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向花低头》:姿态蔓生 散文心性
邹世奇是我的博士研究生,毕业后没有从事学术研究,成了一个作家。据我所知,邹世奇的散文写作与小说写作差不多是并行的,收在《只向花低头》这本集子里的散文在《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文汇报》《书屋》《雨花》《美文》《青春》等报刊上发表过。她还在报纸开过专栏,《只向花低头》中的全部游记,就发表在《扬子晚报》“城记”专栏。集子中多篇文章被收入各种选本,如《2017中国最佳杂文》《那“通关密语”》《江苏散文精选(2021卷)》等。她的小说写出了一种哀婉而强韧的性格,散文的面向更为广阔,可称文化散文,或者,以我的体会,就叫作心性散文吧。
中国百余年新文学史,五四时期的作家上承先秦诸子、司马迁、唐宋八大家而至归有光、张岱余绪,同时吸收西方随笔的写法,小品文、所谓美文蔚为大观。前几代作家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旁征博引,随意点染,刻意者甚少,或不露痕迹,信息量大,文化含量高,且无碍于心性的表达,其精神气象为肇始期的中国现代散文树立了高峰典范。此后到20世纪90年代,张中行、余秋雨的一系列文化散文问世,在普通读者和专业人士中都引起强烈反响。散文个性分流殊途,各放异彩。文化散文的笔法也就姿态蔓生,难以尽收眼底。
邹世奇的这部《只向花低头》无疑就具有文化散文的品格。首先从它的内容可以看出,其中谈诗词、谈中西名著、谈电影,不拘一格;其次写法上没有一本正经的约束和拘泥,往往从一个通俗、轻松的角度切入,信手拈来,随心而谈,有料有趣,走的是书卷文化的路数。
《红楼梦》、西方名著之类,都是被太多人谈论过的话题,以那篇《〈包法利夫人〉的力量》而言,《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的代表作和扛鼎之作,中国当代名家如苏童、毕飞宇都谈过,邹世奇还敢谈,且能自出机杼,翻出新意,实因心性相合,如出自家语。她说每一个“才华不足以改变命运的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包法利夫人”,可谓一针见血,堪称知人论世的见识。《红楼梦》的话题很多。且不说“旧红学”与“新红学”,只看当下流行着多少种讲《红楼梦》的读物、音频与视频,可以说目不暇接,邹世奇仍不放弃谈《红楼梦》。她谈《红楼梦》的第一篇文章《扬钗抑黛的人是怎么想的》获得了《2017中国最佳杂文》《现代杂文的思想批判》等多种散文选本的青睐。之后她更因谈论《红楼梦》成为《文汇报》副刊“笔会”受欢迎的作者之一,写出了不少“爆款”文章。其实,她倒是应该就此持续发力,至少出一本主题随笔集。
以散文谈论历史名家及文化人格,是这部散文集的又一重要内容。古代诗人、作家中,邹世奇写到了李贺、苏轼、李清照,对他们的作品及生平如数家珍,体现了作者主修过古典文献学方向的基础优势。谈李贺,由作品而性格,由性格而命运,并以刘禹锡、柳宗元两位诗人的命运起承转合做对比,彰显文人性格对命运的指向性、决定性意义。谈婉约词人李清照,着重于词人的英气、阔大一面。谈苏轼,是写他的人格魅力,令人体悟到东坡先生的跌宕传奇人生韵味。
当代作家中,邹世奇谈到了杨绛和钱锺书。散文中她结合杨绛的文学创作,从文化心理的角度分析杨绛的为人处世,努力还原作为一个文人、一个妻子、一个朋友的杨绛,角度有趣,叙述别有力度。
说起来,邹世奇的笔下极少真正意义上的世俗生活,她是生活在文化想象中的写作者。她的写人散文哪怕是写自己的父亲或朋友,也都是从知识分子人格的角度来切入呈现的。比如写父亲怎样身教胜于言教,以自身的酷爱读书,影响了两个女儿的成长。写朋友,看重的是不入流俗、卓尔不群的知识分子风度。这其实都是作者本人的心性取向。
《只向花低头》中的游记,很少纯然写自然景观,总要将笔触伸向历史文化的深处。比如《埃及行记》,写得更多的是哈特谢普苏特女王壮阔而诡谲的一生,还有艳后克莉奥佩特拉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人生,深深打下她的烙印的亚历山大城,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给埃及这片土地带来的影响。《意大利行记》更是通篇侧重于写维罗纳、皮恩扎、比萨、罗马、米兰、威尼斯的历史文化、物产和风土人情。历史和人文,贯穿了这本散文集中的每一篇。
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邹世奇的写作始终在关注女性命运和女性自身成长。批评家张莉在邹世奇小说集《牧马河之夏》序言中写道,“她只能自己成为理想中的人。”这是邹世奇女性观的题眼。这一题眼存在于她的小说中,同样也体现在邹世奇的散文创作中。《女子的才华与幸福》探讨知识女性如何获得人生的幸福,《只向花低头》写闺密友人,她是一个有才华、内心强大、不随波逐流的女作家。无论在小说还是散文中,邹世奇始终敏感于一个问题,女性怎样成为理想中的人。她说:“除了自己,对谁都不取悦;除了自然和艺术,对什么都不低头。”这一篇的标题索性就叫《只向花低头》,这部散文集的书名也源于此。可见作者一以贯之的女性观,关键词该是独立、自爱、爱艺术。
邹世奇是一名小说作者,难免以小说笔法入散文。比如《好命的老爸》,当时就是被《人民日报海外版》当作小说发表的。游记中的某些篇什,写法上以旅途中遇到的人物为主,形象鲜活,情节生动,完全可以当小说来读。反观她的小说也常有散文化的意境皴染,富于散文的情致和风韵。这显示出作者跨文体写作的融通才华。
据作者本人说,她写散文时比写小说要更放松,更畅快淋漓。不过我看到的这本《只向花低头》,内里的每一篇并不是没有结构、没有设计的。苏轼论散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这话说得太好了,也许可以概括邹世奇的散文写作美感,我便取来悄悄改了用作题目。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