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王国平:给海洋塑料寻找一个“家”(节选)
王国平,江西九江人,《光明日报》文艺部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一枚铺路的石子》《汪曾祺的味道》《纵使负累也轻盈:文化长者谈人生》《路上的风景:张锦秋传》《一片叶子的重量》《文学的目光掠过新闻的湖面》等,获中国新闻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
导 读
海洋环境保护是当今世界的重要议题,其中较为严重的是无法降解的塑料污染,这就需要给海洋塑料找一个“家”。本文通过对多位海洋环保工作者的描写,展现出海洋环保的现状以及他们的努力,引发我们对海洋的深入思考和关注。
给海洋塑料寻找一个“家” ”
王国平
“至少还有海。”
如今,每当心情濒临崩塌、急需精神疗伤的时候,很多年轻人愿意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目标往往选定在海边。看到大海的那个瞬间,浩瀚、博大的景象,让人的心胸随之舒展和敞开。
他们毫不设防地向大海诉说自己的心事,扯着嗓子唱起那些写给大海的歌,比如,“我想我是海,冬天的大海,心情随风轻摆,潮起的期待,潮落的无奈,眉头就皱了起来……”
等到收拾好心情、重新振作起来准备返程时,他们经常向大海投以深情的凝眸,如同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心里在说,“幸好还有海”,又给自己打气,“毕竟还有海”。
大海,就像是大自然送给人类的一位心理医生,忠诚而慷慨地帮助有需要的人们实现精神自愈。海洋,历来是一个抒情的起点和支点,让人感受到美的愉悦与善的温热。
闲暇时刻,薛永武喜欢坐在海边,观察周边人的表情和动作,猜想他们正在向大海说着一些什么秘密,有时他也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跟大海做个沟通。当然,他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一项本职工作,那就是挖掘和呈现海洋的美。
他生活在山东青岛,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就职于中国海洋大学,是文学专业教授,申报的“海洋美学基本理论研究”课题是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结项成果是他和团队成员合作撰写出版的《海洋美学研究》。
这本书,是海洋之美的一个集大成者。书中说,一向有着严肃和理性面目的恩格斯竟然也对大海情有独钟。从莱茵河驶入大海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动不已。在名为《风景》的文章中,他写道:“整个大自然使我们感到如此亲切,波涛是如此亲密地向我们频频点头……”
海洋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
海洋是地球最主要的气候调节器。太阳辐射能那么威猛、强悍,如果不是海洋拍着胸脯挺身而出,加以吸收和储存,地球将是一个真正的“火球”。
海洋产生的氧气,是我们所吸收氧气的一半。海里漂浮着大量微藻,也就是浮游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源源不断输送氧气,供应人类保持正常、顺畅的呼吸。
海洋为大量生物提供栖居地和食物。作为地球上最大的水体,海洋以热情的拥抱,给地球孕育富有活力的生命体,堪称一个巨大的哺乳室。
科学家反复强调海洋在地球生活中的重要性。但是,海洋也有残酷、险峻的面相。海洋有时也暴怒、咆哮、浊浪滔天,露出狰狞、恐怖的姿态。薛永武主编的这本书上介绍说,有一种海浪,名为“疯狗浪”,凶恶、豪横,浪流浪奔毫无规律可循,令人惊骇。
“惧海与喜海、斗海与玩海、恨海与亲海”的相互交织和多重交响,这是专家学者对人海关系的集中概括,描绘出人与海之间的种种情感联系。但是,这么多的情感关系中,人作为意识主体和行动主体,缺少对海的愧疚和歉意。
“海洋之美”的一个本源性物质基础是海洋的生态健康。在书中,薛永武写道:“孕育我们生命的海洋应该是生生不息而具有生命活力健康的生态系统,我们热爱的海洋应该是美丽的、清澈的、干净的、蔚蓝的,而绝不是浑浊的、肮脏的,不能成为漂着各种废弃物和油污的垃圾场。”
事实是,各种废弃物早就或正在争先恐后地奔向海洋,一路欢呼。
2023年5月27日,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官方微信号上线一条名为《关于塑料污染,你需要了解的关键事实》的推文,里边提供了两个事实性信息:
“每分钟就有相当于一辆垃圾车的塑料被倒入海洋。”这个画面是不是有点触目惊心?
“塑料不同于其他材料,并不能生物降解。这意味着到2050年,海洋中的塑料可能比鱼还多。”如果有人说,“人鱼共舞”只是一种人造景观,而“鱼塑共舞”则是实实在在的“自然奇观”。有多少人能坦然接受?
