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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射时代光影的多棱镜 ——以巴蜀散文为中心观察新时代散文的艺术新质
来源:文艺报 | 古 耜  2025年07月09日09:04

散文是独具灵性和自叙特质的文学体裁,形式自由灵活,表达内蕴丰富,凝聚着写作者的感情涌动与精神气象。近年来的新时代散文创作深入个体经验的微观叙事,进而拓展至历史、自然、民族等宏观命题。作家们通过跨学科的知识整合、地域文化的深度开掘,构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散文美学体系。而立足祖国西部、心寄远方的散文作家及其创作,精心书写天造地设的地方风情,奋力展现中华大地上的色彩斑斓,为我们考察新时代散文创作的艺术特性提供了典型参照。

绘制自然史与风物志

长期在川藏地区生活和写作的阿来,依旧在旷野里行走,近期又有《去有风的旷野》《西高地行记》等一系列精品力作问世。这些作品主要是作家在以祖国西部为主的山河大地上行走与考察的结果,乍看似乎属于游记一脉,但仔细辨识和体味即可发现,较之游记有诸多不同。作家常见的生命形态和创作路径固然是同山水自然对话,但踏访对象却很少名山大川和风景胜地,而是喜欢在潜心研读相关典籍资料的基础上,选择更具有历史地理与环境物产意义的特定地点,展开田野调查式的现场考察。收入《去有风的旷野》一书中的《稻城亚丁行记》《四姑娘山行记》《大凉山访杜鹃花记》等篇,展现了作家面对山川草木时多种多样的内心感受与情感体验,其中有同大自然之美不期而遇的由衷赞叹,但更多的是知识积累获得现实印证的欣喜,是同山野万物对话又有新发现的兴奋,是探访未知事物的细致与执着,还有对古今中外田野勘察成果的遥想与梳理。这些不仅传递出作家自然博物知识的丰沛和充实,而且告诉读者,行走在山川大地上的作家,不是在旅游观光,而是在发现、思考和认知,是在绘制大西南的自然史和风物志。

阿来有时也会奔向某个城市,如收入《西高地行记》一书的《武威记》《丽江记》,就分别讲述了作家踏访甘肃武威和云南丽江的情况。不过此二文的表述重心依然不是古城风光和自然形胜,而是两地的古往今来,前生今世,重点则是两座城市的历史沿革、地域变化、文物遗存、野生草木、文明踪迹、文化交流、边缘史料等。这样的内容取向无疑成就了文章的个性,支撑起这种个性的则是作家更深层次的谋划与设想:“花几年时间,把整个藏区,以及历史上与藏区发生过密切联系的地方,都走上一遍,目的是对藏民族文化的内部多样性作广泛而独立的考察,同时,通过丽江这样与藏文化产生过密切联系的地区来观察历史的大尺度下一种文化的消长。”(《丽江记》)这种注入别样思考与个性追求的作品,自然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凌仕江在西藏服役和工作多年,他的创作始终环绕西藏这片神奇的土地,先后出版《你知道西藏的天有多蓝》《西藏时间》《藏羚羊乐园》《藏地孤旅》《微尘大地》等多部散文集。这些作品以灵动飘逸且不乏浪漫唯美的笔触,描绘了西藏的山川地理、动物植物、历史文化、宗教习俗,以及军人和民众友善和睦的生活情景,而贯穿其中的除了作家拥抱万物的汩汩深情,还有他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别样理解和深层认知。同样拥有军人经历的卢一萍,曾以军旅小说和报告文学著称,转业回到家乡后,散文创作亦呈现跃升之势,其中模山范水之作更是流光溢彩,佳作迭出。作为晚近之作的《对河流的认识》,由新疆大地上的叶尔羌河以及塔什库尔干河拉开笔墨,将自然地理、物候天光、民俗风情、历史传说融为一体,其中有河流样貌的新奇描绘,也有相关知识的有趣诉说,还有个人感受的真切表达,从而构成了一篇内蕴丰腴、生机饱满的现代版“水经注”。而一组《光雾为魂》则锁定巴蜀奇景光雾山,其笔墨所至,既写出了这处“天然画廊”独具一格的形与神,又写出了其中深藏的经济价值和文化意蕴,特别是写出了作家——一个现代人在这一处自然环境中产生的独特体验和无边悬想,从而使作品具有了某种形而上的价值。

