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峰相见 | 金色茉莉花《志怪书》:无为天地阔,处处是仙乡
2024年6月,阅文集团与黄山旅游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共同开启“顶峰相见”黄山主题征文大赛,旨在鼓励网文作者以黄山为灵感撰写优秀作品,以文促旅。目前大赛已吸引近三万余部作品参与。网络文学以其自身丰富的故事性和广泛的接受度,不断向旅游产品及其下游产业链靠拢、延伸,成为文旅“破圈”的新载体,彰显出“文艺+文旅”的强大动能。为了更好地整合资源优势,鼓励网络文学作家扎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长土壤,结合地方文化特色,书写更多有活力的精彩故事,以文塑旅、以旅彰文。中国作家网精选了5部不同类型的参赛作品,邀请青年评论家进行点评推介,以期加深网络文学创作交流,推动新时代文学高质量发展。
——栏目主持 虞婧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密林幽谷,栖身多少狐精山怪?白云堆里,是否真有神仙安眠?金色茉莉花的小说《志怪书》以发生在黟山(今黄山)浮丘观的寻仙轶闻为主线,讲述道人林觉在志怪仙神世界里求长生的故事。弹指千年,现实中的浮丘观早已随岁月风化倾圮,而文学却总能穿越古今虚实边界,重新抵达历史烟尘下的心灵坐标。翻开《志怪书》,与林觉在玄妙世界中结伴而行,寻大道,访仙山,神游万仞,此心逍遥。
登山临水,玄道忘机
《志怪书》是网络作家金色茉莉花在2025年5月完结的仙侠新作。相较前作《我本无意成仙》中宋游甫一出场就“在路上”的公路文风格,《志怪书》有意延迟了主人公林觉下山游历的脚步。故事开篇,林觉拜入浮丘观,于黟山的层峦叠翠、幽谷飞泉中修行。山水之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段不是神仙胜似神仙的山居时光,为林觉后续入世证道提供了稳固的精神支撑。人物有了来处和牵挂,亦有了沉实的倚仗,任山下世界如何繁乱迷离,便也如置身熟悉的静夜春山之中,时时守得住如磐初心。
如果将“公路风”视作对人生既定轨道的一种外逃,那么《志怪书》则试图返归人的自身,向内追寻寄情山水的隐逸旨趣。小说植根于“黟山”这一符号化的文化地理空间,以自然景观构造出一座凌空而起、封闭自足的世外桃源。此处的山重水复、险峰天堑,从空间形式和心理处境双重层面与山下世界进行区隔,为人物成长辟出一隅净土的同时,也唤起读者关于仙山琼阁的飞动想象。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传说黟山是黄帝炼丹升仙之处,此处山水环抱、云蒸霞蔚,乃是确凿无疑的神仙洞府。自古以来,灵气所钟之地总是伴随着山水清音,金色茉莉花在书中写意挥毫,泼墨出如画山水胜景。浮丘观中日夜有流觞曲水、玄言清谈,灵气浸染下,门中弟子也生出超脱格调,极尽高蹈任性气概。山水含情、天人一理,自然与人融合共生,殊难拆分。道人们行走山间,就如胎儿安睡于母亲腹中,时刻汲取着自然的温柔抚慰。
林觉赴山君酒宴一节,如梦如幻,意蕴无穷,最具神仙轶事的传奇色彩。故事与梁任昉《述异记》中所记烂柯山的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凡人在山中巧遇仙缘,神魂颠倒,凡尘抛尽,再回首恍然已是百年身。在山中,时间被无限拉长,紧绷的生命重新展开弹性,顿乏的五感回归婴儿时期的敏锐。清风拂面,落花披肩,那一刻你不再是你,你既如一束山花低垂,又如一座高山耸峙;你一时如朝菌蟪蛄般渺小,一时又巍然与天地同寿。
山间岁月流转,不外“大地寒来暑往、四季消长分明”所言。《志怪书》中尤其注意对季候的描绘,一年四季要种什么花草、吃哪些蔬果,作家都细细铺陈。浮丘观的饮食起居也随节气一一调适,夏饮冰粉、冬吃羊肉,顺天时、应物候,天人和谐相依,四季轮转不休,人间世事,因此炼成一场史铁生笔下“永恒的歌舞”。