推文中还有一项庄重而严肃的警告:“塑料正在让我们的星球窒息。”
人,不惜向海洋“使绊子”“捅刀子”,竞相跑到海洋的领地“砸场子”。
“当人类的行为客观上污染了海洋的时候,这种行为既是伦理意义上的恶,又构成了审美视域的丑,而不可能是善和美。”薛永武说。
幸好,有太多的人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和紧迫性,在反省,在思索,寻找突破口,并且开始行动起来,试图放缓甚至中断面向海洋、针对海洋的不良行为。
比如说,就在薛永武教授生活的青岛,2024年10月举办东亚海洋合作平台青岛对话会,其中一项内容是“蓝色循环”全球执行中心正式启动。执行中心将在青岛市西海岸新区实施联合国“清洁的海洋”“安全的海洋”“可持续的海洋”等场景建设,着力推进“海洋云仓”废弃物收集网络、“海洋工厂2号”等重点工程。
“蓝色循环”与“美丽海洋”的相遇,是一次可爱的牵手。这次牵手,有美妙故事,有情感流转,有化合反应,全球瞩目。
1.“海洋云仓”为环境解围
毛宁涛身形微胖,基本上可以进入“国家喊你来减肥”行列,平常有些不苟言笑,一旦说起话来又很干脆,不拖泥带水,时不时“眉头就皱了起来”,颇有点少年老成的感觉。
他居住在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新前街道南蒋村。黄岩盛产金黄果子,即黄岩蜜橘,当地有“红美人”品种,入口即化,有吃“维C果冻”一般的美好体验。
家里养了一只土狗,具体什么品种说不上来,黑色的,毛宁涛取名“默默”,思路很简单,黑色的犬,组合在一起就是个“默”字。还养了一只“苏联红”,这个品种的狗,毛色并非红,不知为何叫了这么一个名字。它综合了獒种犬和狼种犬的基因,有些凶猛,在铁笼子里关禁闭。
“红美人”是橘子品种,“苏联红”是狗的品种,一个植物,一个动物,都是毛宁涛的至爱。而在身边不少亲戚朋友的眼里,他也是个“红人”,不仅明显忙了起来,而且还经常在手机的新闻里看到他开车运送矿泉水瓶的照片,或者是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照片,也能听到他在视频里说什么“皮医踢”“造粒”“联盟”……很有一个专业人士的样子。
毛宁涛知道,这是因为他工作的单位现在“很红”,或者说他的工作“很红”。
他曾经就读于杭州的一家专科院校,主修计算机与信息管理。2019年毕业前,一心想回家乡台州谋个职位。寻寻觅觅,最终落脚浙江蓝景科技有限公司,成为一名运维人员。
他们的一个主要业务板块是聚焦海洋污染物数字化治理。生长于海滨城市的人,海洋生态环境有什么样的新变化,人们的生活节奏随之进行什么样的调整,生活质量随之发生什么样的改变,从小就有切身的感知,甚至是有肌肉记忆。
台州市是浙江沿海区域性中心城市。大陆海岸线长约700公里,海岛921个。当人们在尽情欣赏海洋之美时,有那么一些人却在思考一个颇具专业性的问题:海上的渔船,来来往往,密密麻麻,看上去很壮观,让人轻易就能想象出一派“鱼满舱”的丰收景象,但这个过程,渔船是要产生大量污染物的,比如含油污水、废机油、生活污水、生活垃圾、废铅酸蓄电池……它们将被如何处置?有什么办法能使之得以有效处置?
海边的渔船数量可观,而且每一条航行在汪洋大海中的船,今天漂在这里,明天荡在那里,行踪难以掌握。大海又那么大,无边无际,看不到头,望不到尾,一条船上,整天下来也就有那么一点点污水,倒入整个的“大水”里边,一勺都算不上,用台州当地的俗话说,就像是水牛脊背上拔根毛,微不足道。而且,出一次海,好多天,全船上下但凡有点空的地方,都用于存放捕捞上来的海货,哪里有摆放垃圾的地儿?
“渔民希望多捕捞海鲜到岸上来卖,海鲜的多,是一条条鱼、一只只虾拼出来的,也就是一个‘聚少成多’的道理。但是呢,你倒一点点污水到海里,他也倒一点点,渔船的数量算不清,也有个‘聚少成多’的问题。人都有选择性思维,后边这个问题好像就给忽略了。”毛宁涛说。
当然,也有船老大环保观念“在线”,把船上的废弃物都带回岸上来了。后边如何处置?这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政府相关部门也头疼,有些渔船经常性不在监管的视野范围,产生的污染物去向不明,真正处置起来又遭受层层掣肘。海洋污染治理是个难事,一个原因是源头、收集、转运、处置和监管是碎片化的。船舶的污染物种类多、总量大、分布广,收储设施少,数据难以实现共享和流通,监管上涉及渔业、港航、海事、环保、交通等多个部门,缺乏统一的数字化管理平台。大家都管,大家都难管。这就需要强有力的抓手,使之有效、可控,尽在掌握之中。
挠头,托腮,写写画画,盯着屏幕发呆,跟同伴交流,甚至是争执……他们进行软件与硬件的构思、设计、开发和制造,对流程进行数字孪生,建模、分析、写码、编程,构建对海洋污染物进行辨识、收集、运输、支付、记录、智能处理、反馈的数字技术平台系统。
政府相关部门开放有价值的数据,提供渔船的信息,输入平台系统之中,并且通过各种途径向所有船老大“喊话”:出海回来,不仅人要平平安安的,把海产品带回来,还要记得把“没啥用的东西”都带回来。
“海洋云仓”闭环治理平台就给搭建起来了。所谓“云仓”,就是可以上云的仓储设备。“海洋云仓”实际上就是一个船舶污染物“无人化”处置工厂,是一个融合交叉信息传感、新材料、生物科学、环境工程技术等高端科技的综合体。
这是个新鲜事物,一开始处在起步、试验阶段,运行起来到底成效如何,有待检验。台州市椒江区敞开怀抱,第一座“海洋云仓”落户这里。当时的相关文件中,这座“海洋云仓”还有一个更为清晰、明了的名称,即“台州市椒江区渔业船舶污染物数字化处理集成服务项目”。
“海洋云仓”I号,位于椒江区工人西路1199号。现在,每次站在这里,毛宁涛胸有成竹,他已经给无数人介绍过这里是如何运转的。由于表达能力上佳,为人也沉稳,经常被派来向到访者介绍情况。
一条渔船即将靠岸,船上恰好有含油污水,可以提前打个电话,毛宁涛的同事开着专门的运输车,把船上的含油污水接过来,送往“海洋云仓”。这个过程,有关的信息都被记录在案,比如收取的时间,这艘船的船号是多少,是谁家的船,含油污水的数量是多少等,一目了然。
在一个家庭里,爸爸妈妈表扬自己的孩子,往往会说“我们家的孩子好聪明”。而 “海洋云仓”的一个定位是“聪明的海洋云仓”。这句话被大大方方刻在设备上。
“它聪明在什么地方?通过智能装备和大数据,它知道这样五件事,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哪个人,放了什么垃圾,多少数量。”毛宁涛说,“海洋云仓”的聪明之处还在于,根据收集到的信息,它还能安排好三件事,也就是谁去收、谁去运、运到哪里去。
问题是,这还得依靠船老大的自觉性和主动性,如果船老大就是不愿意这么干,脑袋里没有这根筋,还是将污染物往海里一抛了之,聪明的“海洋云仓”是不是也束手无策,聪明不起来?
