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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年轻人,内心正在经历惊涛骇浪
来源:文汇报 | 顾拜妮  2025年07月07日09:38

有一次,在餐厅里吃饭,身后两个女孩谈论工作的压力、房租的飞涨、家里催婚的唠叨。其中一个声音低低地说:“我们这种人可有可无的,也没什么用,少一两个也没人在意。”这句话像根刺,扎进我心里,但随着生活琐事的堆叠,这根刺又被掩埋。直到有一天,看到一条益生菌的广告,再次联想到那个陌生女孩说的话。我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概念,从写这本小说集的第一篇开始,就在等它悄然降临——“乳酸菌女孩”精准概括了这本书里的大部分角色:她们受过教育,生活在大城市,有份糊口的工作,努力遵循社会时钟的节奏,却总觉得自己是庞大机器里一颗随时可被替换的螺丝钉。

信子枫和吴优优,就是这样的女孩。信子枫带着逃离原生家庭的决心来到北京,渴望独立与距离,却在现实的高墙前碰得头破血流。卖保险的挫败感,让她看清自己与“精英学长”的鸿沟,也看清那份工作对她本性的扭曲。转而去花店工作,并非多么崇高的理想,更像是溺水者抓住的一根浮木——至少这里有鲜花,有莉莉姐偶尔的温暖,有比推销保险更接近“美”的东西。她身上有我们很多人的影子:对父母重男轻女的隐痛,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在“不甘平庸”与“接受普通”之间反复摇摆。她是我笔下那个努力想从“乳酸菌”身份中挣脱出来,却又不断被现实拽回的“大多数”。

吴优优是这个群体中更沉重的存在,她早早地,甚至带着点诡异的“自豪”认领了“乳酸菌”的身份。她“死”字不离口,负面情绪如同实体般在房间弥漫,根源在于破碎的原生家庭。她像一株长在潮湿墙角、带着与生俱来伤口的植物。写她时,我心痛而无力。她提醒我们,那些看似“普通”的年轻人,内心可能正经历着惊涛骇浪。她的死,不该像一粒微尘落入城市,无声无息。

“乳酸菌”作为这本小说集的核心意象,承载了我对当代青年女性生存状态的复杂感受。即使身为“乳酸菌”,也有权决定自己的一小片空间。这或许也是无数平凡女孩能在艰难生活中坚持下去的微光:承认自己的普通,却不放弃对自我边界的守护,以及对点滴价值的珍视。我试图用文字捕捉的,正是这些在宏大叙事和生存压力下极易被忽略的个体微光——那些关于尊严的坚守、边界的试探、幻灭的痛苦,以及痛苦之后残存的韧性。

我想接着聊聊这本小说集中的女孩们。

写故事的人,大概都是些执拗的观察者,总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喧嚣都市里那些沉默的角落。地铁车厢里疲惫的面孔,写字楼深夜不熄的灯火,合租屋里隔墙传来的叹息……这些碎片构成了现代人疏离又粘连的生存图景。《合租女孩》里的卢凯琳与樊鹿,是无数都市独居者的分身:她们共享一个屋檐,却各自背负着他人不可见的深渊。

“水”是小说集里非常重要的意象,这个意象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也占据重要位置。“蓝得透明的游泳池”既是姐姐坠亡的隐喻变形,也是当代人精神困境的容器——水面之上是精致的生活表象,水面之下是窒息与坠落的本能。合租终会散场,但那些共享的脆弱瞬间,已悄悄将孤岛连成大陆。她们用距离维系体面,在脆弱时刻又意外触碰到彼此的温度——这种若即若离的亲密,恰是钢筋丛林里最真实的救赎。姐姐的幽灵,始终在文本中游荡,我只想呈现创伤如何被活着的人内化成身体的一部分。结尾的海边回忆是留给卢凯琳的释然,沙画被潮水抹平,而幸存者终于懂得:所谓愈合,不是遗忘深渊,而是学会在深渊旁栽一朵花。

在《尼格瑞尔》里,我将加勒比海作为小说的背景板,这趟旅程从金斯敦启程,邹柚帆与贺佳莹这对新人,尚未抵达目的地,他们的蜜月已经受磨损。我并非刻意营造戏剧冲突,而是生活本身具有的属性——我们带着过往的行李奔赴未来,但婚姻无法抹去个体生命书写的复杂前传。

卡丽的出现,如同一枚色彩斑斓的异石,投入表面平静的湖面。这个张扬、真实到近乎莽撞的医学院休学生,是故事里一个巨大的变量,也是一道刺破庸常的光。她的“不靠谱”外表下藏着救人的果敢,她对“永恒之爱”偏执的向往,她毫无保留的自我袒露,都形成对主角夫妇谨小慎微的生活哲学的强烈冲击。当我们撕开关系的保鲜膜,里面究竟是果实还是空洞?了解一个人,是捕捉其瞬间的切片,还是必须穷尽他幽暗的过往?

