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6期|鲍磊:我说话像河流
鲍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蒙古族,1982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内蒙古大学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作家》等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夜照亮了夜》《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幻海》(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短篇小说集《飞走的鼓楼》。现居北京,获“第四届北京市文联文学创作奖”等。
我说话像河流
□鲍磊
存在与不存在都同时存在
——题记
Apple况明洁
13,我想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一个不祥的数字,但我却并不介意拥有它。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里,这个数字,甚至与我有许多妙不可言的缘分。比如,我人生第一次打架在13岁,最后一次数学考试考了13分。而我认识CC也已经13年了。
此刻,在13号审讯室里,只有一把椅子,什么也没有。此时的我除了懊悔,还有对她的怀恋。
平生第一次,我被关进了看守所。放在以前,这是我连想也不会想,压根儿就不会来的地方,它跟我绝对应该是绝缘的。然而变幻无常的人生,哪有什么绝对呢。此时此刻,我正在被民警审讯着。
“没错,案发当天,也是13号。”当审讯官让我确认信息,我向他坦白道。
“那么,A4纸上的痕迹,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审讯官又问。
他问的,应该是CC死时手上那张卷边儿的打印纸,只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处像是被水打湿的圆圈。
“我的眼泪,滴在了纸上。”我解释道。
“眼泪?死者手上紧紧攥着的一张纸上,你说是你的一滴眼泪?”审讯官不解。
“嗯,眼泪,我的。”话到此处,我的鼻头不禁一酸,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想要哭的冲动。
“警官,能给我一听啤酒吗?最好是冰的。”
“你疯了?你知道你现在人在哪儿吗?”
“我知道。但是你给我,兴许我能想起更多。”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转身,从一台绿色复古小冰箱里给我拿出一听啤酒。拉环“咔”的一下被拉开的响声,让我瞬间精神抖擞。
我接过那听冰凉的啤酒,还没喝,眼前总想起她躺在冰冷地上的画面。
CC死于一场意外。等我赶到时,她已经躺在家中卫生间的地砖上,手中,就握着那张被卷成圆筒状的A4无字打印纸。尸检报告显示,没有任何蓄意谋杀的迹象,死者也没有滥用药物与服用毒品。
当时我看见她的第一眼,第一个反应就是:冰冷的瓷砖,她躺在上面,是该有多冷啊!
关键是,她不但躺在了冰冷的瓷砖上,主要是,还赤身裸体。
“根本就没有什么胜利可言。在土地上奔跑的,在天空上飞翔的。孤独,孤独才是人类唯一的永恒。”
当我喝完那听冰镇啤酒又沉默了片刻后,我说出了上面那番话。看来一切,还得慢慢回忆,慢慢讲起……
这不,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心里总是感觉兵荒马乱。我也无从知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寒冬腊月的,别人都在置备年货,只有我在焦急等待。具体等啥?等谁?我又闹不清楚。
然而一天前,不,半日前,一切都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人没在13号审讯室。CC,当然也还没死。
在她的葬礼上,我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难受的滋味。要去怎么形容它呢——难受,那种真正的难受,我想根本就是无法说出口的。它还不是有苦有痛硬生生往肚子里咽的那种万般无奈,那股子难受就是无以言说。我突然想到一个词——人间地狱。可能体验过人生极大难受的人都懂,它就如同在地狱里一直饱受煎熬。
火化按钮一按,别人都在哭泣,只有我没有任何反应。可当我一回到家,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却开始放声大哭。
心里那种没着没落,七上八下,举足无措,在清冷的房间一触即发。与此同时,疯狂席卷我的,就只剩下窒息的孤独。
那孤独就像是回家前慢慢走路,不经意间,抬头,瞥见西山最后一眼行将落下的红日。那轮西沉的太阳看上去如此硕大,大得都让人不可思议,觉得它不会是假的,被人挂上去的吧?
