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叙述的主体及其伦理关系
儿童文学承载着全社会关于“人”的理想设定,其叙事通常体现为对儿童主体建构、伦理秩序内化与社会关系嵌入的探索。在后人类语境下,“儿童”不再是自明的成长单位,而是一种动态流动、与他者共生的存在状态。这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儿童文学叙述的主体及其伦理关系,由此促成了儿童文学与生命政治、生态哲学、科技想象之间更为复杂的交汇。
主体的位移:
从“儿童中心”到“关系结构”
历史上,儿童逐渐被赋予独特的道德与情感价值,儿童文学作为这一观念的重要表达形式,也在不断建构关于儿童的文化想象。19世纪中叶,儿童被纳入人类中心主义的文化逻辑之中,成为儿童文学革新的象征支点。1859年,为捍卫儿童的权利,英国儿童文学作家查尔斯·金斯利发表题为“无辜者的屠杀”的演讲,他说:“即使是最卑微、最贫困、最堕落的人类,也远胜过世上所有愚笨的动物……儿童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珍贵的。”金斯利的观念强调成人/儿童、人类/非人及自然/文化的二元对立,深刻地影响着儿童文学批评史中对儿童及儿童文学定义的走向。
对儿童文学的界定焦虑,归根结底源自近现代人类中心主义对边界与本质的执念。而在后人类语境下,这种将主体与他者严格区分的模式被质疑:人类不再被看作孤立的中心,人与非人、自然与技术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或者说,主体不再通过定义来获得稳定性,而是把不稳定本身作为研究的入口。玛拉·古巴“不定义儿童文学”的理论基础是,儿童文学并非必须具有某种统一的本质属性,它是一个由文本、实践与文化语境构成的相似网络。事实上,儿童文学的界定之难并不在于其是否“可能”,而在于任何尊重其丰富与杂乱特质的界定,必然会因其复杂和例外而难以适用。
传统儿童文学批评多以“儿童文学”为核心概念,强调为儿童发声、表现儿童主体性。然而,所谓主体并非一个孤立自足的实体,而是无数关系的交织节点。儿童之所以成为“儿童”,因其处于成人、社会、自然、技术诸多力量互动的结构中。儿童文学应被重新理解为一种以关系性为核心的文学实践——它不仅书写个体成长的轨迹,更揭示个体与世界错综复杂的交互生成过程;它不仅承载着人类对未来的想象,同时还呈现着人类与非人世界之间不可割裂的共生关系,即从“界定”走向“关联”。儿童文学研究应该突破传统的界定焦虑,探索儿童文学内部固有的多样性、流动性与生成性特质。
伦理的重思:
儿童与非人存在的共生关系
在“关系结构”的视角下,儿童文学的伦理关系经历了深刻的重塑过程。以往,儿童文学常以儿童为主体,非人存在——无论是动物、植物,抑或环境本身,多被视为儿童成长的背景要素,承担陪伴、启蒙或教育的功能。这种模式延续了人类中心主义逻辑,将非人的他者降格为工具性存在,服务于儿童的主体化进程。然而,后人类理论对主体、物种界限与生命政治的系统性批判,使这种单向度的伦理关系受到挑战。
在儿童文学的语境中,成长不再意味着朝向单一理性、完全主体化的人类成人身份进发,而是在与非人存在的相互渗透与共变中,展开持续、多方向的生命实践。例如,大卫·阿尔蒙德的《斯卡利格》中斯卡利格这一角色,兼具人类、鸟类与神秘生物的特征,既非纯粹的自然存在,也非完全的超自然象征。主人公迈克尔在与斯卡利格的交往过程中,经历了类似于“生成—动物”的变异体验,并打破了固定的自我边界,与异质生命体建立起一种非支配性的、感性共存的关系。在这里,儿童文学作为文化生产的重要场域,也因此被赋予了重新配置生命政治与物种共存想象的可能性。
值得注意的是,后人类伦理视野不仅关涉人与非人之间的关系重构,也涉及对儿童身份的重新理解,它促使儿童文学超越以“人类未来”为正当性依据的传统框架,而转向多物种、多世代、共享脆弱性与共同生成的伦理空间。从更宏观的层面来看,这种伦理重思也使得儿童文学能够积极介入当代诸如气候变化、物种灭绝等危机,探求以人类为中心的历史叙事与主体建构。在后人类时代,儿童文学不再仅是人类文明内部的文化教育工具,而成为激发跨物种感知、促进多样性共生的伦理实验场。
生命的延展:
技术想象与生态关怀
在儿童与非人存在的共生关系中,同样触及生命本体的可塑性。当“儿童”不再是人类中心主义下的自然存在,而是一个开放的生成体时,我们必须进一步思考:在技术介入与环境剧变交织的当下,生命如何得以延展?这种延展既关乎技术的虚构潜力,也呼唤人类对生态的深层关怀。在后人类语境中,儿童文学中的技术想象与生态关怀并非彼此对立的两极,生命被重新理解为跨物种、形态与媒介的延展过程,不再受限于有机体的定义。儿童文学作为一种由想象力驱动的叙述形式,天然具有打破物种、时空、技术边界的可能性,并日益显现出对生命多样性、技术中介性与生态互依性的关注。在这类文本中,“儿童”不再是自洽、孤立的成长个体,而成为与智能机器交互共生的关系节点。通过技术想象与生态关怀的叠合,儿童文学不仅拓展了生命的边界,也重新设定了伦理的位置与感知路径。
在诸多当代儿童文学作品中,技术不仅是人类工具的延伸,而且成为生命融合的触发点。例如,在凯瑟琳·拉斯基的“守护者”系列中,自然生命与技术媒介彼此渗透,构成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技术动物性”。技术并非仅是控制自然的手段,而是生命流变的另一个维度,它可能带来毁灭,也可能成为新的感知、记忆与情感机制的孵化器。又如安妮-苏菲·鲍曼的生态教育绘本《地上地下·自然》,引导读者体验植物的呼吸、雨水的低语与泥土的沉默,这种以感知为基础的生态书写,构建了一种跨物种的情感共鸣机制。这类作品的叙事逻辑不是从“人类毁灭自然”到“人类拯救自然”的二元对抗,而是一种多方共生成长的想象:技术残骸、非人生命、儿童感知共同构成了一个动态开放的世界剧场。在这个剧场中,生命不再以进化论式的单线时间推进,而表现为一种相互缠绕、彼此激发的关系生成过程。因此,儿童文学中的生命延展既是技术逻辑的自然外溢,也是生态伦理的想象回返。技术是触须,生态是血脉,生命在多重媒介与多样物种间生长,不断变形,却从不孤立。
总之,作为介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文学类别,儿童文学天然具有穿透边界、联结差异的力量。它不仅书写儿童的经验与想象,也映射出对人类中心之外生命形式的敏感与回应。在不断被重构的关系网络中,儿童文学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路径,让我们在多物种共生、技术缠结与生态危机的语境下,重新思考何为主体、如何共存,以及何以为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文学视域下儿童文学发展史”(21&ZD257)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学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