造化自然,令浮丘观门人对生死大事有了更为达观的理解。道家讲“生死齐一”,将二者看作相互流转、彼此打通的循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云鹤道人辞世时,浮丘观门人相对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在他们看来,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来年春风又盛,生命自会开启新的轮回。下山前,林觉与师妹清瑶种下仙果留待后人,暗合浮丘观门人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传统。此去经年,关于林觉的前尘旧事已经随风尽去,总会有更年轻的少年惊叹着摘下仙果,一不留神就闯进了新的传奇。
修道修心,通达觉知
《志怪书》是个慢故事。小说的慢既是作家纡徐从容的叙述笔调,也在于登界游方、且走且停的情节发展。小说翻过两百章,你会发现林觉仍然是个闲散道人,正骑着一头纸驴东游西逛、潇洒人间。倍速时代,焦虑肆意拨弄大众的心理时钟,在一众快节奏的爽文围剿下,《志怪书》依旧不紧不慢、徐徐图之。表面上,慢带来了读者阅读上的挑战;实质上,却是为狂飙突进的现代生活设置的一条精神减速带,人们只有被迫放缓步调,才可能去留意沿路风景,发现那些被忽略的生动细节。
慢是对现代心理时钟的修复与反拨。当我们把指针拨回到《志怪书》所在的古代时空,在那里,人们尚未被速度与效率捆绑,个体的价值不凭数字来测算,幸福也不以物质来斗量,在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暇中,心灵尚能分得一寸安闲、一缕余裕。林觉置身山间,在全然放空的打坐中观照自身,方能通达觉知、感悟大道;如果一直马不停蹄、疲于奔命,任内心的声音如何奋力呼喊,也难免被外界纷至沓来的杂音淹没。
人贵自知。浮丘观九名弟子,人人都有自己的心向往之,朝此目标坚定追寻。七师兄乐游人如其名,将及时行乐、游戏人生作为毕生所求;三师兄李妙临生性洒脱,仗剑江湖之心远胜隐世求道之志;林觉一心寻仙法求长生,便日日勤思精修、心无旁骛。作品中的志向与抱负并无高下之别,对心念通达的人来说,千秋伟业、万世功名,亦抵不过与三五知交一宵欢饮纵情。作家真诚地赞美每一个遵循本心度过一生的人,在他笔下,一个人若能通透开怀地生活,其幸运甚于天上的谪仙。我醉欲眠卿且去,是道人的潇洒不拘,也是作家的超脱之心。
淡泊通透之人,常怀一颗分寸合宜的慈悲心。对“淡人”林觉而言,尽管世事无常不必强求,但在恩义面前,也当行心安之事,尽力而为、责无旁贷。云鹤道人寿元将尽,林觉心中不舍,却尊重对方不以丹药续命的决定,用心陪伴师傅度过最后的时日;小师妹清瑶总害怕被人遗弃,每天抢着干活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林觉看破却不说破,只是依其心意,用恰到好处的关怀代替居高临下的怜悯。
在当下的互联网语境中,“尊重他人命运”不知何时已经变质为一种嘲弄的讥诮。然而,在这个世人命运与共的无界时代,真正的尊重或许是放下冷峭的成见与批判,对他者予以充分理解和共情。实在不必将“放下助人情结”奉为无上圭臬,作门前扫雪、冷眼旁观之状。风雪交加的旅途中,人与人若能相互同情、彼此搀扶,生命也将多添一抹暖色的印痕。
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道路”是《志怪书》中的重要意象。小师妹清瑶进山伊始便被交代了修路的任务,自此艰苦锤炼,不舍昼夜。此时的路,既是普惠后人的山间小路,更是小师妹千锤万磨的心中大道,光华万千,通达澄明。道已成,一念天地宽,身外之物再不萦心。故事中的每位弟子都有自己所行之道,他们走得坚定坦荡,弱水三千中只取一瓢,如同浮沉于千日酒盏中的哲学隐喻:见素抱朴,知足者富;致虚守静,大道既成。
