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汗青:沥血千年画中碧
“沥血千年画中碧”是我最早给《希孟之死》确定的小说名,一直到故事写至结尾才换成更朴素、直接的《希孟之死》。很显然,它出自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我最初就将这首诗用作了题记。小说中,我也让王希孟在见过画鬼,决定交付性命之后,情不自禁想到了这首诗。选好这首诗后,我才意识到英年早逝的希孟和同样英年早逝的李贺何其类似,这首诗又是多么惊人地契合希孟命运——我为他合情想象出的命运。“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是创作中的凄苦与豪迈,这个“壮士”又是多么贴合赵佶对画成《千里江山图》后的王希孟的评价——天下士。“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是作者在预想自己死后作品的命运,这何尝不是希孟面对死亡时所期盼、所悲痛、所九死无悔的?
在之前的文字或口头的创作谈里,我讲过《希孟之死》的核心主旨,即人类艺术精神,讲过我发现自己写小说(甚至包括其他各式文体)的核心趣味是“历史 +奇幻 +艺术”三位一体。这次我主要想讲讲小说里的基础人物塑造,及人物关系。
一重,是 22世纪舞蹈家孟泽翰和 12世纪画家王希孟的关系。读者很容易看出,我一直在暗示一种转世的可能,但始终未曾确证。直到孟泽翰死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既恐惧又期待的转世关系是否真实。二人在对舞蹈与绘画艺术上的天赋似乎共通,但性格迥异。希孟信仰艺术大于生命,孟泽翰坚信生命大于艺术;希孟忧郁、内收、深沉,孟泽翰乐观、放旷、顽劣;希孟死得凄美,孟泽翰死得壮烈。这种对立甚至割裂也造成了孟泽翰最后的先疯后死。如有命中注定就能成就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人,他们真的幸福、快乐、无悔吗?会不会人生最可贵的,其实在于拥有自由,哪怕是碌碌无为、浑浑噩噩、随风而逝的自由?
另一重,是赵佶和王希孟之间种种细腻、复杂的情绪及关系。很多读者都看出来了,我在二人身上下笔甚细甚重,因为毕竟关于王希孟的唯一绝对“信史”里,赵佶是唯一一定跟他有过切实人际交往的人。赵佶对希孟的态度非常多层次,一方面他作为一个君王艺术家,对希孟有一种不把人当人的“珍视”,类似于贾宝玉对很多小丫鬟的心态。比如希孟在海棠花帐中卧病将死的戏,在赵佶心中唤醒的只有艺术灵感、艺术激情,生命在消逝中的痛苦,他是不会感知的。这种有失人道的唯美主义态度,也一直是艺术精神危险性的一面。同时,我相信赵佶的本质和王希孟一样,都是个有赤子之心的艺术家。但精神及物质上无尽的权力和有求必应的欲望,一直在异化赵佶。所以,直到他亡国被俘、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最后甚至连生命都要失去的时候,他才会水落石出般意识到,希孟的灵魂,《千里江山图》的技艺与精神,才是他一直被遮盖、异化的本性。那是他本该成为的,或者,要终其一生去追寻、仰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