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自由浮动的叙述者
一、诗歌与空虚
我写作是出于一己私心,全然是。因痛感生命的空虚,狂野的内心难以安放;痛感暮色将尽而空无所获。近年来,我会经常为自己念咒语:“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只有一分半钟的“空”,稀薄而短暂,而一些句子会如利刃踏空而来:我的所爱在高山,要去寻他路太远。于是我就要写诗,我写了一首《爱情山高水深》,如下——
她对自己暮年的岁数震惊
同时对爱情震惊
对自己
尚未成熟、永不成熟震惊
她希望有一条直线可以抵达爱情
她同时知道
这是多么幼稚的妄念
爱情山高水深
她仿佛一张白纸
没有谁不是韶华已逝却仍未成熟
她在别人的转述中听到的
本雅明写卡夫卡
我写了一首又一首,一共写了十二首。给一位诗界人士看,他特别夸奖这一首,说读得惊心动魄,在汉语诗歌中很少读到如此激烈与冷峻、抒情与理性高度并置,却又如此从容地产生了强烈的诗歌张力的诗。他说,这是一首非常重要的诗,是一首杰作。我当然就信了。
我既轻信又虚荣,随即欣喜,并且觉得诗最可填精神的饥渴。朋友说要拿去发表,但《花城》已经留用了。我永远感谢《花城》杂志,感谢他们在1994年至1997年四年间连续刊发了我的三部长篇——《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说吧,房间》,感谢林宋瑜、田瑛,感谢发过我两组诗歌的朱燕玲。我是那种不容易被主流文坛接受的人,尚在进化过程中,野性不时窜动。到如今,《一个人的战争》发表已经三十周年,《说吧,房间》发表距今也有二十七年了。是《花城》,在蛮荒之地燃起一把火,这火光照亮了我的类似古人类的前额。就着这亮光,我连滚带爬地走到了今天。
我忽然看到一首狄金森的诗:“青铜般的——熊熊燃烧的——/北方——今夜——/如此富足……”非常震撼,属于那种你一旦看到就永远看到的诗。这世界上的好诗有太多,应该只读不写才是正途。而《北流》只有一部,值得写出来。
二、《北流》及其他
虽然我年纪已经足够大,写作也有四十年了,却仍然静不下心来总结自己,只想着还能写作就已经很幸福,总不总结都无所谓。平日写一些杂记、一些碎片,它们符合我的状态,不同时间的凝结状态,杂记自然不是创作谈,姑且就合在一起,权当创作谈吧。
先说《北流》,57万字的长篇,八年(或者九年)中试了不同的结构,废稿无数,写了十稿还加上一稿,这是我小说写作中的极点,再也不会有了。今年我出游南方,朋友到高铁站接我,我看到他脸上是一副极其沉痛的表情,这难道是迎接朋友应有的神情吗?我这才想到,长篇写完,可能我已面目全非。后来他果然说:“一部《北流》把你写老了。”的确,《北流》吸附了我的气血,把所谓青春的尾巴全然斩断了。
但我仍然觉得《北流》是天授,不是有意、苦思冥想的结果,而是自然形成的,所谓“天授”便是如此。前时读到胡兰成说:“文明与其造形,非一亦非二,而是在似有若无机缘中自有天意……是天授而非创作。”[1]我是觉得,小说与诗都要靠天授。诗比小说更靠天。《北流》也有天授的因素。一天写完《植物志》,是天在帮我,写姨婆的嘟囔,就出来一个老太太,在南新仓小花园里嘟嘟囔囔,三天之后她就消失不见了。我也觉得是天在帮我。胡兰成说,“学问要靠仙缘。还有一个‘时’字,纵然用功,学问却像花朵的要踏正了时辰才忽然的开放”[2]。学问要靠仙缘,写作要靠仙缘,人与人也是,万物万事都是。
《北流》一开始是降落伞的结构,所以题目也叫《降落伞》。我觉得太单薄也太散,就加上火车的线索,火车天然给人以怀旧的感觉,而且火车的运动感,尤其是卧铺的夜行也便于思绪和梦幻的延展。用火车穿插,感觉很恰当。然后是气根版,平添许多细碎的根须,像榕树一样,整体也变得臃肿庞大,于是就变成了巨象版,题目也叫《巨象》,直到最后,2020年9月,因为反复想题目,朋友建议叫《北流注》,这个“注”字才开创了后来的“注疏版”。一块石头被搬动了,滔滔河水奔涌而出。
我曾经说过,《北流》的注疏体是个容器,把我所想的装下而不至于太散乱,它的确装下了那么多看似互不相干的东西、四五种不同风格的语言,我是满意的。这个注疏体也是一道河床,一年四季泥沙滚滚而去,也有清澈的时候,更多是浑浊,也有洪水,以及飘在水面上的稻草、死猪、半截木头,还有数十年前的大木船,满载稻谷木炭和瓷器……也都随水流过去了,有时候打个回旋,旋上一段终究也就流过去了。