诗意笔墨点染历史

悠久的历史催生和哺育了璀璨的文化与文学。历代文学名家与文化名人的创作和游踪有力且长久地影响与强化了地方的文化记忆和文学叙事,在历史演进和传统赓续中,积淀成一种回望来路、追思前贤的风尚。近年来,历史文化叙事成为新时代散文创作的一道璀璨亮丽的风景线。

以系列散文《品中国文人》饮誉文苑的刘小川,继续自己作品的深耕与精编。百岁老作家马识途捧出《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让自己的难忘记忆曲终奏雅。谙熟中国西部历史,曾以《匈奴帝国》引发关注的杨献平,继续向世人讲述西部传奇,又发表了《匈奴,到底是怎样一个民族》《张謇的道路:从西安到敦煌》《沿着弱水河:悲剧英雄李陵》等厚积薄发之作。学者型作家庞惊涛写成《看历史:大区域视野下的人文观察》,深入勘察李白、杜甫、王维、苏轼等数十位历史人物的蜀地踪迹和幽微心史,屡见独得之美。沈荣均的《天青色等烟雨》透过中国陶瓷文化,解读东方手工艺精神与审美心理,每有妙笔隽语。长期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的教授、诗人向以鲜,有《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问世,既为杜甫作传,又为大唐留影,许多见解新人耳目,启人心智。在历史文化领域创获颇丰的聂作平,精心结撰《天地沙鸥:杜甫的人生地理》,透过主人公的游踪考察其诗歌天地,亦属独出机杼,别开生面。

散文家的历史叙事大都写得笔酣墨饱,洋洋洒洒,但很少满足于晾晒书袋,引证史乘,而是更注重围绕锁定对象,深耕细作,寻幽探隐,悉心发掘未知的存在,着力提炼更深的意义乃至更好的表达。2022年,来自东坡故里的沈荣均发表长文《苏东坡:此心安处是吾乡》,贴近主人公的性情和灵魂。三年后,作家又推出《苏东坡的理想国》,对原有内容做了进一步探究、考实与扩展,其满载诗意的笔墨,系统描述了主人公特立独行的精神风貌和人生轨迹,而且针对以往东坡叙事中存在的一些有争议、有误读的问题,进行重点辨析与细致剖解,从而塑造出一个愈发立体丰满的东坡形象。罗伟章的读史随笔《苏东坡怎样做人》《陈寿:为三国命名》在看似“老生常谈”的话题中开辟了新视角,提出了新见解,拓展了人们的历史眼界和思维习惯。以历史叙事享誉文坛的蒋蓝,在出版《梼杌之书》《成都笔记》《踪迹史》等一系列颇有影响的历史文化著作之后,又推出了相当厚重的《苏东坡辞典》。该书放弃了文苑多见的传记式表达,大胆采用了笔墨更为集中,也更具有问题意识的“辞典”式叙事,以此“冗繁削尽留清瘦”,使读者看到了一个从历史深处走来的立体多面的主人公。

散文家的历史言说常常细致深入,但并不满足于讲历史故事,发古今感慨。在很多时候,他们笔下的历史场景和文化讲述,联系着更为深广的社会足音与时代脉动,向以鲜的《我的汉语,我的祖国》一文,着眼于形、音、义三方面梳理汉语流变,从唐太宗到颜师古,从《颜监字样》到《干禄字书》,从宋元正音到中原音韵,其畅达的钩沉承载着国运的迁改,告诉人们:“汉语的河流,也是我们的母亲河”“伟大的汉语,是我们不朽的祖国”。聂作平的《重读〈水浒传〉》讲述阅读古典小说的心得,着眼点不是叱咤风云的梁山好汉,而是以往常常被忽略的普通人,如瓦罐寺的老僧、桃花村的刘太公、阳谷县的地保何九叔以及帮助过林冲的李小二夫妇等。这些人物经作家发掘和点染,有了亮色和体温,使《水浒》在英雄气之外,增添了人情味乃至人民性。

书写寻常人生的城市叙事

从文化地理和地缘政治的视角看,省会城市一般会自然成为省域内生活和文化的中心,当代散文的城市叙事也常以省会城市为中心。在城市叙事方面,马识途,裘山山、蒋蓝、罗伟章、杨献平、洁尘、李银昭、翟永明、赵晓梦等作家的散文作品也值得关注。