火红的太阳从来都不会忧伤。忧伤的,只有被它照耀着的人间,人间里的疾苦大众与黎民百姓。
此时,红日的斜光照进城铁13号线的一节车厢,CC戴着一个大耳机,低着头若有所思。就在这之前的十分钟,我把她从西直门一家医院的口腔科拽出来。上车后,她翻出iPad,继续看那部叫《The Cure》(《真情世界》)的电影。
“一个在暴力下长大,痴迷死亡游戏的美少年Eric(英文名埃里克),遇见了另一个不幸在输血中染上艾滋,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美少年德。两人都是孤独的i人(内向型人格),但遇见彼此后却成为挚友……”
她一边用右手托着腮帮子,一边在向我讲述影片梗概。可我光盯着她扑闪扑闪的眼睫毛看,至于她说的是啥,我压根儿就没听进去。
“最令人惊悚的是,饰演Eric的,被电影界寄予厚望的美少年却死于26岁。这让我不禁想起绘画界天才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也是死于26岁。”然后,她又不无惋惜地继续说道:“上帝就这样不能忍受美与天才吗?”
“是不是?”她见我没回应,再次向我确认。
“哦,是,是这样。”我支支吾吾,显然是因没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而敷衍。
“喂!况明洁,你能不能认真点!拜托!”她说。
“我很认真啊!CC。”我回道。
“胡扯!我告诉你Apple,你要是再这样敷衍我,那咱们就一刀两断吧!”显然,她是真急眼了。
“哦!”
“哦?一刀两断,是吧?”她问。
“不是。”
“那是啥?”她又问。
“知道哦。”
“知道个屁?你别再拱火了!我现在特想跟世界干一架!”她一边说,一边把耳机拽在脖子上。
身后脏脏的城铁玻璃窗,并不妨碍那一束束红得不真实的太阳光,透过雨痕斑驳的玻璃照进来。黄昏的车厢,多数人都在闭眼眯觉,也有什么都不做,双眼直勾勾望向前方若有所思的。光线把CC的长发包成了一道毛茸茸的剪影。她抬起眼皮,无奈地瞅了我一眼,在叹了一口气后,又把耳机戴上。
河入海了 海是灰的
船远去了 没目的的
我却笑了 海的尽头
是另一个我
啊 他是否也微笑着在向我招手
……
CC把音量调得很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我掏出手机,打开豆瓣,在搜索框拼出The Cure。果不其然,男主角真是太帅太美了。我浏览完影片简介,点开网友上传在图片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从杂志上翻拍的,标题赫然写道:《纳粹追凶》——男主角布拉德·兰弗洛十年后死于吸毒过量。
我对他的死因感到可惜,倒不是因为他的英年早逝,“唉,都是从小缺爱,没人管的可怜小孩儿”。感叹之余,我决定回家以后,也要好好看看这部影片,毕竟苛刻的豆瓣网友,给出了9.1分的好评。
就在这趟晃动的城铁13号线的其中一节车厢里,对面长长座椅上的乘客昏昏欲睡,他们或许是来自全国各个地方的异乡客,或许是来走马观光的游客,又或许是刚刚下班的上班族。而我与闺蜜各怀心事,就像北京这座超级城市每一个奔忙却沉默不语的普通人一样。在这里,没有谁是容易的,求学的学子,外来务工的打工仔,哪有什么云淡风轻,无非都是在用力苦撑。
列车终究会开进站,到达那个有确切站名的目的地——霍营。
那是一个布满流动人口的地区,海淀区与昌平区的交界,而我更习惯称它为西三旗桥东。13年前,我和CC刚搬到这边租房住时,这里具备一切城乡结合部的特征:道路坑坑洼洼,每逢春季尘土飞扬,暂住人口更是相当复杂。卖小笼包的夫妻俩,每天凌晨一点出门,在小区外面门脸儿房的小饭店,租下早点时段。深夜,黑灯瞎火的,当别人大都沉睡在梦乡,他俩却开始准备包子馅。和面,醒发,包包子,包馄饨……两人沉默不语,各自低头干活。除此之外,还有他们雇来的一个小工,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这让我不禁想起莫泊桑的《俊友》,但那本书讲的是一个漂亮男人的故事,而这位小工却是一位女子,并且还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子。
CC总取笑我,说我总是过度关注长相甜美的女孩。我说,难道你不欣赏那些很会穿着打扮的女孩子吗?起码她们比起一身汗臭的普信男(网络语)要养眼得多啊!