我写小说一般是先找到一个或者多个叙述者,首先确定叙述者;第二,确定语气、腔调,或者直接可以叫语感,就开始写,先出来开头一句话,一句接一句地写到最后才有结构。以前我的长篇小说一般写到三分之二才有结构,结构会自己出来,但《北流》,我是写完几稿之后还没有找到真正最合适的结构。
其实短篇小说可以不讲结构,最多就是一个叙事的先后繁简,当然这也可以称之为结构。但是长篇小说是一定要讲究结构的,尤其是大长篇,没有结构,就会写得像一摊烂泥,如果是烂泥,中短篇可以通过语言来补救,若每个字、每个句子都很结实有力、有新意,就可以救过来,但长篇还是不行,短篇小说当然也不是不要结构,但没那么严重……短篇小说或者中篇小说,每篇都呼喊一个结构,就特别浪费结构,这个就属于很不划算——这个想法缘于我从浙江天台山返回的路上与朋友的聊天。
《北流》最初的走向比较像系列小说,最长的17万字、短的一两万字,明显就是一个故乡系列,所以我面临的选择,是写成短作品合成系列呢,还是熔铸一炉做成一部有特点的长篇小说,一个有点意思的文本。幸亏我最后找到了注疏体结构,否则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关于北流的系列,若如此,诗序、2066、异辞的嘟囔、梦……都会生硬而令人摸不着头绪。
《北流》不是碎片式写作,也并非不完整。当然写作形式有片段性,假如读者从语言出发,《北流》其实不见得不好读。即使有一定程度的方言,也不见得有什么障碍,当然难度、门槛是有一点的。但假如读者在不熟悉的情况下(所以要多读几遍,《北流》不是一般消遣性的作品)要一次次放下刚刚拾起的线索,那在这个意义上就有一定的阅读难度。
不能不说《北流》是有一定的杂草丛生的“植物性”。
从小说开头一直到终点,最后你会发现,《北流》不光有一种整体性,而且也还有一种超出《北流》的整体性。
确实是香港之行使我意识到粤语的文学魅力的。先是在街上卖粥的地方,自然而然地用了粤语,到晚上,听到电视上一个女仔说“揾扽”,“揾扽”就是恶心的意思,这个词,我好像从来没用过,是我外婆用的,我一下觉得有一种历史的久远、时间的久远。后来朗读《北流》时,我也选择了用粤语……
小说需要养,一篇文章或者一部小说写成初稿之后,就相当于在鱼塘里养了一条鱼,它会慢慢长大。在时间的鱼塘里,在看不见的养料中,这条鱼慢慢长大。有时候即使一篇小文章也要养很久。长篇要养的时间就更长了,从体积上说,长篇是一条大鱼,要吃更多的草,甚至吃小鱼小虾,假如它长出了牙齿,那要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最后,这条鱼长得肥瘦如何,样子是否周正,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写作的时候要“无他仅我”,完全不管别人怎样看,只管自己,假如一边写一边想着别人怎么看,肯定就会胆怯,下笔会纠结。等写完了可以检讨,也或者不用检讨,只留它在鱼塘里,等风来吹它,水来激荡它,慢慢就长成了它应有的样子。
开始写作时,要怀有把一部小说写坏的勇气,然后又要具备把一部小说改好的耐心,最后要有无所谓好坏的见解,或者眼光。
“人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写《一个人的战争》是容易的,写到那里自然就知道了,何时用“她”,何时用“我”。到了手头的长篇,在具体的某一段,是用“我们”还是用“我”,或者用“她”或者用“她们”,可以有4种选择,我折腾一下午,才找到合适的人称。
给时间以新的命名,可以构成一个新的文本。以主人公的内心纪年代替公元纪年。
驱动写作的,不是一部作品是否有意义,或者意义的大小,而是让你有兴致写下去的那个力量。“意义是文本的牢笼”,这话不知谁说的,我认可。
我思考过如何通过个人记忆与梦想通向个人自由这个话题(在高铁上,念头瞬息即逝,到下车的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了)。或者,写成跳跃性的……更多随机性,不过多注重信息的关联性,也就是先乱写一气。车窗外的一切隐在黑暗中。一切都看不见了。慢慢又看见零星灯光,红的、白的、黄的……整齐的多,分散的少——在高铁上所见。
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我不知道折腾是指什么,是指写作,还是去浸游长江、环岛骑行?