志怪记人,齐物逍遥
日坠黄昏时,村边老树下,听村老讲古今奇谭轶闻,《志怪书》的故事由此起笔。老人沧桑的声音如一缕线香,悠悠荡开听者心魄,引人走进虚实相生、幻化万千的仙神异界。从《搜神记》到《幽明录》《酉阳杂俎》,再到《聊斋志异》《子不语》,志怪传奇始终是生活在此间的人们通往奇幻世界的一叶扁舟。进入现代社会,世界因科技发展而过度祛魅,无梦的人生、无香的时间,日益消耗着生命本质的灵光。在此境遇下,许多人又转身奔回狐精仙鬼所在的“非人世界”,在超验幻想世界寻求心灵的缓冲与慰藉。
作品以变形手法写妖鬼狐精,借志怪之外衣,作夸张戏剧化的人性展演。危机四伏的荒坟狐冢,以极致恐惧倒逼人类坦诚直面自身,其中既有至纯至善,也有不见天光的阴私邪念。妖鬼亦有善心者,神仙也不乏尸位素餐之流,天差地别,全系于一念之本心。志怪小说自古就有道德训诫的功能,《志怪书》中虽无训诫之严厉,却亦有劝善之苦心。故事中多次提到山村夫子只凭一身正气就能压倒鬼神,这是一种源自本性、不假修饰的至善,在魑魅魍魉横行的背景下,愈加显出守正的珍贵。此时,故事既是“志怪”,更是“记人”,为那些仁义之士传颂作传。在精怪丛生的异世界里,人性被如椽巨笔注为最后的砥柱中流。
《志怪书》将狐精妖鬼作为人类镜像,是以二者之间的异象照出同质,写出共性与共鸣。作家笔下,山神威严深重,也偶有馋嘴索要进贡的可爱之举;反驳前辈博古通今,却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傲娇”乩仙。丹熏县中,桃妖以桃胶相赠林觉,令人想起古时“此翁值久似通灵,与人相接颇有情”一句。他们皆通人性,独具性灵,精怪之“怪”,或许只是人们的少见多怪。
道家齐物观念下,众生平等,万物一家。《志怪书》里,山中众精怪共同浇灌一株仙树,他们照料精心、不遗余力,仙树也予以慷慨回赠,双方心念相通、互结善缘,恰如惠施“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之语。而今,年轻人中也流行起“抱树”“躺草坪”的充电方式,在草木葳蕤中寻找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在世间独自流浪的现代人,终于想起了曾经失散的姊妹兄弟,踏上迟来的“寻亲”旅途;日月星辰、山川湖泊,也同样向旅人张开温暖的襟怀,重新牵系起一叶叶飘零的浮萍。
最难忘书中“青帝赠花”一节,山间花雨漫洒,幽香也仿佛透屏而出,沁人心脾,神魂怡荡。手握青帝所赠的花瓣,林觉既没有用来修炼升级,也未将之视作通神的信物,直到下山之际,方才唤出花瓣报得一场山花盛开,聊慰门人惜别之情。读到此处,我的第一感觉竟是“如此神物,岂不可惜”。旋即,我惊诧于自己的狭隘,何苦连一片花瓣也要执着于价值几何?
林觉远比我通透。在他眼中,以花瓣通神,不比此刻让山野遍生春花更有意义。花就是花,盛放时香气缭绕,枯萎后逐水飘零,一生都简单畅快,此外再无其他累赘的注脚。“无用之用”的一场花雨里,有孩童的率真、诗人的浪漫,更有圣贤的通达。那一刻,天地隐遁,只为成全顷刻花开。庄子曾言“乘物以游心”,无所羁绊,无所牵累,如今方觉,此为大逍遥!
结语
金色茉莉花的创作一贯追求“无事小神仙”的闲散情志,《志怪书》中静水流深的日常书写,颇具张岱《夜航船》之逸趣;引经据典的细节描摹,又有风物志的博览与高妙。有评论家曾说作家笔下的世界是“闲笔不闲,神仙非仙”,确如其言,在齐物的眼光里,人神、物我融通共生,万物之间的距离正逐渐消弭。此时此刻,何为闲笔,何为正笔,又怎能分清?
索性就不辨不分了吧!只管循着故事一页页翻过去,在神仙世界里尽情游历,以平和之心拥抱沿途万千风景。他日再相会,必将乘仙桥,蹑彩虹,心清如洗,素志不移。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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