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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姝:网络文学中神话志怪传统的当代传承与创新研究
来源:《文学评论》 | 王姝  2025年06月30日08:27

内容提要 网络文学借赓续神话志怪传统,回到中国叙事学意义上的小说源头,通过跨类型叙事元素的渗透,分化形成玄幻、仙侠、修真、穿越、盗墓等网文标志性类型,同时也催生了神话志怪传统的直接继承者——民间志怪笔记体网络小说。其丰富的名物数据库的生成、宏大神话世界的地理空间叙事、中华神祇谱系的文学重建,开启了网文神话志怪书写的经典化之途。以网络文学为中心的跨媒介神话志怪叙事,沟通艺术创造与生活想象,以独具魅力的中国故事书写,实现神话志怪叙事这一优秀文化传统在当下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关键词 网络文学;神话志怪传统;跨类型叙事;传承与创新

对于故事性的追求,始终是全世界文艺创造者的内驱动力。在中外数千年文化艺术的积累下,独具创意、让人耳目一新的故事已经越来越令人难以企及。精英文学常贬低故事性,追求复杂的人物塑造和深刻的主题表达,以此来掩盖故事性的贫弱。事实上,故事、人物、主题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世界主流通俗文艺则日益显示出故事书写的疲软,而正在不断崛起的中国网络文学,通过对故事性不遗余力地追求和不断创新,日益获得世界性的影响力。网络文学的故事性从何而来?很重要的一点是其自觉接续民族叙事传统,从而获得源源不断的原生创造力。在网络文学传承的诸多民族叙事传统中,神话志怪传统是其中的重要一脉。可以说,由《山海经》开启的神话志怪叙事在当代网络文学中蓬勃发展,进而通过跨媒介的延展,引领了当下的国潮复兴,如《黑神话:悟空》游戏、《哪吒2》电影等在全球范围内引发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热,乃至冲顶全球影史票房榜。网络文学对神话志怪传统的继承与转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从网络文学的发展史和现状来看,代表网络文学殊异性的主要为玄幻、仙侠、修真、穿越、盗墓等类型文。“起点中文网”目前上架作品分为14大类,其中玄幻、奇幻、仙侠、科幻、都市均以每类十余万至几十万部的作品数量远超现实类、历史类、军事类的几万部数量,其中都市类也有较多“说奇志异”的内容。“晋江文学城”虽以情感类女频作品为主,但其完结作品库八大类型中的古代穿越、奇幻言情、未来游戏悬疑、二次元言情等都涉及虚构想象。许多学者关注到网络文学“好奇”“尚异”背后的神话志怪传统,但大多数论述仅仅停留在梳理网络文学对神话志怪传统的借鉴化用,并未细究中国小说神话志怪传统究竟意味着什么,网络文学神话志怪叙事传承并拓新了中国小说怎样的传统脉络,对于建构中国叙事学有着怎样的特殊意义。

小说史意义上的神话志怪传统在网络文学中复苏

学者们往往将网络文学纳入古今通俗文学的传承链,对于网络文学标志性类型如玄幻、仙侠、修真、盗墓等偏嗜“奇闻异事”内容的现象,多将之置放在上古神话——六朝志怪——唐传奇——明神魔小说——清《聊斋志异》的幻想文学脉络中。部分研究在西方文学观念与小说观念的影响下,以“虚构”定义小说的本质,仅抓住“想象”与“通俗”的元素,忽略了中国小说传统内部的差异性。