假如我现在才三十岁,肯定不会有人提这个问题,现在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使我感到年龄的歧视,一种社会规范,是到了什么岁数就不能干什么事情吗?人在社会规范之中,难道不觉得是一种自我束缚吗?本来是简单的事情,现在还是需要回答一下。
写作可以包含很多,唯独不是折腾。写作是一种坐上它便可离地三尺的飞毯,也可以是一个怀抱、一种慰藉、一个兴奋点,当然有时候也是为了填补生命的空虚等等。去浸游长江和环岛骑行,只好看成给自己放假,写作间隙到天地间补充能量,休假不算折腾吧。又或者,“要改变你的语言,必须改变你的生活”[3]。
有人问我另一个问题:“您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北去来辞》是当时最重视的长篇小说,也曾说过不再想写长篇了。十年打磨,您迄今为止写得最艰苦的小说《北流》出版了。您怎么看待这两部大部头长篇小说的关联?您更喜欢哪一部作品?”
答:今天看到一句诗,很妙,“隔水隔花非隔夜,分身分地不分光”,两部小说我都喜欢。
面对空虚,写作是一种对抗,抑或是一种和生命和解的方式?
都不是,写作是我成为自己的方式。
我把自己归为语言本位的写作者。写一句话,在句号之前的断句,我经常要数一数字数,前面七个字的,紧接着就会是三个字,然后五个字、七个字,等等,会有所错落,这样自己会感到愉悦。卡尔维诺把写作分为结晶派和火焰派,我写的时候是火焰派,改的时候会变成结晶派。
但同时我又想,这样雕琢其实不见得好。我还是要回归火焰。回归火焰就是回归我的自然。
午睡的时候忽闻惊雷,我睁眼时天已经暗了,一直下雨。
写一部小说,美学性要远远高于可读性,才有写作的价值。
所有的一切以光速离开我们,直至变成了一个梦幻,1980年代就是这样一个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梦。
我前二十年的写作,就是写下什么就是什么,没有时间试错。现在,我写一段要看看调性对不对,肌理够不够,通常是,今天看对了,明天又觉得不对,目前处在一个不稳定的状态,废稿很多。《北流》就是废稿多。
写作。现在基本上每天都在试错。自从《北流》开始就大量试错,所以《北流》才有那么多错的、放弃的、定稿之前的九稿。我现在这个手头的长篇,也一直在试错,总觉得调性不对,要试到对为止。每试一次就得重写。只有不再惦记是否最终能写成,才能花时间、心力去试错,只有把试错当成精神生活,才有可能继续。
我仿佛陷入了试错的漩涡之中,今天试出来了改变了,第二天发现还是要继续试错,永远没有对的时候,在漩涡中越陷越深。当然这个阶段马上就会过去。
海棠花开了,有的盛开有的含苞,清丽,银杏树发芽发得比较长了,满树绿,地上的野菜仍然没有挖尽。
我有很多时候不是以作为作家的自觉在写作,而是在自己的生命状态中去写作的。顺应自己的生命感觉……
手头的新作。有毒的植物、梦境、不无问题的手稿,每一种叙述都不无疑问,而且互相抵触并消解了每一种论述可能的定型……正在写的人物念诵一种植物的名称,相当于念一个咒语、一个忘记的咒语,她让自己忘记实相,以实相忘记实相。她把“金纽扣”当成一个咒语。
古尔纳在演说和对谈里所说的,他认为有必要“找回人们曾经经历过并理解自己的时刻和故事”[4]。而在这样的回顾里,“可能最终也没有什么意义,这并不意味着一个人会更加勇敢或是更加可敬,只是一个诚实的人在诉说自己的人生”[5]。我特别同意。
要继续写作,心要定下来。
更多地专注于探索自我,关注自我的感受,关注让自己继续写作下去的所有一切。不要自我都没搞清楚就去探寻外界,与外界相比,要更有兴趣寻找自我的时间、自我的过去与此刻……自我的此刻的时间尤其复杂。
一个体会:写作要靠执念,但凡有病(即使只是感冒),执念就会破掉,有时候就会放弃写作了。