毛宁涛笑了,浅浅的笑,也是自豪的笑,“这个问题,我们早就考虑到啦。”
船老大被上了一道“紧箍咒”,也就是“三色码”管理体系。如果他们及时缴纳污染物,他们的船只稳稳当当配享“绿码”。政府有关部门通过可视化平台,实时掌握动态数据,对于“绿码”船只心中有数,相关优惠政策就跟上了。如果缴纳污染物时不够主动和充分,用渔民的行话说,这属于典型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的船只就要被标上“黄码”,亮出警告牌。话又说回来,毕竟他也“打鱼”了,是可以“团结”和“争取”的对象,要给信任,给机会。假如不在意,对污染物视而不见,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打鱼”,那就要请出“红码”——这里的红,已经没有“红美人”和“苏联红”的意象之美了。被贴上“红码”标志的船只,不按照规范处置污染物本身就是一个严重的“污点”。它获得“红码”这个信息,被海事、海洋与渔业、生态环境、城市管理、港航和口岸管理等部门都知道了,岂不是“寸水难行”?
柔性的引导与硬性的约束,二者的联手与交融,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海洋云仓”I号是一个处置污染物的地方,但不是一个脏的地方,也不是一个乱的地方。二楼是一个露天平台,举目望,东海的景色高远而苍茫。近处栽种的是夹竹桃,红色的花朵流溢出不羁的美,与海风窃窃私语。不知什么原因,网上有这么一个说法:红色的夹竹桃花语是“注意危险”。几度被“红”纠缠的毛宁涛说:“我们做的事,是想办法除掉危险。”
他的上班地点在黄岩区江口街道碧顷路,离家不太远。台州是海滨城市,但黄岩不临海,不知为何这里有一条碧顷路。“碧顷”,想必是从“碧波万顷”“一碧数顷”简化而来的,容易让人想起大海。而毛宁涛的工作恰好是守护海洋健康。尽管这里主打海洋污染物治理,对外展示出来的形象却是清洁、从容,甚至有点时尚。他经常能在办公区域读到一些响亮而又温暖的口号,比如“让海洋恢复到她原来的样子”(Restore The Ocean To What It Was)。
他办公室的楼下,有个展厅,向来访者展示出一道道“风景”。比如说,“海洋云仓”已经获得的50项专利分别罗列出来,包括“船舶污染物的监管方法和装置”“一种基于定位信息和电子围栏的渔业管理系统”“一种聚合物微孔材料的制备工艺及应用”……
毛宁涛每天上班的地方,就在污水处置现场。不是说办公区域和污水处理设备在一个院子里,左右各一栋楼,而是办公区域和污水处理设备是一体的,属于楼上楼下的关系。特别是“贰号会议室”,四面都是透明玻璃围起来的,一个投影仪,几把椅子,简约风格。桌子不是木质的,也不是铁质的,而是由五块玻璃拼接起来的,桌面上摆放着一个抽纸盒,一个蓝色花瓶,四个白瓷茶杯,还有几本书,分别是《东走西走·玩转四川自助游指南》《一出好戏》《市场经济原理》。就着椅子坐下来,能发现桌面下方是一团污水在涌动,冒着一个个的小泡,透过玻璃,污水净化过程的一个环节或者说一个切面就在眼前。
就像台州大街上的一些餐厅,推行“明厨亮灶”模式,餐饮制作过程从幕后走向前台,让食客看得见,这里也来一个现场展示,将业务流程直观地“晒”出来,而且融入工作的日常,好像在跟所有来访者说:你看,污染物的处理,也就那么回事!
2.吃口海鲜鸡,调味料里多了一份LDPE
毛宁涛的妈妈毛秀李明显感觉到这个儿子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些新的习惯。比如说,天气好又有空的时候,他在家门口玩手机,看到收废品的骑电动车路过,车上如有一串矿泉水瓶,他就一直盯着看。平时在路上走,发现地上有矿泉水瓶,他就捡起来,跟别人不一样的是,他要先把标签撕下,再扔到身边的垃圾桶里。
毛秀李就问:“儿子,你怎么老是盯着个矿泉水瓶子不放?”毛宁涛回了一句:“你别问了,我就是干这个的,好不嘞?”
