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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歌与精神之歌的交响——读长篇小说《龙凤歌》
来源:光明日报 | 张涛  2025年07月09日09:07

胡学文的长篇小说《龙凤歌》,共计四十多万字,故事时间跨度长。传统的乡土史诗小说通常被着力渲染甚至被视为核心部分的内容,作者都给简化或者直接隐去了,而是将之置于故事的背面,更注重书写普通的家庭生活。

小说的上卷中,马秋月依从父亲之命嫁给朱光明,到了婆家才发现日子过得贫苦。作者并没有过多地展开叙述生活的艰辛,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却细致地讲述马秋月怎样很快地接受了现实,与丈夫认真地生活并且生儿育女,怎样为了给孩子们打一锅月饼而东拼西凑,夫妻俩又怎样为了分这一锅月饼偷偷在夜里争执、难过又彼此包容和妥协。在下卷里,这个家庭最小的孩子朱丹车祸身亡,作者依然没有叙写场面如何惨烈和亲人如何悲痛欲绝,而是用大部分笔墨写这家人如何处理亲人的意外死亡,包括一连串的具体问题甚至是琐事。《龙凤歌》尽可能展现平凡生活的本真样态,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无论发生了什么,人都要面对曲折、琐碎的日常生活。作者仿佛在用这本厚重的小说提醒我们,岁月如流的家长里短原本就是生活意义。

小说以“龙凤”为题,首先指向的就是朱灯和朱红兄妹二人。他们是双胞胎,却天生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精神甚至是体魄。身为母亲的马秋月始终陷在子女这样云泥般的差距的梦魇中难以自控。她对两个孩子都是深爱着的,这爱绝对是真的,但在一个物资匮乏的乡村家庭中一碗水难以端平。于是一个俗常的情节发生了:各方面强过哥哥的朱红最终为了家庭放弃学业,从此兄妹俩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故事推进至此好像埋下了很多矛盾的引线,但一直没有被点燃。作者没有刻意地将这些矛盾淡化,他将普通家庭内部真实的亲情拆解开来给人们看,看其中微妙地包含着的较劲、伤害、埋怨、愧疚,以及察言观色和小心翼翼,这一切的混合物最终又总是被爱所包容。如同马秋月梦中的白兔,那是她长年的期冀,也更像是她的心结。故事结尾处,这只虚幻中的白兔“美梦成真”。来到现实中抚慰和打开这个心结的,是朱光明偷偷为妻子准备的一只真实的白兔。小说的结尾就这样落脚在“爱”这个字上。

在对平凡家庭生活的叙述之中,作者融入一个朴素却带有哲学意味的思考,即平凡的人生是否依然需要“梦想”,以及梦想的力量在哪里。从这个层面上看,《龙凤歌》仿佛又像是乡土叙述中的《棋王》,或者说是在乡土书写之中对《棋王》的某种回应。阿城的《棋王》思考“生”与“棋”的意义和关系。大多数人还是更多地要为“生”而奔忙,这之中也自有乐趣和真意,但是这依然不够,人还应该有“棋”,有某种精神层面的追求。《龙凤歌》中马秋月一家四口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棋”。对于朱光明和女儿朱红来说,这“棋”是一种技艺。朱光明年少的时候喜欢拉二胡,音乐能够使他短暂地忘却现实。后来他开始学习木工并被师傅霍木匠深深吸引,而这最初是为了生活的选择,最终成为他寄托于精神世界的一个爱好。同样,裁缝之于朱红也是如此。她凭借自己的手艺慢慢地过上好日子,不过裁缝于她而言却又不仅仅是生计。对于马秋月和朱灯来说,这“棋”则是故事,是文学。小说中存在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即擅长讲故事的麻婆子。她有着苦难的身世,却活得乐观、豁达而坦荡。马秋月痴醉于听麻婆子讲故事,这些故事既抚慰过她也真的帮助过她,“那段日子是享受的,饮食寡淡,比自己原先的家还差,但麻婆子的故事如同美食。尤其马秋月这样的痴子,如果能听故事,宁可饿着肚子。所以马秋月很知足”。马秋月也曾经带着年幼的朱灯一起去麻婆子家听故事,这在朱灯心中种下一颗文学的种子。后来朱灯辗转成为一名编辑,并在业余时间写作。朱灯喜欢自己的工作,可与文字打交道,对他来说这是很“爽”的。朱灯更热爱写作,如同母亲听故事一般,写作能让他暂时抛下现实生活的一切,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他梦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尽管朱灯未能实现成为专业作家的梦想,但为了向年事已高的父母隐瞒弟弟朱丹不幸身亡的事实,他编造出一个弟弟肇事逃亡的故事,并在后来的年月中不断重构、丰满着这个故事,甚至连自己也慢慢相信了。在这个过程中,朱灯安抚了父母,也慰藉了自己的悲伤。对于麻婆子来说或许也是如此。她热衷于向别人讲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来自文学作品或民间传说,她在对他人进行叙述的同时加入自己的体会,重塑了这些故事,甚至进行二次创作,借此她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安抚。在麻婆子、马秋月和朱灯这里,胡学文思考着关于文学的力量甚至是“虚构”本身的力量,这是一种做梦的力量或梦想的力量,可以抚慰人心,甚至帮助人抵抗现实的困境。不过它也有限度,在马秋月身上,胡学文传达出过度沉溺于虚构的故事也会为现实生活带来麻烦,但他依然愿意选择相信这份力量给人带来的幸福。麻婆子过世后被写进《五台杂记》,进入历史,也进入流传,她以讲故事为“棋”成就自己生命的传奇。而无论是以技艺为“棋”的朱光明和朱红,还是以故事和文学为“棋”的马秋月和朱灯,这些事物为他们提供着精神上的力量甚至是支撑,也使得他们在平凡的生活中不断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

小说还写到朱红女儿欢欢高考挑选专业的情节。她没有选择父母所希望的那些收入高、前景好的专业,而是选择了天文。尽管这并不符合朱红的期待,但她仍坚决地支持女儿的选择,就像他们一家人在苦难的岁月里,朱光明从未反对马秋月去听故事,马秋月也从不计较朱光明对霍木匠好。欢欢学习天文专业后向母亲讲述过平行宇宙,并让她展开想象。朱红一时想象不出“天外有天”,后来突然感悟并相信了它的存在。这个场景仿佛关联着小说的开头。朱灯、朱红出生的那天,朱光明借车接丈母娘。在路上,他仰望天空,丈母娘问他天上有什么,他说“啥都有”。丈母娘不认同,认为“够不着,有啥也没用”。本是随口玩笑的朱光明闻言郑重地加以反驳,“你看这太阳,是够不着,可有用啊,没太阳照着,咱就得摸黑赶路,躲不开坑洼,娘的腰可要受罪了”。从马秋月和朱光明的父母辈,到他们自己,又到朱灯、朱红,再到更年轻的欢欢,在一代又一代的努力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中,中国人不断缩短着由“生”到“棋”的距离,渐渐平衡着“生”与“棋”的关系,也谱写着关于平凡生活也是关于精神世界的“龙凤歌”。

(作者:张涛,系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