她说:“不,我不会。”
通常她都会再瞅瞅我,然后上下一番打量,又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你太像一个假小子吧。”
她说得倒也算事实。在我们刚认识之初,一年春天,两人去法源寺看丁香,在旁边的佛学院偶遇了一位在藏地德高望重的大堪布。孰料,他见到我的第一眼竟然说:“你这个阿修罗!”
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与世界好像总格格不入,CC干脆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格格”。即便现在变得温和许多,但身体里那个“阿修罗”偶尔也会冒出来,时不时折腾折腾自己与别人。
这不,新年第一天,我嗜睡的身体就像是被焊在了床上,原来,都是大地磁暴惹的祸啊!
侧着身看完手机,随手一扔,在身子躺平之际,我把新年首日就开始的犯懒,竟恬不知耻地推在了太阳日珥所抛射的火焰上。
舒服,真是舒服极了。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闭上双眼。此时,我的身体宛若一摊稀泥,已经平躺在柔软的双人床一侧。白棉被一直盖到鼻孔,胳膊藏在里面,唯独露着两只玉足。它们如同昆虫的触角,灵敏的天线,探针一般接收着来自宇宙的讯号。
房间里暖气充足,我像是被一团暖融融的羽绒包裹住了全身,只一会儿工夫,困意再度袭来,又要沉沉睡去。
就在意识被梦境俘获前的最后一秒,我又看见了太阳旁那艘巨型飞船。我想,既然太阳都那么大个,那它得有多大啊!正想到此时,意识早已不受意志的控制,不知被什么东西拖拽进一片粥状的海洋。
我用最后的一丝理智,看见那片寂静无声的大海是深蓝色的。海面中央,站着一个人的背影。只因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剃着光头的他,抑或是她,穿着长衫,灰色的大袍随海风摆动。天边的云迅速压过海面,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CC程辰
怎么这回又置身在了数学考试的考场!桌上的卷子,我真是一道题也不会做!Apple坐在我前面,宽阔的后背,就像是一堵墙,在驱散我内心慌张的同时,令我安全。她似乎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把头一回,冲我挤眉弄眼,仿佛在幸灾乐祸地说:哈哈,又不会了吧。
监考老师清了清嗓子,将视线紧紧落在了我们这排。我下意识地赶忙踢了一下她的椅子腿,她这才转过头去。
自从职高入学半年后,这是我们经历的第一次考试。鬼才知道,期末考试竟然安排在元旦第二天,这无疑让新年伊始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好吧,考就考吧,早考完早解脱。况且,一考完,就可以迎接寒假的到来了。
化烟熏妆,涂黑色指甲油,一直是我想做却不敢付诸现实的行为,但我打算在这个寒假试试。除此之外,16岁的我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大、更不切实际的梦想,那就是——当歌手。这件事我当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除了Apple。
Apple大名况明洁。同学们之所以喊她Apple,除了她的身材像是一个苹果外,大大咧咧,假小子的性格,真的很像是一枚平安果哩。
在迷雾一般的颠三倒四中,我结束了数学考试。天底下,让人足够头疼的事情之一,数学,一定能排到前面。据说,宇宙处处充满着数学。交流电的发明者尼古拉·特斯拉就发现,3、6、9这三个数字,似乎是通向宇宙无限世界的一把密钥。三才、六界、九天,三界、六道、九地,古老的文化似乎也从侧面暗合着这个神秘莫测的规律。
我倒觉得,冰冷的宇宙规律尚可总结发现,人心,反而不好琢磨。
回到宿舍,Apple隔着过道,将一本书从她的床铺上扔给我。我一看,是棉棉的《虚荣是年轻人佩戴的一朵优雅的花》。翻开时,正好是扉页——给那些秘密的爱。这句话瞬间击中了我。
“程辰,书,放假好好看。”
Apple一边说,一边喊着我的名字。
“哦。”我回。
“咦?CC呢?难道今天CC不在吗?”