裘山山的散文写边陲军旅壮景,也写都市寻常人生。告别军营后,作家更多关注的是都市寻常人生,散文集《年龄这回事》荟萃了这方面的若干新作。裘山山的散文保持了她的文学创作一向拥有的两大特点,一是温暖深挚。现实生活有顺遂也有周折,面对这样的人生,作家并不做简单的加法或减法,而是用一种善良豁达的态度加以理解和描述。《青花瓷》中只读了三年书的钟点工小殷,不仅有着对文化知识的敬重,而且生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坚韧与自尊。《多年以后》则将“我”在人生中收获的宽容与感恩化作温暖的记忆,送给了读者。二是睿智幽默。幽默不单是一种表达方式,也是一种人生智慧。《年龄这回事》《颜值这回事》《才艺这回事》……面对这些妙趣横生且融入了自嘲的文字,读者感受到的是作家的坦荡和真诚。

蒋蓝擅写历史文化散文,同时也用散文表现城市日常生活。多年前曾读过讲述人伦情感的散文集《至情笔记》,内中多篇写“我”与女儿的作品,令人久久为之伤怀。近年来,我读到的作家写都市生活的作品不多,但《摩托叙事》《奔跑到无尽的道路上》等篇,仍然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三片落叶》追述在母亲生命最后阶段“我”的三次探视,场景平和深挚,情感涌动内敛,别有一种感人的力量。洁尘近年来行世的作品大抵有二:一是品赏四季花事的随笔集《一朵深渊色》;二是记述“我”与日本文化之关系的随笔集《深过最深之水》,以及在《散文》上所开专栏“浮世之隙”。前者以花为媒,将百花风韵、草木习性、文学品赏、生活趣事等融为一体,后者更见散文“大品”和精品的气象。18所庭院,26座美术馆、纪念馆,还有多处名胜遗址和名人故居,一副细腻而又洒脱的笔墨,尽显作家现场体察的用心和仔细,以及她案头储备的详尽和艺术修养的丰沛,还有她在异域文化长廊里徜徉的那份从容与自信。

而由省会城市不断向外辐射和扩展,各地方县市都有优秀的散文家及作品涌现,周闻道、阿贝尔、陈果、言子、阿微木依萝等,都显示出不俗的创作实力。周闻道的散文以思辨性、书卷气和精神在场性见长,《只为卿云》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作家每次出行,大都作了有的放矢的案头功课。在采风现场,努力将个人经验和独立思考充注于不同的对象,就中发现和激活历史或时代的意蕴。加之作家腹笥丰腴,且有较强的驾驭语言表达的功力,笔下作品总有一种可贵的厚重感和感染力。阿微木依萝的一些散文近作,如收入《我们五个》一书的《现在这房子是我的了》《月亮咬住了狗尾巴》《昨日之事》《我们五个》等,写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场景,也为寻常人生赋予了人性光彩。

打捞乡村生活的物象万千

乡村叙事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母题,也是近年散文创作极重要的题材选择之一。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出现了沙汀的《卢家秀》、马识途的《老三姐》、高缨的《西昌月》等好作品。此后,这一题材在几代作家笔下稳定延续发展,近年来,新时代散文的乡村叙事依旧蓬勃兴盛,一批作家以执着探索和努力耕耘,贡献了诸多佳作。

许多具有责任感的散文家,配合党和国家从扶贫帮困到乡村振兴的战略部署,深入基层,了解民情,拥抱生活,积极投身乡土写作。卢一萍的《扶贫志》以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乡村振兴为大背景,以精准扶贫首倡地湘西花垣县为切入点,以人为志,散点落笔,抓住不同侧面,调动多彩笔墨,描绘了情境不同的人物故事和田野个案,全面揭示了贫困乡村命运改观这一时代壮举。曹蓉的散文集《那边的香巴拉》聚焦蜀中大地,以诗性的语言和优美的笔调,生动展示了一个海拔3500米的美丽的云上村庄,通过历时三年的扶贫攻坚,终于告别贫瘠落后,实现乡村巨变,农牧民过上幸福生活的生动场景。蒲光树的散文《菜花香,菜籽肥》讲述大都市郊区民众响应政府号召积极改变乡村业态,努力发展农业观光,推动乡村旅游业形成,从而走出了促进新农村建设的新路径。