小说终结于一片狼藉的清晨。贺佳莹隔着餐厅玻璃与丈夫对望,海风裹着雾气,没有戏剧性的和解,只有一种疲惫的确认。尼格瑞尔的日落壮美非凡,但真正穿透迷雾的,或许是那认清彼此后,依然愿意并肩前行的微光。这微光,正是生活赠予我们的,比爱情更坚固的东西。

写作《水形物语》时,我仿佛日日沉潜于那片虚构的蔚蓝水域。水,是秀妍栖居的介质,是包裹伤痛的巨大容器,是隔绝喧嚣的结界。她橘色渐变鱼尾包裹的躯体,是谋生的工具,更是她隐藏创伤的地方。让她选择这份职业,并非出于猎奇,而是看中水所象征的复杂维度——它既是抚慰的子宫,又是隔离的屏障;它提供失重的自由,也暗藏溺亡的风险。当彬彬的身影在玻璃壁外一闪而过,她隔着水与泪的界限,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崩溃,那一刻,水的温柔与残酷交织得如此惊心。

彬彬——那个永远停留在童年的孩子,他的离去,抽空了秀妍和汉文的婚姻。我避免沉溺于煽情的悲恸,而是将巨大的悲伤溶解在日常的细节里:冰箱门上那些旅游纪念冰箱贴的无声对峙;卧室门口那箱落满灰尘的玩具……这些空洞的“物证”,比任何哭喊都更能诉说失去的重量。秀妍最终选择潜入海底世界,卖掉房子,远离熟悉的一切。她像一只被迫离群的水母,在无人知晓的深蓝里,重新定义自己的轮廓。

最终我领悟,所谓“水形”,并非一种固定的完美姿态。秀妍在丽景花园的出租屋里,听着猫咪“火龙果”的呼噜声,环顾当下清晰而温顺的轮廓时,那份短暂而珍贵的宁静,正是对“形状”最动人的诠释——它不在于外表的完整或世俗定义的圆满,而在于历经破碎后,依然能感知自身呼吸的节奏,能在冷暖自知的现实中,辨认出那独属于自己的、不断流动又不断重组的生命形态。

罗飒身上,凝结着我对“高学历普通青年”精神困境的观察。名校硕士的光环并未给她的人生铺设坦途,那份裸辞后的“至暗时刻”是都市丛林里迷失的缩影。她渴望艺术带来的自由与超越,现实却把她推回教培机构或家教岗位,为富家子弟服务。她的困境在于:艺术殿堂的台阶太高,而现实的门槛又太低。她既不甘沉沦于彻底的庸常,又无力攀上理想的高峰,这种悬浮状态是她深海般孤独的根源。穆泽文是她黑暗中的一束光,在她失业低谷时伸出的援手,她误以为靠近了那片向往的精神高地。然而,随着她踏入穆家,那层光环开始剥落。

那颗在黑暗中的夜光苹果,是穆泽文亲手所做,对罗飒而言,曾是一份珍贵的慰藉。然而,当她看到汤小姐脖子上金光闪闪的苹果项链时,瞬间明白自己手中玻璃苹果的位置——它只是艺术家随手馈赠的“小玩意儿”,远非独一无二的珍宝。她看清了自己的位置,看清了穆泽文的局限,也看清了那条必须独自游下去的航道。最终在公交站,她买下老人的小熊玫瑰,主动给予微小的善意,在寒冷中确认自己尚存的温度。

城市不会因为她们的困惑而停止运转,但她们的存在,她们的故事,为理解这个时代复杂的精神图景,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棱镜。每一个在平凡生活中努力辨认方向、守护内心绿光的灵魂,都值得被书写和看见。写作于我,就是在这浩瀚人海与喧嚣都市中,固执地打捞这些微光,并试图用故事,告诉每一个卢凯琳、罗飒、贺佳莹、秀妍、信子枫:你的孤独与挣扎,并非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