毛秀李知道儿子不是做矿泉水瓶的。其实,他是收矿泉水瓶的。更准确地说,他从事的是海洋塑料回收利用工作。
他办公室的楼下,有一个“船舶固体垃圾”专柜,里边有矿泉水瓶、橙汁塑料瓶、冰红茶塑料瓶、食品包装袋、渔网、渔绳、浮标……这些塑料,由于在大海里浸泡过一段时间,现在有了一个专有名词,叫“海洋塑料”。
由于工作需要,毛宁涛开始试着用专业的眼光来看待塑料。歌唱“心会跟爱一起走”,他是“心会跟塑料一起走”。走着走着,他没有想到塑料的类型这么丰富。
一般来说,制造饮料瓶和矿泉水瓶,用的塑料是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醇酯,简称“PET”。正是毛宁涛身边亲戚朋友听成的“皮医踢”。他说起“PET”时速度有点快,一滑就过去了,也容易让人想起熟悉的“PPT”。
PET最高耐热温度是65℃,最低耐冷温度是零下20℃,适用于装常温液体或者偏低温液体。有时在车站,看到老人拿着空矿泉水瓶到饮水机前接热水,瓶子都受热变形了,这是要上前善意提醒的,因为这个过程产生了对人类有害的物质。有研究发现,这种塑料制品使用超过10个月,可能释放出致癌物,对人体具有毒性。所以说,矿泉水喝完了,瓶子应当立即进行处理,不再用来装水,或者用于装绿豆、芝麻,还有洗衣粉。
日常生活中还经常使用的塑料袋,是另一种塑料,学名为高密度聚乙烯,简称“HDPE”,能扛得住110℃的高温。白色药瓶,装洗发水、沐浴液、护肤霜的瓶子,使用的也是这个类型的塑料。
“在塑料言塑料”。毛宁涛还听说有种塑料叫“PVC”,制成的产品主要有一次性手套。资料上显示,这个类型的塑料学名是聚氯乙烯,可塑性好,价格实惠,问题是一点就着,而且气味难闻,这是有害的物质在挥发。
保鲜膜、密封袋,用的塑料是低密度聚乙烯,即“LDPE”。这个类型的塑料,90℃左右的温度还承受得了,超过110℃就开始“放毒”了。
台州有一道菜,叫“啫啫海鲜鸡”,都说这鸡是吃海鲜长大的。如果打包带回家,很可能要用上保鲜膜。放到微波炉里加热时,保鲜膜就必须取下来,因为高温下海鲜鸡的油脂,很容易将保鲜膜中的有害物质溶解出来,这等于吃一口海鲜鸡,调味料里多加了一份LDPE。尽管只是“少许”,那也搅动了整个五脏六腑。
说到微波炉,有专门的微波炉餐盒,特点是无惧高温,还有奶瓶,用的是聚丙烯,即“PP”。这个品种的塑料,越高温,越亢奋,熔点高达167 ℃。在所有塑料品类中,这是唯一可用于微波炉加热的。
还有聚苯乙烯,即“PS”,主要用于制作碗装泡面盒、快餐盒。温度高起来,它的内部结构就“分崩离析”,化学成分纷纷跑了出来,对人的健康构成威胁。所以说,快餐盒和微波炉“水火不容”,而且用快餐盒打包滚烫的食物也是不可取的。
说起“塑料家族”,因为跟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深度参与我们的起居日常,感觉很新鲜、很热闹,但也伴随着隐忧。
可以想象,如果矿泉水瓶都改为玻璃瓶,是不是觉得太沉了有点不方便?而且还要时刻防止给摔碎了,一不小心就给划伤了。如果没有塑料,意味着地膜、温室大棚都不见了,超市、菜市场里的果蔬供应就难以跟上,不像现在,各个品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一年四季都能吃上黄瓜、西红柿、苹果、香蕉、梨。如果没有塑料,牙刷怎么办?衣架怎么办?如果没有塑料,手机、电脑是不是就不存在了?特别是其中的绝缘部件,用其他的材料是否可靠?如果没有了塑料和基于塑料的复合材料,汽车上的不少零部件可能需要使用金属材质的,这么一来,车辆本身的重量都要增加,真的是“负重前行”,耗油量也随之上升,成本就更高了。如果没有了聚氯乙烯(PVC),医用的一次性注射器和输液管就消失了,到哪里找到如此轻柔而又不失牢固的替代品呢?这是一个问题……
无塑料,不生活。就像一首歌唱的,“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
但每次提及塑料袋,毛宁涛的第一反应是聚乙烯,另一个感觉是这东西太烦人了。
塑料袋到处都是,而且善于随风飘荡。台州时常有台风,塑料袋“狐假虎威”,莫名兴奋起来,手舞足蹈,上天入地,“扶摇直上九万里”。当地形容一个东西抓不住,用的比喻是“无尾巴的猪”。塑料袋和肥猪之间,竟然这么建立起了联系。
一头猪,抓不住,那就由它撒野任它狂,大自然终究有办法使之就范。以塑料袋为典型代表的“塑料家族”却能一直撒野、一直狂。
塑料是人造高分子材料,与钢铁、木材、水泥一起被认为是现代社会的“四大基础材料”。这是一项普适性、接地气的发明,感觉哪里都能顶得上,在工作和生活中大有用处,用起来也方便,都是顺手的事。
台州素有“塑料制品王国”之称。这里的塑料日用产品在国内市场占有率达七成左右。“台州”里的“台”有些特别,念第一声,字典里专门列出来,普遍情况是“台”字念第二声。而真正意义上塑料的诞生,跟台球运动颇有渊源。
台球这个玩法在西欧兴起之初,用于制作台球的原料是象牙。那些皇室贵族和富人群体,在象牙与象牙的撞击之中获得快乐,全然不考虑每根象牙大概只能制作5枚台球。也就是说,现在常见的8球制台球,共计16颗球,起码耗费3根象牙。太奢侈了。