平时说话就刻薄的陶洋,此时发起难来依旧酸不溜秋。
不过挖苦归挖苦,她说的倒也没错。
形影不离的我们俩,Apple几乎从不叫我的本名。我在她那儿,就只有一个名字缩写——CC。
CC来CC去的,叫的比果味C都甜呢。陶洋曾这样酸过Apple,不过Apple满不在乎。毕竟,她说的也是事实。
这几天,每当打开电视,被充满浓情蜜意的饮料广告狂轰滥炸时,除了证明此时正身处寒假,也在预示着春节的临近。那些平日就在喝的饮料,配上迎新春的喜庆音乐,老少模特们欢天喜地扮成一个临时家庭,为开一瓶饮料而喜笑颜开,电视机里的热闹,让我有点儿望而却步。
自从手机在医院被我摔坏后,目前只能打开电视看看这些演员们的奋力表演,然后马上关掉。Apple说,你关掉的,不只是现实世界,还有你与外界的心。
把外面的世界关在心外,心底的声音才会愈发清晰。因为,我还可以歌唱。
话说那天她陪我在西直门的医院看完牙,两人坐着城铁13号线回霍营,当时路上的阳光倒真能跟动漫里的画风有得一拼。太阳又大又红,光线斜斜地洒进车厢,即便我坐在座椅上,都能感觉身后被它暖暖地包裹着。为了缓解补牙后的疼痛,我戴着耳机沉浸在王啸坤的一首新歌里,但仍会忍不住想起刚才被牙医手持冰冷的器械,对口腔一通鼓捣的可怕经历。裸露的牙神经被牙钻钻得连着心口疼。那种难以形容的疼,约莫与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翻跟头无异。我因为过于恐惧,身子与头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医生握着牙钻一时失手,不小心碰到了我口腔右侧的黏膜,导致嘴里血流不止。我与医生都吓了一大跳。
“我从业15年,还没见过像你这么胆小的!”医生感叹道。
我欠身,一边不停往座椅附带的小水池里吐血水吐口水,一边用手托着麻药正起劲儿的右脸,口齿含糊地说:“我也是头一回见识了如你这般不专业的牙医!15年?你确定没搞错?”
带着麻药的钝感,把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说了。突然间,一种强烈的担忧,忽地一下,窜到了头皮让我直发麻:出血,不会感染艾滋吧?
Apple眼瞅着我与医生发生冲突,又见我突然像泄了气的气球瘫坐在治疗椅上,似乎察觉到不妥,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敦促医生赶紧处理一下伤口。
牙疼、胃疼,这些身体的疼,忍一忍,总会过去。怕就怕,精神的逃逸。
因为家庭的压力,Apple曾带我去过一家专门以治疗紧张、失眠、焦虑、抑郁著称的专科医院。那天正在医院大厅排队取号,孰料前面很乖顺的一个初中女生突然发起飙来。被小姑娘骂得狗血淋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妈妈。只听那女孩儿说:
“都怪你!全都怪你!我连个叛逆的青春期都没有!”说完,她像失心疯了一般,将头撞向妈妈。
那个中年女人猝不及防被自己的女儿撞倒,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开哭……
我们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对视片刻后,也不想再排队取号了,我拽着Apple的胳膊就往外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比起那个突然发疯或是犯病的女孩,我,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受了惊吓回去的路上,路过一个飘出歌声的地方。因为对这边太不熟悉,毫无目的闲逛的两人,并不知晓前方会遇见怎样的风景。北京,真的是太大了!起初,我只隐隐听见从远处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广播声,随着脚步慢慢靠近,渐渐地我听清楚了,原来是一个嗓音清澈的童声,正在唱着一首儿歌。待我们真正靠近那个区域时,方才发现,原来是一所僻静的幼儿园啊。此时,除了广播里传出来的女童声正在唱着歌外,午休时分的幼儿园一片寂静。隔着铁栅栏,我看见园区里堆着一些孩子们玩耍的杂物:塑料小汽车,五颜六色的皮球,小桶、小铲子……除了那个女童干净的歌声,整个幼儿园仿佛都睡着了。
相识无比漫长的13年,我俩唯一的一次出门远行,是一年暑假去往福建永定土楼。那天傍晚,当我俩到达县城后,Apple因为太饿,在有许多村民与拖拉机驶过的马路上,寻找着可以吃饭的小饭馆。走了一段路,我俩被一家大敞大开着卷帘门的小馆儿吸引进去。
Apple就像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憨妇,直接对老板娘说道:“能给我们炒两个当地的特色菜吗?”