想要厘清网络文学所激活的神话志怪传统,须将其置放在整个中国小说史的脉络中去理解。《庄子·杂篇·外物》首现“小说”一词,《汉书·艺文志》首提“小说家流”,将小说家的“小说”归于述事言理的诸子之说。鲁迅以西方小说的“虚构观念”讨论中国小说传统,将小说源起追溯至“神话与传说”,遗憾其“重实际而黜玄想”的特点,但同时也看到载录中国神话与传说最显著者《山海经》多记“海内外山川神祇异物及祭祀所宜”,而将其认定为古代巫书。在《山海经》的影响下,六朝出现志怪小说创作的高峰,志怪载神话,神话启志怪,实为中国小说的源头。今人所视神话传说的“虚构性”,在神话学、文化人类学的视角下实为原始人固有的一种“神话思维”,通过类比想象神灵系统,从而建构自然和社会秩序。《山海经》讲述“异域的事情”,六朝志怪是“录实事”“写新闻”的“纪实”,与后世的“虚构”截然不同。王齐洲区分了通俗小说与正统笔记小说的不同,认为“以‘尚奇闻、贵异数’的方士小说肇端的正统小说”才是中国雅体小说的起源。到宋代《崇文总目》《新唐志》,志怪小说从史部传记移到子部小说。虽“出史入稗”,仍以“崇实”为尚,强调务有所本,必有所征,乃有“淑世之用”。古代通俗小说则承“说话”艺术而来,其灵怪、传奇、妖术、神仙等类在内容上与神话志怪类相似,但消除了“志”的纪实性,通过与表演艺术的结合大倡虚构。直至明清,雅俗小说才实现初步的合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将小说分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六大类,并指出人皆喜听“怪力乱神”,连士人君子也“心知其妄而口竞传之”。近现代以来,受西方影响,小说观念发生了根本性变革,小说的虚构性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梁启超从小说的感染力出发要求实现小说的教寓性,黄人、徐念慈等人则从审美性的角度推崇小说,审美性与功利性的分途一直贯穿了近现代以来的中国小说发展史。在“新民”的要求下,被认为荒诞不经的神话志怪传统遭到大幅度地压抑。以西方虚构观念统领的小说叙事,则被要求从现实出发进行虚构,虚构的想象力也因之被大幅度地弱化,其审美感染力稍逊一筹。

神话志怪叙事与先民的神话思维和巫觋生活密不可分,“异事”“奇闻”始终与“崇实”“传信”交织在一起。神话志怪传统是中国正统小说(雅体小说)的真正源头,即使在雅俗合流后,也始终与具“虚构性”特征的俗体小说并驾齐驱,形构了中国叙事的基本结构元素和思维模式,深刻影响了民族审美意识与偏好。网络文学兴起后,首先发展起来的就是继承神话志怪传统的玄幻、仙侠、修真等主流类型。由于网络文学的生产与传播直接面向市场,在写者乐写、读者乐读的双向互动机制中生成的玄幻诸类型,将文学从功利性要求中解放出来,纯然地从审美趣味出发,牢牢筑基于民族叙事传统之上。同时,随着神话志怪传统在网络文学诸类型中的不断传承与创新演变,“尚奇”“述异”激活了网络文学的艺术虚构想象,“崇实”“传信”又成为网络文学虚构想象广袤丰富的传统源泉,使得雅俗分途的小说叙事传统在网络文学中实现了跨类型的重新聚合。简单地将网络小说对神话志怪传统的继承与创新归结为想象性与虚构性,忽略了中国小说自身特质与发展脉络,也无助于剖析其在网络文学的类型生成及其不断演变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网络小说中神话志怪传统的激活,意味着中国小说指向源头的回归。从“纪实”开始的“想象”,使得网络小说中的神话志怪传统征古有据。通过自觉地吸收其故事性与趣味性,网络小说让神话志怪的优秀文脉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在神话志怪传统开辟的丰富奇幻的想象空间中,近现代以来审美性与功利性的分途有可能得以消弭。随着网络作家民族意识的觉醒,对传统文化的自觉追求,大量作品被阅读、分享与传播,网络小说神话志怪叙事被不断地传承和持续创新,既符合民族审美意趣,又传递着传统道德价值观念,网络作家还同时对两者进行现代化改造与更新。神话志怪传统裂变为网络小说的多元类型谱系,为其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想象推动力。神话志怪传统中的善恶有报,演变为符合当代大众价值观念与道德观念的思想内核。其神话、民俗、宗教、历史等诸多内容,则通过网络文学中的神话志怪叙事及其跨媒介迁衍,化身为当代社会生活中愈来愈受欢迎的传统文化元素,并通过现代转化融汇为涌动的国潮,成为民族传统文化复兴与创新的标志性现象。只有理解网络文学对神话志怪传统的传承与创新,才能明白网络小说“说奇”“道异”的读写互动场域,是怎样形构出玄幻、穿越、盗墓、民间志怪笔记体等网文类型,从而更为准确地辨析类型网文所代表的文化症候,判断其未来的发展趋势。

