起。13岁她应召进宫,成了总督夫人的侍从女官。在总督府里,她创作诗歌,撰写剧本,深受达官贵人的喜爱。为了考验她的学识,曼塞拉总督召集了40名学者,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胡安娜从容应对,如“一艘皇家战舰在抵御来犯的平底小舟”。这样一位美貌超群、才学出众、总督夫妇又宠爱有加的青春少女,为什么会在16岁时进修道院呢? 许多学者认为是出于爱情上的危机,从她的爱情诗中,的确也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像她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妙龄女子,受到男性如蝇逐蜜般的追求,是不难想象的;但这种追求并非出于真正的爱情,更是不难想象的。因而为了“逃避纠缠、专心治学”,本不失为令人信服的理由。但近来又有奥克塔维奥·帕斯等著名学者指出,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一场更严重的危机:她知道了自己是私生女。

在胡安娜生活的时代,殖民地的宗教、政治、经济和文化秩序已然建立起来,加上西班牙国内的危机日益严重,对海外领地的控制有所放松,因而当时墨西哥白人妇女比宗主国妇女的社会地位相对要高一些;加之欧洲的乌托邦思想在殖民地又有所传播,甚至还创建了几个“试验公社”,所以半岛的乃至土生的白人妇女可以种庄园、做生意,以获得经济与社会上的自由。胡安娜的母亲伊莎贝尔·拉米雷斯·德·桑地亚纳就是一位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伊莎贝尔有六个私生子女,其中三个是与胡安娜的父亲阿斯巴赫生的。父亲在胡安娜的心目中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因为她是在母亲的农舍里出生、在内潘特拉的果园里成长的。

在当时的西班牙殖民地有两个文化中心,一个是墨西哥城,一个是利马。墨西哥大学是于1553年按照萨拉曼卡大学的模式创办的。由于取消了向殖民地出口图书的禁令,宗主国和欧洲大量的文艺与科学书籍流向新大陆,这无疑有利于人文精神在那里的传播。否则,在宗教裁判所的严格审查与控制下,胡安娜是不可能拥有四千余册各种门类的图书的。应当说,超人的天赋、相对宽松的大环境和总督夫妇的关爱,共同成就了这一部“修女传奇”。

胡安娜最初于1667年进了赤脚卡门教派的圣何塞修道院。这是纪律严明得近乎残酷的教会之一,信徒们要安贫乐道、绝对服从、保守贞操、闭门修炼,几乎没有自由活动时间,胡安娜显然无法忍受如此严格的控制,三个月后只好退出。1669年她加入了相对宽松的圣保拉修道院。在那里她依然受着总督夫妇的保护与关爱,继续与社会显要、学界名流往来。在修行的同时,她读书、赋诗、做科学实验,修道院一时间成了墨西哥城的文化中心。当时教会的势力是非常强大的,尽管有总督夫妇的保护,作为修女的胡安娜一直受到来自宗教与世俗方面的巨大压力。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她又一次做出了惊人之举:卖掉了自己的四千余册图书和实验仪器,以所得款项赈济灾民。只为自己留下了“三本关于宗教的小书、苦行衣和戒律”。1695年,修道院里发生了瘟疫,她因照顾病人而受到传染,于同年四月十七日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但由于在修道院的死亡记录上并未提及发生瘟疫一事,故也有人对她的死因提出质疑。

在短短44年的生命旅程中,胡安娜的创作时间长达36年。墨西哥前总督曼塞拉于1689年开始在马德里出版她的全集。第一卷题为《缪斯的洪流》,此前人们已将她誉为“第十位缪斯”。截至1725年,这一卷后来又在马德里、巴塞罗那、巴伦西亚再版了七次。此后她又出版了《神圣的纳尔西索》。《缪斯的洪流》(第二卷)于1692年在塞维利亚出版,在1725年之前再版了五次。第三版题为《声誉与遗作》,于1700年在马德里出版,同样先后在巴塞罗那、里斯本和马德里再版了五次。就诗歌而言,胡安娜的作品主要有十四行诗65首(其中爱情诗20首,堪称新大陆17世纪最优美的诗歌)、谣曲62首、民谣16首。《初梦》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作。

胡安娜的诗歌创作深受西班牙巴洛克风格的影响。在诗歌技巧乃至个人爱好方面,她倾向于夸饰体的大师贡戈拉,从她为自己的肖像撰写的十四行诗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你看到的这个色彩的谎言,它炫耀着艺术精心的装点,用色彩虚伪的逻辑推理,对感官小心翼翼的欺骗;

谄媚企图在此人身上将可怕的年龄隐瞒,克服了遗忘和衰老,战胜了时间的摧残;

这是精心呵护徒劳的伎俩,是一朵娇嫩的花儿迎风摇荡,是对自然规律无用的抵抗;

是愚蠢而又错误的勤勉,是好看却已失效的努力,是尸体、是尘埃、是阴影、是空虚。

如果我们将这首诗与贡戈拉下面这首十四行诗做个对比,便会发现,这几乎是“反其意而用之”的唱和之作,尤其是最后一行,何其相似乃尔!

