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萨日娜:写作是抵抗遗忘的方式
小的时候,我们家跟大舅家走得很近。阿爸是民办教师,挣的钱不多,工作却不少,这样一来,家里家外的活儿都落在了阿妈肩上。大舅就阿妈一个妹妹,看阿妈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他心疼得不行。他把自家地里的活儿干完了,就会来帮阿妈干活;甚至有时候他会先帮阿妈干完地里的活儿,才干自家的活儿。大舅来我家帮忙,表兄妹也跟着来。大人干大活儿,小孩干小活儿,边干活边玩耍,轻松又热闹。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两间房那么长的大炕上只有我一人。我左看看右看看,没有看到大人,也不见兄弟姐妹,整个屋子空空荡荡。我赤脚跑出去房前屋后地找,还是没有人。我哭了起来。我知道去大舅家准能看见阿妈和兄弟姐妹。我家门前有一片草地,草地中间有个水泡子。水泡子很深,有时候会淹死一些小动物。呼日乐(他是个傻子,总是久久地盯着太阳自言自语)拿着长长的木棍坐在水泡子边放猪。呼日乐有时候追打他的猪,也追打路过的小孩。
大舅家在草地那头。我得经过草地、绕过水泡子、躲过呼日乐才能到大舅家。我哪儿有那个胆量。我一个劲儿地哭。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只感到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
快到中午的时候,阿妈和兄妹们才回来。她们都很兴奋,争先恐后地告诉我大舅搬走了,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们还七嘴八舌地说送别时的种种场景。我在心里抱怨他们没叫醒我,比我小的妹妹都去了,唯独没有我,他们是忘了叫醒我吗?我也抱怨自己睡得那么沉。我的抱怨和委屈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会当回事。很快,我又担心起阿妈来,以后她只能孤零零地在地里干农活了。大舅怎么突然抛下我们走了呢?人生第一次,我感觉到了孤独。那孤独绵长又深沉。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想起那个空荡荡的早晨。每次想起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当时的孤独和无助。
我常常像个外来人,对环境对各种事物充满了胆怯和忐忑不安。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是一种自顾自地诉说,是一种怕被世界抛弃的挣扎。我写村里人的故事,写他们的挣扎,写他们的追求和命运。我试图通过铺展他们的人生寻找自己的人生价值,寻找自己的归宿,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
大舅搬走了。第二年,我们也搬到了大舅去的那个地方。那是牧区。我们住进了牧铺。门前不再是一小片草地,而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沿着草原望去,真怕把眼睛望丢了。很快我们便发现,比草原更宽阔的是孤独。我们常常好多天见不到除了家人以外的人。阿爸不再是民办教师了,他不再向孩子们传播知识,而是每天跟着羊群翻山越岭。阿妈不再是农民了,她不再侍弄禾苗,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跟牛羊马打交道。一切都从新开始,从新认识人,从新认识牛羊马,从新认识牛羊马不能吃的植物,从新适应那里的生活。我们搬过去以后,那片草原经历过雪灾,经历过火灾,经历过旱灾,经历过很多,那片草原上的人也就跟着经历了那些灾难。为了生活,人们总能经受住各种考验。
后来,我靠自己的努力走出了草原。回想往事,如果没有农区的那些过往,我的童年是个空壳;如果没有牧区的很多遭遇,我的少年是个空壳;如果没有那些感动、委屈或者艰难、快乐,我的成长是个空壳。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写作成了一种证明。写作让我再次经历那些过往。也许我写的不是我的人生,但是,虚构的人生更让我着迷,更让我充实。用真实或者虚构的“真实”证明我的人生、我的过往、我的存在,这让我感到充盈。
有一年,我们一家人一起回农区老家。我们耕种过的土地被收回了,我们的老房子被推倒了,我们门前的水泡子消失了,水泡子边放猪的呼日乐去世了,我们生活过的痕迹完全不见了。我执意寻找小时候祭拜过的敖包淖尔,但是一路寻找愣是没有找到。像镜子一样明净的湖泊——敖包淖尔干涸了。我们耕种过的土地不能证明我们的存在。我们祭拜过的敖包淖尔也不能证明我们的存在。那什么能证明我们的存在呢?我再次深沉地感觉到孤独。
很多事物都在消失,都在改变。很多事物的出现有它的道理和意义,很多事物的消失也有它的道理和意义。好在我们有记忆。我们还可以靠文字把记忆记录下来。这时候,我觉得写作是一种记录世界的方式,是一种抵抗遗忘的方式。这种抵抗遗忘的书写是一种重生,也是一种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