我大三的时候跟大学同学王渡江去湖北鄂城她工作过的工厂,跟她穿过宿舍区一排又一排的房子,走进一间窗台摆着吊兰的房间。这屋子显得很大很空,地面似乎还有些下陷,光线也暗,四周简单的家具也都一并暗淡。屋里有一个女人,脸特别白,眼窝深,显得眼睛又黑又大,穿着一件竖领的藕荷色的衣服,有点怪,却又是好看的。她并不像工厂里的人,不光不像厂里人,更奇怪的是,她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她一个人在家里,桌上正搁着一本被看得很旧的大开本的《红楼梦》,书页翻开着。同学说,她的身世很惨,1949年前在一家国立中学念书,因为人长得漂亮,中学没毕业就被一军官讨去当姨太太,结果不出一年,全国解放,国民党军官下落不明。“文革”中被整得很惨,也没有工作。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一份特赦名单,那个军官的名字就在其中。她去找,人早就死了,七折八转,她被安排进工厂的图书室当管理员。我当时想,人到了晚年,确实就只有《红楼梦》可以看了。
现在我看《红楼梦》满眼只有悲,大概只有到了空的境界才能不悲。
题目落定了,终于可以不再考虑了。题目只有最贴切,才能最长久。题目关系到语调、人称,还有结构,若不妥当,一边写一边疑惑总是很大的障碍。
北京发布高温橙色预警。比黄色预警又升了一级。少有的高温,高温天数少有的长。今天又是四十度。
我仍然写作,写作可以让心静下来,可以收心。我这才想到,写作可看成是收心的一个法门。如此看来,写一部长篇来收心是最好不过的了。
但不明白收心之作,为什么会写这么长。
是因为心静,便可与万物同短长吗?
在时间中把时间写消失?
对我而言,写小说肯定不是为了创新,而是为了表达,创新不是目的,而是结果。
我在《上海文化》看到一篇文章《轻盈的深渊——晚期库切与“耶稣三部曲”》,其中有一段:“对一位作家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忠实于自我的生命。这种相信带来一种庄重,它意味着作家在精神与心灵上的巨大投入,也正是这一点,使作品有了严肃性,确保了它的生命力,而不至于陷入作品自身所呈现的那种纷杂、断裂和不协调之中。”[6]这几句也像是对我说的。
很多事需要断念。我是常常起念,妄念多,倒也不妨,关键是时时提醒自己要断念。断念可心静。心静可养神。养神可写作。一写作又生妄念,这倒成了循环往复。
三、阅读、闲聊
我有时候想,阅读就像静修,读特别难读的书,如同在最荒凉的沙漠静修;读比较难读的书,像在不太荒凉的地方静修。我相信阅读可以给人以精神能量,同时我比较相信,精神能量和身体的能量是一体的。
在一个飞速变化的时代,阅读可以使人静下来。读书与静修,有一小部分是可以重叠的,阅读让人得以沉着、安静地凝视世界、凝视自我。人可以获得更高的能量。
好的作品能给世界一个光照,即使书写了幽暗的东西,仍然是给世界光照。
我前日起念要看《指月录》,在喜马拉雅听了两则,失眠了,就放弃了。
早上打坐我忽然想到,手头的写作似乎有些暗合于此。我在读《指月录》之前就有些“指月”: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这个那个都不对。怎么办呢?就把这些不对统统放到注释里去,由此便妥当了。
读《指月录》,我领悟到的是:这个不是、那个不是、这个那个都不是,怎么办,统统丢开就是了。
我读朱天文的《花忆前身》:“因此过分扩大自我和挖掘自我,会切断人与人的关系,不足为取。未知生,焉知死,有如中国画里严厉的留白,一切玄想在那里悬崖勒马,绝对的停止。”[7]留白,竟是严厉的!看得一震。
友人请我去人艺剧场看李六乙执导的《北京人》,并送给我一本古希腊阿里斯托芬的《公民大会妇女》,看到开场妇女手持陶灯的唱段时,我忽然想到可以写一部《妇女喜剧》。把生活变成文本的想法从此茁壮成长。《妇女喜剧》,我将来也许会写。
闲聊
我:世上一切事情都是三分靠人,七分靠天。写小说也是这样。写诗更是一分靠人,九分靠天。
友:是人弘道,非道弘人。写诗,写小说,已经是跟天争了。
我:这个说法厉害,道家不应与天争,应顺自然。
友:哪路道家这么说?