高级玩法落入民间,需要“降格”,不然无法完成普及。同时民间往往意味着庞大而旺盛的需求量,商业的驱使也容易产生不可思议的动力。1865年,美国有家公司发布广告,悬赏1万美元,寻找象牙台球的替代品。一位名叫约翰·海厄特的印刷工人发现,当硝化纤维在酒精中溶解,涂抹在物体表面,可以形成一层膜,透明又坚固。他尝试将这种膜凝结成球状,但一直找不到好的办法。苦苦寻觅了三四年,他偶然发现加入樟脑,硝化纤维变成一种柔韧性相当好、又硬又不脆的材料,在热压下可以任意改变形状。由于原料纤维素的名字是“Cellulose”,海厄特给这种新材料命名为“赛璐珞”(Celluloid)。
象牙的替代品就这么诞生了,大象家族长舒一口气,人类则一哄而上,让“赛璐珞”全面开花。
人类总是有奇思妙想,“赛璐珞”成为研究对象。1902年,奥地利科学家马克斯·舒施尼通过对“赛璐珞”的全方位试验,发明并制造出第一个塑料袋。这是个好东西,那么结实,用起来相当轻便,制造成本相对低廉,市场青睐,商人雀跃,科研成果得以顺利进行产业转化,无缝对接。
试想,时人出门上街购物,手里拿的可能是篮子,占地方,如果没有找到心仪的物品,“竹篮打水一场空”,篮子还得原样拎回家,等于上街一趟,就遛了个篮子。有了塑料袋,就可以轻装上阵。大街上的人看着也新鲜,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随之在心里对拿着塑料袋的人冠以“时尚达人”的名号。供应塑料袋的商家,用现在的话说,想必也是“网红打卡地”。文献上说,当时有人还开始塑料袋收藏。
不过,“天使”和“魔鬼”往往属于一体两面。尽情展露强大优势的间隙,塑料的弊端也暴露无遗。它的化学结构颇为稳定,基本上无法自然降解。这是塑料的“原罪”。
在塑料袋大规模投向市场的初期,资本的狂热就让舒施尼陷入恐慌。他早就发现塑料袋不易受酸碱腐蚀,难以被消除分解。当时商人催得紧,他计划“两条腿走路”,约定只在部分商场试点投放少量塑料袋,自己继续科研攻关,及时找到合适的消除分解方法。
科学家是理性的,但商人往往是疯狂的。另外,塑料袋的优势确实太明显,刹不住的。舒施尼是塑料袋的“系铃人”,但他没有能力成为那个“解铃人”。他一直在问自己,“塑料袋为什么就不能降解?”他试图寻找答案、解决问题,结果一头雾水,毫无线索。
他焦虑,他痛苦,他懊悔,他愤怒,他无助……塑料袋到处流转,成为风尚标志物,继而成为日用品,但在他的眼里,每一个塑料袋,都是扎向地球身体的一根铁针,都是扇过来的一个火辣辣的巴掌,都是一声混杂着责备、哭诉和求救的呐喊。
他无法说服自己,也找不到原谅自己的理由,于是只能祭出自己。1921年,舒施尼在实验室自行结束了生命,以向地球和这个世界忏悔,并且敲响警钟。
伴随着塑料的,竟然还有这么一出悲喜剧。如今,“舒施尼之问”依然高悬。
“为了我们的健康和地球生态,我们必须终结塑料污染。这需要彻底转型,减少塑料产量,淘汰一次性塑料,并转向重复利用系统和替代品,以避免塑料污染对环境和社会造成的负面影响。” 联合国副秘书长兼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英格·安德森发出大声呼吁。
她担任掌门人的这家国际组织发布的《塑料污染金融声明》中说,全球生物多样性框架的第7个目标是“预防、减少和努力消除塑料污染”。另外,如果不采取行动,预计到2050年塑料的生产和报废处理将占全球温室气体排放量的15%。也就是说,塑料污染与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都是密切相关的。解决塑料污染问题对气候行动和公正转型,以及生物多样性保护和恢复具有协同效益。
意思是说,如果你要说塑料污染,你就不能只说塑料污染。
科学技术日新月异,变革与换代的频次越来越紧凑,却在塑料问题上进展甚微。“如何让塑料有效降解”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搞明白,倒是对塑料的危害有着更全面的认知和更深入的挖掘。
比如,推算出塑料瓶的降解大致需要450年,鱼线则可能需要600年;发现塑料袋在海里看起来有点像水母,海龟的眼神又不太好,一口吞了下去,只好“龟塑共存”,勉力维持;特别是“微塑料”这个概念的存在和提出,让人心头一紧。
这是直径小于5毫米的塑料颗粒,形状各异,有球体、碎片状、纤维状,成分也复杂,包括高分子材料和化学混合物。按照来源区分,微塑料有初生和次生之别。前者是指在生产中被制成的微米级塑料颗粒,常用于工业制造、个人护理产品的生产等。后者是经过物理、化学和生物过程,大型塑料垃圾造成分裂和体积减小的塑料颗粒。
“微塑料”暴露在环境之中,很容易侵入周边的生物体,进而可能通过食物链进入人体。当然,人也可能直接就与“微塑料”亲密接触。这个过程,完全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般的美好与神秘,只能是噩梦的开始,而且还是“温水煮青蛙”般不知不觉的缓兵之计,对人类展开绝对负向的攻击,比如潜在的炎症反应、内分泌干扰和细胞损伤等。
“微塑料”不可一世,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完全没有边界感。毛宁涛开车在路上跑,轮胎与地面发生摩擦,“微塑料”就见缝插针地飘起来了。他向往的旅游胜地青藏高原,也有“微塑料”的踪迹。他或许不太熟悉的马里亚纳海沟,也就是地球上最深的海洋地带,深达上万米,随机取样的1升水中,居然也有“微塑料”的存在。