为了和你的秀发媲美

黄金徒劳地在太阳下闪光;

你洁白的前额用藐视的神态

将平原上美丽的百合观望;

你的樱唇惹人注目

胜过初绽的麝香石竹;

你潇洒高傲的脖颈

胜过光芒四射的水晶;

请享受这秀发、樱唇、前额、脖颈,

莫辜负你金色的年华

那黄金、百合、麝香石竹、耀眼的水晶;

不仅它们会变成灰白或枯萎的香堇

你也会和它们一起变成

黄土、烟云、尘埃、虚无、阴影。

然而要指出的是,在哲学、宗教和道德方面,胡安娜则更接近另一位格言派的巴洛克大师克维多。如在一首题为《对命运的抱怨:影射对陋习的反感、维护对缪斯的愉悦》的十四行诗中,她这样写道:

世界啊,我怎么得罪了你,你迫害我时,究竟对什么感兴趣?我追求的只是美丽的理解而不是理解的美丽。

我不看重珍宝和财富;

我从不进行财富的思考

而只看重思考的财富,

只有后者才会让我心满意足。

我也不看重美貌,它会被年龄战胜,财富也不能使我虚伪地高兴;

我更愿在自己的真理中

消耗生命的空虚

也不愿在空虚中消耗生命。

她的爱情诗也写得充满哲理,调侃中带着无奈与苦涩,这大概就是人们怀疑她进修道院是出于失恋的理由:

我难于接近的宝贝的身影,

我最喜爱的魔幻的形象,请你停一停!

我甘心为之痛苦活着的甜蜜的虚构,我情愿为之快乐死去的美丽的憧憬。

既然对你诱惑性的美好引力

我的钢铁石意志会化作顺从,

你为何献媚取宠地爱我

然后却又一闪而过将我戏弄?

但是你无法感到满足,无法夸耀你的强权将我战胜

尽管你神奇美妙的踪影

设下了深深的嘲弄的陷阱,

但对双臂和胸怀的嘲弄无关紧要

既然我的幻想缔造了囚禁你的牢笼。

《初梦》无疑是胡安娜的代表作。她认为这是唯一为自己创作的作品。这首975行的长诗具有贡戈拉主义的巴洛克风格。按照帕斯的说法,全诗可分成“入睡、漫游、醒来”三部分。诗人通过无比丰富的想象,用绚丽多姿的象征,浓缩了她一生的渴望与追求,也为我们展示了一次探索真知的精神之旅:灵魂在躯体入睡时升上高空,层层叠叠的景色令人心灵震颤、目不暇接。一阵眩晕之后,它决心重新逐级攀登,但却永无止境。当它欲另辟蹊径之时,黎明已经到来。从柏拉图的《宴饮》到但丁的《神曲》,这样的构思本不乏先例,算不上新颖别致,但《初梦》气势恢弘、激情跌宕、意象辉煌,堪称大家风范,说它是新大陆巴洛克风格的巅峰之作,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当然,由于女诗人的旁征博引和奇思妙想,再加上巴洛克式的肆意夸饰,难免晦涩艰深,给读者造成理解上的困难。正因为如此,这部文学史上向来以浓墨重彩进行描绘的作品至今尚无中文译本。

介绍修女胡安娜,尤其要指出的是,她敢于向权威挑战、敢于捍卫女权的精神。1670年,即她进入圣保拉修道院的第二年,她对葡萄牙著名布道士安东尼奥·德·比耶拉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并把自己的论证整理成书信。这一举动引起了当时在布埃布拉任主教的曼努埃尔·费尔南德斯·德·拉·克鲁斯的不满。他一方面将胡安娜的论述称作《智慧女神之书》,一方面又化名修女费洛特娅·德·拉·克鲁斯给她写信,奉劝她摒弃异教行为,潜心研读神学,以求获得拯救。由此引出了胡安娜的《答修女费洛特娅·德·拉·克鲁斯之书》。这篇捍卫女性求知权利的檄文被誉为“妇女知识解放的宣言”,她也因此而赢得了“美洲第一位女权主义者”的美称。她在一首题为《对一味责备女性、自己言行不一的男人们的反诘》的诗中这样写道:

男人们何等愚蠢,无端地责备女人,却全然不见自己正是责备的起因。既以无限渴望向她倍献殷勤,为何引诱她失足又要她安守本分?

她们若是抗拒你们必定不依,她们若是爱恋又是放荡不羁。

你们疯狂的想法恰似这样的“勇气”:先让孩子做鬼脸然后又产生恐惧。

最早发现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的是西班牙历史学家梅嫩德斯·佩拉约(1856-1912)。他指出这位修女在十七世纪是“超乎寻常和出类拔萃”的。墨西哥著名诗人、学者奥克塔维奥·帕斯对她也十分重视并给予高度评价。帕斯还写了一本长篇专著《修女胡安娜或信仰的陷阱》。他认为,通过胡安娜的作品,人们可以了解殖民地社会致命的危机。

(作者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