一些从乡村走来,具有直接乡土经验的作家,继续打捞记忆中的乡村生活,写出了若干物象万千、情真意浓的篇章。杨献平的散文创作以题材广泛著称,这些创作建立在作家长时段的西北军旅生涯的基础之上,近年推出的散文集《黄沙与绿洲之间》《弱水流沙之地》《沙漠里的细水微光》《沙漠的巴丹吉林》尤其引人瞩目。在面对大漠孤烟,长风沙尘的日子里,作家不是没有过消沉、苦闷乃至惶恐,但经过生活的打磨和环境的历练,最终在生命中留下的却是坚韧、豁达乃至乐观。作家笔下的西部画卷常常是荒寒中孕育着生机,寂寥里融入了温暖,有些场景看似庸常和琐碎,但仔细品味依旧透显着刚强、执着和大爱。所有这些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形成了杨献平西部散文特有的表现力和冲击力。他的故乡是河北沙河,即河北与山西交界处被称为“南太行”的那片乡村。作家在那里度过了由童年到青年的青涩岁月,这段岁月成就了他日后的乡土创作,散文集《我们周围的秘密》《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等,都是对这片土地的咀嚼、透视和书写。在作家笔下,故乡是矛盾的、多元的、杂色的,其中有勤劳创业,也有艰难生存;有族群和谐,也有亲情纷争;有历史的延续,也有时代的更迭……贯穿和统摄这一切的基本主题,是作家在走出乡村之后,以现代意识回望乡村而生成的个人的心灵史、成长史,以及这一方山乡的风俗史、变迁史,传递出中国乡村在历史变局中不断前行的姿影与足音。

彭家河的《麦地里的父亲》透过“我”的目光写父亲,写了他的勤劳、节俭,善良和敢于闯荡,也写了他的慢性格和认死理,在“我”与父亲的频繁交流和追述中,自然传递出农村正在经历的可喜变化,也含蓄地展现出变化中存在的某些问题,隐含着两代人对农村和农民未来的思考和展望。这时,作品的意义便丰厚起来。此外,李银昭的《幺爷》、侯志明的《向牛致敬》、阿呷的《故乡》、潘鸣的《故乡不老》、黄薇的《县联社》,都是采自乡土大地或小城生活的精美篇章,有绵长的生活韵味。

生态意识与民族情怀

近年来,生态散文写作正在迅速升温,已成为新时代散文创作的新的着力点和增长点。许多作品在传播生态知识和分享环保经验的基础上,启发人们立足时代,转变观念,建立全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裘山山的《一滴水落入青山村》,聚焦发生在杭州市余杭区青山村的生态变化,勾画出主人公张海江从海外学成归来,作为大自然保护协会的公益人,到乡村做水源保护工作的感人事迹,以及发生在乡村民众身上的生态观念的转变与进步,传递出历史和时代的足音。刘裕国的《我的草原我的家》记述诺尔盖草原上因为牧民环保意识的提升所带来的变化:曾经被破坏的生态环境得到修复,原来像伤口一样的裸土变成了碧草青青,“放牧、补饲、圈养”三结合顺势养殖法得以推行,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草原,正在成为人们的共识。庞惊涛的《云上白鹭》、凸凹的《一个人的西岭雪》、曹蓉的《月光下的牦牛之旅》等,均从不同的视角或维度,展现奇异美妙的生态画面,传递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念。

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了独特的语言、文化、习俗和传统,共同构成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多民族交往交融交流的历史,为中华文化的丰富性和生命力提供了坚实基础。西南地区有众多少数民族聚居或杂居于此,散文创作也具备了为浓郁的民族特色。川西北龙门山断裂带的自然人文哺育了羌族作家羌人六,他以虔诚而勤奋的创作,以一部聚焦故乡生活的散文集《绿皮火车》回报故乡,从中我们看到羌族兄弟为融入现代生活的顽强进取。藏族作家雍措的散文集《风过凹村》,续写凹村的故事,乍看有些超验的乡村景观里,活跃着作家的现实感怀与历史眼光,让读者在凝思和想象中收获认知。南泽仁(女)的《火塘书简》以“我”写给远方母亲书信的方式,回到了记忆深处的七日村庄,凭借家中火塘边富有象征意义的三块石头,采用叙事与抒情相融合的手法,写出孩子们、老人和女人、牧民们多样且多彩的生活场景,也写出了儿时七日村庄的整体情境与独特氛围,把温馨的边地和边民生活画卷展现在读者面前。

聚焦巴蜀作家并辐射观照西部地区散文创作,可以窥见新时代散文创作的新质与特质。近年来的散文作家们或行走在祖国的大好河山,绘制一幅幅自然史与风物志的文学长卷;或从文学先贤身上汲取资源,以诗意的笔墨点染历史文化叙事;或关注现代都市日常生活的城市叙事,或积极打捞乡村生活的物象万千;既有生态意识,也有民族情怀。作家们从各自的阅读经验、生活阅历和审美喜好出发进行创作,热情拥抱千姿百态的时代气象,让散文作品成为折射时代光影的多棱镜。

(作者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