我:难道应与天争吗?不对呀。
友: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看,这是《阴符经》里的话。“艺术”这个词,古希腊语的意思就是“人工的”。这是非常经典的道教文献。
我:《阴符经》,不懂。有的字面可懂,但……
友:那就当咒背呗。阴符,暗暗相应,就是瑜伽啊,瑜伽的意思,就是感应。阴——暗暗,符——符合。紫阳真人《悟真篇》说:“阴符宝字逾三百,道德灵文止五千;今古上仙无限数,尽从此处达真诠。”[8]
我一边吃早餐一边听喜马拉雅,蒋勋的《中国美术史》评价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远观其势,近观其质。”长篇小说,假如“远观其势”,那就是看目录,从目录可以看到其势。《北流》尤其。蒋勋讲到了宋画,转而又说到塞尚在普罗旺斯看一座山,看了二十年才看清它的结构,我的长篇也是,两三年才能渐渐地看清楚结构。
湛然不动,一段与友人的对话
我:学到一个词:“湛然不动。”
友:很高的境界。
我:若要写小说,与人的修养,是反其道而行的。
友:不是的。湛然不动,不动心,怎么能写小说呢?但是小说有这么重要吗?
我:就在那个“不动”里写。
友:人的修为难道不是远远地高于写小说吗?
我:写小说其实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湛然不动。那通过什么方式呢?我明白了,你是说通过写小说达到湛然不动。这可是一件大难事。
友:借假修真。
我:这个话题……
友:这个需要一点佛教名相知识的。
我:我看到这篇文章叫《美人名士以心不动为佳》。
友:不谈佛教。心不动,哪个领域都是高手标志。《世说新语》呀,《水经注》呀,《太平广记》,这些东西。从里面找出例子来,这些作者,哪个不是心不动的标志。
我:当然,《太平广记》是类书。《世说新语》的作者心不动吗?《水经注》心不动我有点信。
友:起码比我们这些人,遥遥领先。
我:或者,心不动之后,才能真正写出大作品。我手头再写,肯定比之前写的东西语调要平淡多了,年轻的时候太夸张。夸张是青春期的毛病。夸张导致做作。
友:或者说,心不动的程度,就是作品的程度。
我:作者的心不动和要打动读者,好像又是一对矛盾呀。
友:这个问题,可以参考狄德罗关于演员的文章。
我:狄德罗的什么书里的?
友:好像有本《狄德罗美学文选》,你应该有吧。
我:可能有,找不到。
友:那可以从《傅雷家书》看看,里面提到这个作品了。
我:我家有不止一本《傅雷家书》,但是现在都找不到了。
友:里面说的是,演员投入和不投入,到底哪个好的问题。
我:这个挺有意思的,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傅雷家书》了,这部分可能当年跳过去了。
友:我年轻的时候读过几遍,有些记得。
接昨天
我:佛经有:“无所住而生其心。”心无所住,是否就可以不动心?
友:当然。心无所住是极高境界。心有所住,无论住在哪里都会有得失,有得失自然就心动。
我:对。写小说也得心无所住吗?
友:最好能,不过我们普通人,恐怕做不到。
我:我觉得审美还是要心有所住的,你不看那花不住在那朵花上,怎么获得美感呢?