“微塑料”无孔不入,捎来的基本上都是坏消息。比如,“微塑料”影响一些生物的繁殖系统,幼体发育出现异常现象;趴在海藻表面“安家”,扰乱光合作用的正常节奏;在不同生物体之间来回穿梭,使之免疫功能发生变异……有的生物历来敏感,具有强大的自我修复和自我保护能力,它们竟然腾出时间,展开自我进化,以应对“微塑料”的来势汹汹。
人类呢,也在“微塑料”的菜单上。
肠道是我们身体里的食物“粉碎机”。面对“微塑料”这位格格不入的外来者,“粉碎机”遭遇困境。“微塑料”可能让肠道上皮细胞发生变形,还可能干扰肠道细胞的正常生长和繁殖。对于我们的呼吸系统,“微塑料”也不惜“大显身手”,可能制造功能性障碍。免疫系统是我们身体的“带刀护卫”,忠诚又有力量。“微塑料”就像个大魔王,与之发生激烈冲突,使得一些免疫细胞扛不住,轰然倒下,有时还释放虚假和错误信息,搞得这个“护卫团队”没有方向,团团转,甚至用上狠毒手段,将之“策反”。好一个猝不及防,一道屏障安全堪忧。得胜的“微塑料”继续前行。当“微塑料”与神经细胞相遇,可能让后者发生氧化应激,或者让细胞释放炎症因子,神经元受到损伤在所难免。而且,“微塑料”已经在人类的血管抢占了领地,并且可能导致红细胞变形,甚至是破裂,引发溶血,还可能让血液循环的正常行进路径紊乱起来……
对于“微塑料”的危害程度,带来的健康风险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切都不太明朗,有志向、有责任感的科学家正在加班加点,力求进行充分而精确的揭示。尽管科学上这还是一个谜团,但毫无疑问可以肯定地说,“微塑料”不是一个好东西。
人类开动脑筋,力争让塑料垃圾有个妥当的去处,试图扼住“微塑料”的咽喉,使之终止四处飘荡、耀武扬威的拙劣表演。事与愿违,相对周全的办法还没有浮出水面。
处理废弃物的一个惯常方法是填埋。以这种物理方式处理废弃塑料,不仅需要大量的土地资源,而且对土壤的伤害无以复加。按说,土壤是多么具有包容性和成长性的一个所在。一粒小小的种子,怀着怯怯的心情奔向土壤,宽厚、深情的土壤毫不犹豫张开怀抱,欢迎回家,并且当即调配周边所有的资源,把这粒种子孕育好、滋养好、调教好,默默护佑破土发芽,用心陪伴开花结果。而塑料这东西太“坚挺”、太“顽劣”了,土壤里的七七八八、上上下下全部出动,都无法将之感化,它反而要全面侵扰、搅乱土壤的既有构架,使土壤的自然状态遭遇不可逆的破坏。
还有一个方法是焚烧。这是一个有科学依据的思路。塑料的原料主要来源于石油、煤、天然气等化石能源,是从中提炼出来的,属于碳氢化合物,燃烧时产生大量的热能,许多塑料的燃烧热与汽油相当,可以用于发电或者供暖。但是,塑料在焚化炉里难以充分焚烧,这给一些有毒的气体创造了作怪的空间。甲苯、氯化氢、氰化氢、甲苯二异氰酸酯都跑出来了,祸害空气,多少生灵包括人跟着遭殃。
也就是说,塑料这东西,就像一首歌里唱的,还容易让人“心痛得无法呼吸”。
在整个“塑料家族”中,能进入填埋和焚烧处置流程的算不上多数。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官方网站上的数据显示,目前人类每年生产约4.3亿吨塑料,其中三分之二宿命般成为废弃物。1900万至2300万吨塑料垃圾流入水生生态系统,对湖泊、河流和海洋造成污染。
人类总是向往自由,想摆脱“束缚”,结果发现“塑缚”无处不在。
总部设在巴黎的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预测,到2060年全球塑料废物每年将突破10亿吨,而当前回收率不足一成。
百川归海。大海成为塑料“环球旅行”的终点。
3.“微塑料”,海洋中的PM2.5
2024年第50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封面是电视剧《青青河边草》的一张剧照。这期“封面故事”的主题是“琼瑶、言情小说与情感教育”,占了31个版面。这期杂志出刊十多天前,琼瑶去世。文中引用采访对象的话说,琼瑶作品最可贵的东西是,在洞察人性的同时还能坚信爱情,她把爱情作为一种力量去对抗外界,爱情是角色的某种支撑力,支撑人物去做其他的事。
琼瑶丰富情感的一个支点是大海。她晚年就定居在海边,想着在海景和涛声之中体味心中不灭的深情,正如《青青河边草》同名主题歌唱道:“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
也是这期杂志,有个名为“天下”的小栏目,属于图片新闻集锦。其中有一张图片占了半个版面,聚焦的是孟加拉国,说明文字是这么写的:“12月5日,一个由塑料垃圾制成的巨大‘机器人怪兽’雕塑被安置在科克斯巴扎尔海滩上,旨在提醒民众关注海洋污染的危害。”画面里,“巨人”顶天立地,浑身上下的废弃塑料制品五花八门,系着一条塑料腰带,肚脐眼的位置是一粒硕大的塑料纽扣,两颗红色“眼珠”怒视着这个世界,嘴巴张得大大的,白色三角形牙齿正在发出严厉警告。
这张图片的下方,视野转向智利。这是一张航拍照片,画面左右截然两分,左边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像是在维持秩序,右边是密集的人群,摩肩接踵,满满当当,有的打着遮阳伞,有的戴着帽子。中间是隔离带。画面的前方,是“蜘蛛侠”正在空中向上飞行。图片说明的内容是:“12月1日,圣地亚哥市举办圣诞庆典游行,经典动漫角色相继亮相,超大蜘蛛侠气球穿行于街道。”
