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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祺姝:一间“闹鬼”的房间
来源:《青年作家》 | 赵祺姝  2025年07月07日21:28

很多来路清晰的“文学梦”从写作者的故乡谈起,而我至今不认为自己拥有一个文学意义上健全的故乡。我出生的地方既不够传统也不够现代,没那么落后也没那么繁荣,我不熟悉乡村也不熟悉都市,不会说方言。我童年的街道、教室、广场和公园滑梯与很多千禧年代同龄人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现在,互联网上把这种集体怀旧的乌托邦美学叫做“中式梦核”。

与其说我的文学梦起源于某个地理上的故乡,不如说它诞生于一间房间。在这房间里,我度过了无数孤单而振奋的白日,我沉浸在书籍、漫画、动画、电影所编织的故事之中,它们通过淹没我的方式教会了我溺水的感觉,让我学着像一条鱼一样呼吸。伍尔夫说,一个想要写作的女人需要钱,以及一间自己的房间。在我最初认真思考“写小说”这件事时,这句话给了我很多盲目的信心和安全感。在当时的我听来,“自己的房间”这个说法除了警告我写作所要求的空间和心灵上的独立性,还意味着秘密和自由,不受外界审视,也不必迎合期待的权力。它暗含着一种牢不可破的许诺:一切只发生在你的房间里。

意识到这一点使我获得了一种隐秘的自满:除了现实生活,我还拥有一个由故事构成的世界。它们填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谁说童年和故乡不能是故事本身?世界的起源从未如此清晰,我也就不得不想起,早在我开始思考“写小说”这件事之前,早在写作这件事和“文学梦”没有半点关系的时候,这间房间就早已存在。房间里空空荡荡,却充满了低语、回声和一闪而过的黑影。

一间“闹鬼”的房间。

写作就是“闹鬼”。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人在说话,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一些来自童年和过去的声音:未完成的故事、徘徊不去的角色,某本书里的某句台词。自然地,同人创作成了青春期最重要的写作形式。我早年写作的起点并不是为了表达自我,而是出于一种延续所爱的激情与冲动:在高中晚自习的作业本上,在按键手机的键盘上,我写下的虚构故事,续写未完的情节,改写遗憾的结局,甚至创造属于自己的新世界,将原作的人物推入其中,展开冒险。它们成了我脑子里的“鬼魂”,被我带进房间,成了房间里的第一批“幽灵”。

或许有人会说这只是游戏,有益的是其中的“训练”——它让我熟悉叙事结构,学会塑造人物,也让我看到写作是如何将人们连接起来,让本可以成为兄弟姐妹的人顺着网络和匿名ID找到彼此。而现在,隔着漫长的岁月和痛苦的练习,我终于可以毫无愧色地回望,并且承认,我的“文学梦”的确起源于一场失魂落魄的游戏。我在“玩”,而且“玩”得那样投入和痴迷。不是因为什么写作梦想,而是因为虚构的情节和人物(或许还有荷尔蒙)比现实更让我着迷。而是因为我这样告诉自己:一旦你喜欢上什么,就不要让这种喜欢输给任何人。

真正成为一个自觉的写作者,是在我读了研究生之后。当开始主动观察和审视自己的写作,我惊讶地发现,这种反思的首要意义竟然不是为了写得更好,而是认识自己。曾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读我的每篇小说,都能在至少一个人身上找到一种绝对的善良和纯洁,一种能够原谅一切的“神性”,这有时很让人触动,但有时也过于理想化。这让我第一次直面了自己心中的价值排序。当然,这也提醒我对理念的追求不一定要以完美的形式在小说中复现。

我终于明白,写作于我而言,既是对世界的探索,也是对现实的抗拒。我写下的是我想要相信的“另一种可能”——一个人人可以被理解、可以被宽恕的世界。我看清了房间里那些新“幽灵”的面目,它们是我走出青春期后,用自己的声音塑造出来的,它们总是和未曾察觉的情感一起到来。无数个夜晚我听见动物的爪印从窗前经过,即使看不到它们的眼睛,我也感到温柔和安心。

我2021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弃路》是一则现实与奇幻故事交叉的复合文本,小说中并行的两重叙事也恰好象征了我之后小说创作的两种兴趣:一是关照我的同代人,写下现实生活中瞬间的流动、溢出甚至停滞,例如《二〇〇八年以前的某一天》;另一种则更加陌生和自由,以历史或未来舞台展开想象。

写下这些故事后,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在这分叉的两条道路之间,你究竟要走向哪一条?那时我认为自己只擅长书写不切实际的故事。面对现实,我感到匮乏和胆怯,我不相信从未真正进入社会的我已经足够理解生活。我的“故乡”是模糊的,我的童年经验是由虚构的故事构成的,某种意义上,文学本身才是我的故乡,比起脚下的现实,那些飘浮在半空中的幻想反而更加亲切、贴近生命。

如今,我的想法又有所改变。这种变化当然与生活经验的增长有关,但更直接地,是来自对“现实”,或者说“真实”的理解和信任:这不是一个道路问题,而是一个身份问题。无论我写下的故事发生在今天,一千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无论选择何种类型或形式,只要我睁开眼睛,记得自己所生活的时代,记得一个当代写作者的身份,那么那些曾经飘浮在半空的楼阁,也可以被建造成地面上坚固的房间。房间内部或许有许多梦幻的、滑稽的、不符合物理定律的构造,但当你从内部望向窗外,所见依然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天空,以及更多如天空般恒久的事物。

建造这样的房间,是我关于写小说的朴素的野心。房间依然会“闹鬼”,写作依然会充满未完成的想法和未解的困惑。“幽灵”仍在徘徊——它们是逼迫我写作的本能和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