操着闽南语的老板娘回道:“当然可以呀。”
Apple在吃了一顿海鲜后,得了急性胰腺炎。后来反复发作,转成慢性。医生嘱咐,以后不要再吃肉了,蔬菜与水果也不行,只能吃一些面条,并严格控量,米饭也不能碰。她的身体开始暴瘦,由以前的180斤瘦到现在不到100斤,足足瘦出了一个我的体重。悲观的时候,我会想,她最终的结局,会不会就是活活饿死的……
一天黄昏,我上楼,看到楼下住着的摆早点摊男人,正在走廊带窗的厨房忙活。晚饭时间,他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不知怎的,我竟下意识地脑补,他会不会突然变成一条发起疯来的恶狗,然后挥舞着手中的菜刀,狠狠地将案板上那些来历不明的食材剁成烂泥?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无法自控地想象着他将妻子与雇来的那个美丽的小工碎尸的画面。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的妄想症就已经发展得相当严重了。夜里,我还经常幻想大角星、天狼星上全是外星人,我已经不限于幻想着太阳里面住着人了。虽说现实里的太阳仍会高悬于空,等天亮了,继续发出耀眼夺目的光,但对我而言,那轮太阳,早已转动成一轮虚日。
塞着耳机听歌散步,播到又是那位英年早逝的歌手卡伦·卡朋特的歌曲时,我的心里不免又是一紧。于是我停下脚步,抱住眼前一棵大杨树,仰头,望向在光秃秃树枝间仿佛跳动不止的太阳。
我的歌手梦,终于在我职高毕业后的第二年实现。一切,都是Apple推波助澜的。她鼓励我参加选秀节目,帮我注册账号在短视频平台宣发,联系大大小小的商演。她顺理成章成为我事业上的经纪人,同时也是生活中最让我信赖、依靠的伙伴。
“我的童年,简直就是一部灾难片。每次父亲转身离去,剩下妈妈与我,我的心里除了难过,还有对父亲的恨。每次我都幻想,灾难已经结束,太阳重新从地平线上升起,光芒万丈,然而每次总是事与愿违。你可知道,一次体育课,老师发给每个人一根跳绳,唯独发到我这里没了,他连正眼瞅都不瞅我一下,冷冰冰地说,你去跟谁谁共用一根。长大后,我活得谨小慎微,就连朋友圈都不敢发。在别人发的底下想写留言,又怕被共同认识的人看见。我竟活成了连心情都不能随意拥有的人。”
Apple一言不发,沉默着听我抱怨完,咽了下口水,说道:“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有一个无形的紧箍咒,勒着自己像泼猴一般心猿意马的痴心与妄想。这样,身体、行动、思想才能统一,否则,很容易出事。”
“出事?我能出什么事!我觉得我安静得都要傻了!还痴心!还妄想!哪里来的痴心?哪敢有什么妄想?要是真有妄想,我倒妄想拥有一个完整的童年,足够幸福的家庭。还妄想?我都快疯了你知不知道!”