这个“蜘蛛侠”即便拥有无穷能量,给人们带来无尽欢乐,终究还是要从天而降,回到塑料的“真身”。这是大煞风景的一个事,但事实就是事实。问题是,如果没有得到及时处置,“蜘蛛侠”很可能就直接降落到海边,或者被风一路拖着,掉入海中。
这本杂志像是一个隐喻,传达出海洋在人类精神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也重申了海洋垃圾的危害,发出直观的警示。
作为一种“入侵物种”,海洋垃圾早就向海洋发起总攻。
海洋中垃圾的类型,只要你想得到,它就能满足你的所有“期待”。
毛宁涛说,有渔民大叔告诉他,曾经在海底打捞过一个大冰箱。他也见过渔民大叔收网时没有看到什么海鲜,捞上来的大多是垃圾,可以说是“垃圾霸网”,甚至还有塑料袋。别以为塑料袋在台风中狂舞,看似彻底放飞自我的派头,其实很可能被什么东西挂住或裹挟,一起奔向海洋,甚至沉入海底的深渊。
也就是说,轻如塑料袋,重如冰箱,统统都被大海“接纳”了。
海洋环境问题表现在海里,根子在陆上。陆地上产生的所有垃圾,都有可能冲向海洋。
站在海边,伸出两只手,八根手指指向陆地,另外两根手指指向海洋,这就是海洋塑料污染来源的基本情况。以海洋渔业和航运业为代表的海上活动自身,也是海洋垃圾的一个重要来源。
比如,渔网、浮标、鱼线等渔具,还有诱饵箱、冷藏箱、转运箱等与渔业有关的物料,可能就被顺手扔在海中央,从此扣上了“垃圾”的帽子。有一个说法是,每年有两成左右的渔具,因为事故、恶劣天气或者故意丢弃等原因,被留在了海洋里。
留在海洋里的垃圾,可能还有以集装箱为单位的。有报告说,九成以上的消费产品是通过船舶来运输的。运输途中,如果遭遇极端恶劣天气,或者操作失当,不幸发生事故,装载货物的集装箱落入海中。海洋再度“被迫营业”,接收一切,眼睁睁看着那么沉的箱子砸进来,毫无办法。
“陆上来”“自身造”之外,海洋垃圾还有一个渠道,就是“天上来”。天空中的污染物,特别是“微塑料”,跟雨滴捆绑在一起,最终落入海洋。由于对海洋生态环境和人体健康具有可能的潜在威胁,“微塑料”获得一个响亮而又骇人的头衔,即“海洋中的PM2.5”。
这是一个太有意味的类比和形容。在我们的心目中,海洋是清洁的,是放松身心的地方,是PM2.5无法藏身的地方,甚至还是治病的一个上佳场所。如今,由于塑料的广泛应用和海洋污染的日益恶化,拜“微塑料”所赐,PM2.5和海洋之间竟然建立起新的联系。
大海沉默不语,扛下所有。大海的每一次澎湃,都是负重澎湃。大海的每一次咆哮,都是痛苦呻吟。大海每一天的值班,都是咬牙上岗。
因为海洋污染,大海面目全非。海洋污染也是病,但不好治。治病要寻找病源,对症下药。走“陆路”兴冲冲奔袭而至的污染物,很难掌握运行轨迹,这使得控制污染源变得复杂起来。在地球上,海洋是一个低点,污染物一旦卷入其中,很难移除,大部分只能窝在这里了,持续发酵,还不好发现,治理成本高昂,而且过程漫长,说什么“药到病除”,不可能的。而海洋又是一个相互连通的整体,某个地区的污染,可能将其他区域甚至整个世界“拉下水”。在一定意义上说,这还是一个“传染病”。
海洋患病了,危害共同承担。首当其冲,海洋生物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物种多样性减少,它们的家园给毁了,而且是慢慢进行的,看似不经意,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早已来不及。“海之不存,美将焉附?”如果海洋污染严重到一定程度,海滩和其他海洋景观因为垃圾堆积而失去光泽,薛永武教授用心建构的“海洋美学”也就没有了物质性的根基和飞翔的动力。海水质量下降,谁还有兴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海洋之旅”?更关键的是,被冲散的海洋污染物,通过食物链的传递,很可能就入侵人的身体,抬高健康风险。海洋健康与人类健康从来都是一体的。
“你听地球刚哭过,地球刚哭过,地球有话说,地球好脆弱,火星人救我,火星人救我,火星人来过……”这是毛宁涛非常喜欢的一首流行歌曲,叫《火星人来过》,他曾经在年会上唱过。
跳出歌曲营造的意境氛围,呼唤“火星人”伸出援手只是一个美好的奢望,人类还是需要自救。国际上,已经有了不少的动作。2014年的首届联合国环境大会,筛选出全球亟待解决的十大环境问题,发出警示,其中“海洋中的塑料垃圾污染”赫然在列。
过了两年,在第二届联合国环境大会上,“微塑料”污染被列入环境与生态科学研究领域的第二大科学问题,与全球气候变化、臭氧耗竭和海洋酸化等并列,被视为重大全球环境问题。
过了三年,20国集团汉堡峰会通过“G20海洋垃圾行动计划”,海洋塑料垃圾是防治的重点。
更具雄心和想象力的计划开始酝酿。
2022年3月,第五届联合国环境大会上,170多个国家同意通过协商,制定一份旨在终结塑料污染、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国际协议。在进行具体制度设计时,大家充分认识到塑料问题的急迫性,但也明白此中的复杂性,不可脱离实际。于是,确定成立塑料污染政府间谈判委员会,在2024年年底前签署协议,其间召开5次会议,以便各方充分商讨、表达关切,寻求最大共识。