友:心无所住,不是没有,是不停留。看到花美,就感觉美,但不因为这美心就停留。不过,这些太高深了,还是回到日常吧。
又接昨
我:打坐时若意守丹田,其实也算是心有所住,但这样容易达到定境么?
友:心无所住,又不是心猿意马,不能止,怎么不住?
我:原来既要能止,又要不住,这可难了。
友:所以禅宗才会既要这样又要那样。
我:禅宗难学,回到日常最好,写小说也如此,回到平实,是自然之道。
友:打坐便打坐,写作便写作,自然而然就是。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我们平常人,其实都是不专心。
我:我是非常不专心的,更专注恐怕会做更多事情吧,但也不能贪心。
友:能够专心一段时间即可。
我:人对自我也是不能确知的,因人的意识是四散的,而并非凝固的。
闲聊“晚期风格”
友:一个坚持写作的人,因身体进入晚年,由健康而至衰退;或因各种遭遇,思想上发生剧烈的震荡,以至长期维持的文字和写作风格,会发生较大的变化。在变化之后的作品里,人们有时会“遇到固有的年纪与智慧观念,这些作品反映一种特殊的成熟、一种新的和解与静穆精神,其表现方式每每使凡常的现实出现某种奇迹似的变容(transfiguration)”[9],这正是中国传统赞誉的“人书俱老”。另有一种变化之后的作品,却“并不圆谐,而是充满沟纹,甚至满目疮痍,它们缺乏甘芳,令那些只知选样尝味之辈涩口、扎嘴而走”[10],过去中国文人称之为“苦词未圆熟”。
我:作家们的晚年之作,爱德华·萨义德称之为“晚期风格”(late style)。
友:我引用的这个,是台湾版的《论晚期风格》里的。缺乏甘芳,令那些只知选样尝味之辈涩口、“扎嘴而走”,过去中国文人称之为“苦词未圆熟”,这个很对。
又,在《上海文化》2023年5月号看到
萨义德说晚期风格是一种不能完成的风格,正是说:晚期风格以艺术生命的放逐为代价,保持了一种广阔的敞开性,保持了一种永远的自我爆炸性和基于独特生命感受的生长性,永远新颖,永远不会定型。艺术家的晚期状态内含了孩童般的天真哲学,它反抗被固化,反抗被驯化,且要求“其感悟力绝对未被驯化”。[11]
闲聊
我:要戒断写作不容易,任何事情都可能在心里会变成句子,于是心动。
友:对,这就是业力,相对算善业。
我:还是写小说更加广阔而自由。可以“杂写无章”。
友:那也是自己开放的表现。
我:业力,前世的种子?
友:可以这么看。
我:我怀疑我前世修过律宗,写一部大长篇,得有十年的自律。
友:律宗的苦,我们普通人受不了。
我:那么,写大长篇相当于文学写作中的律宗?
友:可以这么说吧。
我:又一想,十年中有九年是修律宗,但有一年是修密宗,欢喜的感觉。
2024年10月24日-28日整理,29日改成
附记:昨夜到12点半没睡着,起来吃安眠药同时看了几页《知堂两梦抄》,马上觉得创作谈要改,就起来改了两行,一早起来没吃早餐又改起来。
注释
[1] 胡兰成:《心经随喜》,中国长安出版社2013年版,第54页。
[2] 胡兰成:《华学科学与哲学》,中国长安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
[3] [圣卢西亚]德瑞克·沃尔科特:《德瑞克·沃尔科特诗选》,傅浩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页。
[4] 《作家古尔纳线上发表诺奖演说:尽享写作,重述非洲形象等待世界的善意》,澎湃新闻,2021年12月10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765290。
[5] 《古尔纳与格非对谈:真诚地去谈论痛苦》,澎湃新闻,2024年3月6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6576154。
[6][11] 苟志和:《轻盈的深渊——晚期库切与“耶稣三部曲”》,《上海文化》2023年第5期。
[7] 朱天文:《忏情之书》,《黄金盟誓之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16年版,第200页。
[8] (宋)张伯端:《悟真篇集释》,翁葆光等注,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74页。
[9] [美]艾德华·萨依德:《论晚期风格:反常合道的音乐与文学》,彭淮栋等译,麦田出版社2010年版,第84页。
[10] [德]阿多诺:《贝多芬:阿多诺的音乐哲学》,彭淮栋译,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2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