说着说着,我们两人抱头痛哭。我突然发现,我俩,原来都是病人。本来,我俩也的确都有病。
那封无字信
一个星期后,我被放了出来。
他——楼下邻居男人,所开的车子停在看守所很远的一处玉米地旁。我打开车门,坐在副驾,关上门,面向他,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倒先呜呜呜大声哭起来。他把头埋进我的胸口,我拍着他颤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没事,你看,我这不一切都挺好的嘛!”
太阳慢慢升起来,不一会儿,就已经升得老高了。多奇怪,在它刚升起来的时候,还火红火红,又圆又大的。反而在它越升越高时,逐渐变色、变小。你说,这像不像人世间里两个人的感情,由浓变淡,直至最终的索然无味……所以说,人啊,其实是最善变的动物了。不过,我可没空忧伤。因为,我有爱要谈。
自从CC确诊为妄想症后,为了保全她的尊严,我不让任何粉丝找到她,即便是过去交好的媒体朋友表达善意想要来探望,我都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作为她的经纪人,朝夕相伴的这些年,我为了将她打造成一颗耀眼的明星,自己不但没有结婚,就连孩子也没要。虽然我曾经动过想要收养一个女儿的念头,但转念一想,CC不就是我自己的女儿吗?过去是,现在更是。
不可理喻的CC,总是乱发脾气,其他时间,她就像是一个仍不会说话的女婴,总是用一双逐渐变得苍老却干净的眼睛好奇地望向我,似乎在问:你是谁?
爸爸,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的头七已经烧完了吧。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不告而别,但我现在好像又是在很认真地说再见^_^。请原谅我把“的”字又用错了……作为语文老师,你一定很生气吧。没有考上你所期盼的大学,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欢中文系,更没有什么新闻抱负。我只想听听歌,随便地哼哼,要是有勇气能去参加选秀,无论最终能不能入选,都将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刻!只可惜,只可惜我太懦弱了!我不知道这辈子我的性格为啥会是这样!是天生就如此吗?还是你从小对我要求过于苛刻,把我给管死了……
还有,我不喜欢过年。因为过年我总会感到许多压力。我真想不明白,为啥一些亲戚一见面就总是哭哭啼啼?咱能不能不煽情?关键是亲戚们平时根本就不联系我啊!那为啥只要一见面,就打着“我这可都是为你好”的说辞,这不是十足的道德绑架吗?他们的话真像一把刀子捅进我的心里!很多时候我都想当面翻脸,好好骂骂他们!但碍于面子,主要是你的面子,想想,还是算了吧……但我心里已经把这些恨全都记下了。不过现在,这些恨,早就跟随我的肉体消散在宇宙空间了……
今年过年我一点都不想回家。我特别想跟Apple出门旅行,特别想!
嗯……那家,我就真的不回去了啊。
CC死时手中攥着的那张空白A4打印纸,经过鉴定科法医的破译,终于让这张看似没有字迹的纸张显影。当CC决意与这个世界告别前,特意冲了一杯糖水,她竟不是让自己品尝在这个短暂世间的最后一抹甜,而是为了蘸着它写完遗书。法医说,用糖水写在纸上的字,被火烤后会发生焦糖化反应,字,便能显现出浅褐色的糖色了。
至于CC是如何死的,我还没想好怎么往下告诉你。虽然在我也日渐坏掉的脑袋里,把所有将真实人格隐藏很深的问题少女的消失方式都统统想了一遍,但是在一瞬间,温暖与爱之光,还是充盈在我的心口。于是我,就真的不打算继续讲了。
我想,我们都是大圣灵的分身,或许在那个叫做“阿卡西记录”(传说中宇宙生命的信息数据库)的地方。既然人的肉体,都是无中生有来的,更何况是充满着智慧,具备着坚毅品格的思想与精神。既然活着,活这一世,就充满正向的思考,好好活着吧。活得越久越好,活得越老越好。祝福我们每个人,全都活成想要的样子。
你的Apple
2025年某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