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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的背面赎回时间——读李燕燕《两个阿姨的下午茶》
来源:《长江文艺》 | 谭鑫  2025年07月01日09:40

李燕燕的非虚构作品《两个阿姨的下午茶》(点击阅读)(发于《长江文艺》2025年第2期),以细腻而极具画面感的笔触,将两位钟点工的生活用切片的方式进行投屏,折射出城市化进程中底层女性的精神风貌。她们是城市中的清道夫,也是现代性的局外人;是家庭经济的顶梁柱,也是消费社会的隐形人……她们的故事,既是当代家政工群体的微观叙事,也是时代洪流里个体命运的成人寓言。

若将这部作品置于更广阔的文学影视坐标中,其与电视剧《小巷人家》的伦理张力、电影《饮食男女》的镜头美学,乃至诺奖获得者托尼·莫里森笔下“钟点工”的身份独白,都可形成一场跨越媒介的对话。

近年来,书写女性职业的故事并不鲜见。在电视剧《小巷人家》中,闫妮饰演的黄玲与蒋欣饰演的宋莹,便以“隐忍贤惠”与“泼辣爽朗”的性格反差,演绎了70年代女性在家庭与时代夹缝中的突围。《两个阿姨的下午茶》同样是以两个女性视角为主的叙事,难能可贵的是,李燕燕将镜头对准家政阿姨手中的“饭碗”——都市人“常见但缺常识”的塑料桶。1999年国企改制浪潮中,她如一片落叶被卷出体制围墙,提着塑料桶穿梭于成都的楼宇之间。这只桶曾是家属区停水时的储水工具,如今成了她同城市谈判的筹码:桶越是久与旧,越能证明主人的可靠。陈阿姨的白色塑料桶则标注着另一种迁徙轨迹——十年前“北改”工程推平了她的菜地和鸡舍,安置房里未能安置下的,是她对土地的眷恋。塑料桶成了城市新生活的漂流瓶,里面装着她的体检报告、健康证,寄存着底层劳动者的焦虑与尊严。

从叙事的差异性而言,比起《小巷人家》对时代历史节点、物质观念冲突的刻画,《两个阿姨的下午茶》中的困境更具现代性——雇主前妻盗窃引发的信任危机、咖啡店消费主义的身份焦虑,皆是城市化进程中原子化社会的症候。杨阿姨面对雇主家为购房反目的闹剧时,悄然退至厨房的背影,与黄玲在婆媳争端中的沉默形成共鸣,但前者多了一份职业性的边界感:“雇主的钱也是钱,能帮着省点就省点”。这种差异,正是四十年社会变迁的注脚:从集体主义时代的“家国同构”,到市场经济时代的“契约关系”,女性从家庭伦理的被动承载者,逐渐蜕变为职业场域中的主观能动体。

导演李安曾在电影《饮食男女》中,以几场家宴串联起家庭关系的崩解与重构,这种饱含生活气息的影视表现手法,在《两个阿姨的下午茶》中转化为对工作场景与下午茶的叙事美学:杨阿姨拖把杆上的玻璃珠挂坠、陈阿姨为喝咖啡特意换上的碎花裙,皆是以微知著的书写。李燕燕如一个躬身在后的纪录片导演,手持摄影机般一路捕捉钟点工的日常细节——擦窗时“腰弯成九十度”的体态,菜市场“泥鳅在白色塑料方盆中蹦跶”的鲜活,夹杂着时不时蹦出的“条条蛇都咬人”“钱花得哗哗的”等金句,三言两语就立起了有着丰富市井经验的川渝女人形象。不过时的比喻让人回味,让我想到《饮食男女》中那些无一闲笔的特写镜头,如主角老朱那切菜时微微颤抖的手,电影叙事与非虚构写作竟有着奇妙的和鸣。

但非虚构所具备的纪实性本质,则赋予了作品更尖锐的批判视角。当《饮食男女》用老少恋的戏剧冲突来解构父权时,《两个阿姨的下午茶》则将雇主家“防盗锁密码”的信任危机,酝酿成文中角色所遭遇的最大冲突,以此揭露阶层关系的脆弱。陈阿姨被诬陷盗窃后,与杨阿姨牵手走向派出所的身影,一如电影中老朱放下钥匙从“主人”沦为“客人”的荒凉——两种形式互为印证,都指向现代社会中身份认同的流动性。

托尼·莫里森在短篇小说《钟点工》中,也刻画了一位黑人女孩在雇主家的困窘:擦地板需用特制木油精,洗衣服要区分面料质地,工钱却低得可怜。面对雇主的苛责,父亲则告诫她:“工作不是你的全部,只是你的几分之一。”而“把工作干得漂亮不是为了雇主,是为了你自己生活的完整”,这句话与杨阿姨将雇主给的菜钱“记了账又退回”的执拗、陈阿姨用鲜花生回赠雇主鲜花饼的体面,形成两种社会背景下的跨时空呼应。塑料桶与木油精瓶,化身为不同文化语境中劳动者的自我确证。