“我们已经把地球的承受力推到了极限,现在是时候挑战我们自己的极限,履行我们肩负的责任——我们别无选择,必须成功。”联合国有关官员语气坚定,满怀憧憬。
2022年11月,乌拉圭埃斯特角城。在结束塑料污染这个问题上,各方兴冲冲、齐刷刷表示同意,但在目标和努力应该是强制性、全球性的,还是自愿性、由国家主导的问题上存在分歧,没有个头绪。
2023年6月,法国巴黎。来自全世界的与会者刚刚抵达这座正在紧锣密鼓筹备奥运会的城市时,当地科研人员猛敲边鼓,警告说,就在开会期间,巴黎上空每天有40公斤至48公斤的塑料微粒落下,若遇见下雨天,这种“塑料雨”的规模会增加数十倍。在一年时间里,有多达10吨塑料微粒沉积在巴黎及其周边。但是,“涛声依旧”。未来条款通过与否是应该由投票决定,还是应该以协商一致为原则?仅仅在这个问题上各方已经“卡壳”了。
2023年11月,肯尼亚内罗毕。面对无尽的争议和质疑,大会主席引用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的话匆匆结束了整整7天的谈判:“有一天重任将落在伟大的一代身上,你可能就是这伟大的一代。”话音刚落,他似乎如释重负,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2024年4月,加拿大渥太华。会场门口设有一个艺术装置,题为“关上塑料的水龙头”。一个巨大的水龙头高悬在半空中,里边“流出”的都是塑料垃圾,白的、蓝的、绿的、黄的……夸张的造型带来视觉的震撼,阐明一个相当简单的道理:水中有塑,而你在喝。
2024年11月25日,韩国釜山。此前约定的最后一次会议在这里揭幕。
英格·安德森在致辞时话语恳切,充满期待:“我们正被塑料垃圾淹没。在肯尼亚内罗毕,我目睹了大量一次性塑料的滥用,这些塑料最终进入我们的环境,而我们每年生产的塑料中有大量泄漏到开放环境中。人们希望达成协议,此次会议我们必须达成这份塑料污染条约。”
她恳请大家“在本周交付一份法律文书,让我们踏上实现这一目标的道路,为长久的未来提供保障”。
发言时,她还展示了一封孩子的信件,这个场景被人拍摄了下来。很可惜,照片清晰度不高,只能看见信上一半是文字,一半是画,画中有一抹浅蓝,至于写信的孩子来自哪里、具体写的什么内容无从知晓,在韩国的朋友也没有找到相关报道。想必孩子在信中表达的是希望大人们正经一些,有个大人样,对塑料下手狠一点,就像严厉的老师上课时的那个样子。
整个气氛都起来了。会场的周边,出现韩文和英文标语,亮明态度——“Cut plastic production NOW”(立即削减塑料生产)。
会场门口的艺术装置,是一条鲸鱼大张其口,似乎在邀请观众步入其中,而鲸鱼的肚子里是塑料垃圾的天下。
鲸鱼的遭遇值得同情,但人类有自己的思量。
1400余名谈判代表,来自178个国家,他们是会场“主角”。还有来自政府间组织、联合国机构、非政府组织和媒体的2300余名代表,也从四面八方奔赴釜山。
会议的成效如何?来自巴拿马的谈判代表胡安·蒙特瑞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他说,各国立场“一厘米都没动”。
一厘米是10毫米,两个“微塑料”的最大值。
会议公布新版建议文稿,供各方讨论。有心人发现,这份文件里爬满了“[]”。这是国际谈判的一个惯例,尚未达成一致的意见就用方括号标注出来,有待后续讨论、协商。特别是关于“什么是塑料”的问题,有8个备选。两年时间,开了4次会议,这个基础性问题没有解决。有的指出塑料是由聚合物和化学添加剂合成的,有的则对化学添加剂只字不提,有的将橡胶状塑料排除在塑料定义之外,有的则认为需要囊括其中。
对于“什么是塑料污染”“什么是微塑料”,都处在“悬而未决”的境地。
国际塑料污染治理起点是什么?一种声音认为,塑料以石油和天然气为主要生产原料,应当将油气产业作为治理的起点。另一种声音认为,这一链条应该从关注塑料产品设计开始,延伸至废弃物管理、回收利用等。
各有各的理儿,各有各的坚持。
与会者关注的焦点到底在哪里?有人试图让数据说话。这份建议文稿被拿来进行“细读”,比如在关键词检索时,发现“经济”出现38次,“资金”有27次,“健康”是13次。
会场场景照片也已经向外流传,其中有一张对准一个垃圾点。这里共摆放四个垃圾箱,分别为蓝色、绿色、紫色和黄色,用于垃圾分类处理。这个美好的初衷被放弃或者闲置了,一次性咖啡杯和食品包装无差别堆满这个角落。
当地时间12月2日凌晨两点,就在距离这个垃圾点不远的会议室,主持人宣告休会,协议难产,没有如期完成既定任务。闭幕会上提出2025年择期续会,各方兴冲冲、齐刷刷表示同意。至于具体举办时间和地点,另行通知。
夜已深,一身疲惫的参会者打着哈欠,揉了揉眉心,走出会场,不知道是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海浪声声?
釜山是韩国第二大城市,这里有美丽的海云台白沙海滩,有烟火气浓郁的海鲜市场,有开进漫画的天空胶囊小火车。韩国导演曾经拍摄过一部热门电影,讲述的是人们在一辆高速列车上遭遇灾难的故事,最终只有一名孕妇和一名儿童获救。
这部电影叫《釜山行》。
……
(节选自《北京文学》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