但东西方文学叙事的分流同样在此显现:莫里森笔下的种族压迫与阶级壁垒,在《两个阿姨的下午茶》中平替为城市化进程中的身份悬浮,也牵扯出文本中暗藏的隐线——当下家政行业的江湖图谱:杨阿姨代表“正规军”,挂靠公司、持证上岗、按平米计费,用二十年资历赚得“月入过万”的美谈;陈阿姨则是“灵活就业”,自主接单、价格起伏,靠体检报告与健康证在生活缝隙中游走。体制秩序和关系网络,两种生存策略,说不上孰优孰劣,但背后均彰显着城市化进程中不同群体的生存智慧。

而无论选择哪条路径,她们都困在同一个战场。雇主家父女为买房反目的闹剧、老夫人对四季豆中毒的含沙射影、轮番上演的盗窃疑云,构成家政工“日常打卡”的密集雷区。作者以细腻深入的描写,记录下这些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开放式厨房偷听的家族伦理剧,在书房门口遭遇的价值观碰撞,在派出所经历的信任崩塌与重构……在文中,钟点工不只是清洁工或厨师,她们望闻着城市家庭的病理,旁观现代人的隐痛和创口,却“抹不掉”也“铲不平”。

李燕燕善于从日常事件中捕捉那些“不期而遇的发现”,譬如文中杨阿姨儿子赠送的手表、陈阿姨优惠券过期的贝果,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被作者巧妙织成一张社会层级的关系网。好比杨阿姨将挂坠系在拖把上那“左右摇晃”的意象,玻璃珠既是对杨阿姨的职业与性格的暗喻,也是母亲对亲子关系的温柔寄托,更是劳动者在机械重复中创造的短暂诗意。

商业街的咖啡店,是文本中贯穿始终的空间意象,也是故事里作者直接明牌的高潮走向。对杨阿姨而言,那些坐在太阳伞下谈笑的中年男女,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同龄人”可以拥有另一种生活形态。17元一杯的樱桃香气咖啡,在菜市场的计价体系里,可换算成四斤鱼或一条穿了四年的网购裤,但当她终于捧起那杯奶油花咖啡时,不仅“钟点工”的身份有了短暂逃离,“被服务者”的角色也开始转换。她的自主“僭越”让读者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禁为她“走出围城”而高兴,长期甘于奉献的人,终于将“为自己喝一杯”付诸行动。

前两年,有位大叔凭借着一句粤语迅速走红全网:“喂,三点几嘞,做楞啊做,饮茶先啦!”(三点多了,别做工了,先喝茶休息下啊!)这条短视频流行成梗的背后,是对“996”“内卷”这些现象的呐喊与解压,透露出时下年轻人的生活现状及态度,这和《两个阿姨的下午茶》的内核理念殊途同归。李燕燕巧妙地把下午茶构建成一场微型革命,贩卖时间的两位阿姨,势必更渴望将“时间”换一种方式赎回,下午茶便成了一个直奔主题的载体。两位阿姨的约会历时两月,历经两次变故,直到第三次才在雨后的花台旁实现。她们选择蜂蜜柚子茶而非咖啡,用“续两次茶”的小心计算对抗36元的奢侈,却又坚持加点一盘昂贵的曲奇饼干。这种矛盾恰是底层群体面对消费文化时的真实写照,当陈阿姨笑称“整个身子都下水了,还露两个耳朵干吗”时,咖啡杯就成了一面镜子,将两个阿姨的憧憬照出原形。

两位阿姨在都市中来回穿梭,始终像在家庭责任与个体欲望之间踩钢丝。杨阿姨为儿子婚房首付“月入过万”的拼搏,陈阿姨为女儿育儿“腾出周末”的牺牲,皆是传统母职的当代复刻。但李燕燕并未止步于悲情叙事,而是以多次出现的植物意象,揭示她们的复杂性和生存韧性:女性既是旧秩序的挑战者,也是新伦理的建构者。当杨阿姨与陈阿姨谈论“养好钱袋、身体和老伴”的段子时,戏谑中透出的清醒,正是底层女性在时代夹缝中练就的生存智慧。她们不需要俯视的悲悯,只需一场如愿成行的下午茶——在月季花旁,以蜂蜜柚子茶的香甜,对抗生活的涩酸。

同时,李燕燕的写作姿态也值得玩味和欣赏。作为潜入钟点工群体的“卧底作者”,她坦诚自己在擦地板时的笨拙、在厨房里的手忙脚乱。加上同为女性的身份,这种自我暴露消解了传统非虚构中观察者的优越感,让文本呈现出珍贵的“平视”视角。当杨阿姨说“做钟点工的收入能让家庭衣食无忧”时,作者没有滥用知识分子的悲悯,而是将话语权递回给了劳动者,让她们自己开口——她们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只需要被看见。

《两个阿姨的下午茶》可以说是一部献给城市背面的散文诗。塑料桶与咖啡杯的碰撞声,月季与木槿的呼吸声,擦窗布与地板的摩擦声,共同谱写成一首劳动者的生存交响曲。而每一座城市的光鲜,都是筑基于无数塑料桶的颠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