网络文学中跨类型的神话志怪叙事

神话志怪传统在网络文学中现身,首先表现为一种跨越类型的叙事元素。一类是融玄入武的玄幻小说,描写幻术、仙法、道术、魔法等超自然力量,不受现实逻辑与科学理性的制约。但玄幻小说中的超自然力量并非从天而降,而是来自中国小说神话志怪传统中保留的原始宗教、巫术、鬼神、卜筮等内容。从玄幻类型衍生出的仙侠、修真小说更偏重对仙侠文化与道家修炼的描写。小众但粉丝粘性更强的盗墓小说则借鉴当代考古发现的成果,激活了丰富而绚烂的古代文物,将之带入当代生活,从而打通古今联系。另有一类民间志怪笔记体网络小说,是更具文体学意义上的神话志怪传承,继承其简洁文风,以民间文化和地域文化为故事添姿增色。由此可见,神话志怪叙事在网络小说中不仅发展出一种或几种类型叙事,而且作为一种普遍性叙事元素见诸于虚构向的网络文学中。神话志怪叙事元素的泛化与穿越叙事相类,不仅自身成为一种类型,更是一种跨类型的“普遍叙事设定”。而穿越叙事本身,也与古代志怪小说“重生”等母题有关。因而,神话志怪叙事较之穿越叙事更为久远,是网络小说更具标志性的叙事。

神话志怪传统形构了网络文学的诸多代表性类型,通过类型的生成、交叉、杂糅和再生成,构成决定网络文学类型谱系与结构生成的重要叙事机制。黄易《大唐双龙传》《寻秦记》等对传统武侠小说的玄幻式提升,加上西方奇幻文学《魔戒》《龙枪编年史》等的引入,打开了网络文学的幻想之门。但初期作品模仿痕迹较重,设定多为西方奇幻魔法世界。其后,黄金书屋、龙的天空等网络论坛、网站开始主动培育原创幻想文学。随着起点商业模式的成熟,玄幻小说成为网络文学的主导类型。通过神话志怪传统的承继与拓新,网文作家将中国神话、传统宗教与中华武术等内容糅合在一起,玄幻小说的设定与风格开始本土化。

玄幻小说在类型成熟的同时,因其继承神话志怪传统本身的驳杂性,导致了类型的分化。萧潜《缥缈之旅》中道家修真体系的建构,萧鼎《诛仙》中仙侠世界的创设,使仙侠、修真从玄幻类型中独立出来。先秦典籍中对“神人”“真人”等的描写在六朝志怪小说中发展为《列仙传》《神仙传》等仙传小说,其后唐杜光庭《墉城集仙录》、宋陈葆光《三洞群仙录》等均为历代神仙作传,讲述神仙们得道成仙的过程和以术济世的修为,并根据其功业封赏相应的等级。这为后来网络仙侠、修真类型中的升级设置提供了想象基础。

神话志怪传统中的仙传叙事在网络文学中演变为仙侠、修真小说,这类小说继承“遇仙”“修仙”母题,“遇仙”的情节一般有两种,或被动偶遇,或主动追寻,能否得遇则取决于机缘和造化。网络仙侠、修真小说扬弃了传统仙传小说“释教传道”的目的,借用其等级体系设置升级的叙事动力,主人公踏入修仙之途后,必须在升级系统中不断地修炼上升,一路冒险、一路成长。小说的叙事重点在于主人公的自我追寻与完善,利用成长叙事的弧光植入现代主题,使主人公获得现代人的共情。主角与仙境世界的差异又进一步将仙侠修真小说分为不同的“流”(指网络文学中的不同流派或类型,常根据设定、情节、人物等命名),如梦入神机《佛本是道》中的洪荒修真、忘语《凡人修仙传》中的凡人修真、徐公子胜治《神游》中的都市修真、烟雨江南《尘缘》中的武侠仙真、天蚕土豆《斗破苍穹》中的废柴修真等。修仙、修真的世界外壳都源自传统,其内核却是现代人的成长,读者通过产生阅读代入感获得一种返归传统、跨越世界的新奇生存体验。

在升级修炼的模式之外,继承神话志怪小说中爱情母题的仙侠言情类型也出现了。《高唐赋》《神女赋》首载人神相恋的故事,《玄中记》《搜神记》等记载人与神仙、精怪、狐女、女鬼等异类相恋的故事,经由唐传奇、清《聊斋志异》的发展,这类作品的主旨重心逐渐从度化凡人、展现精怪变化,转移至爱情主题,讲述爱而不得的惆怅与悲伤。神话志怪传统中爱情母题的演变,经历了一个“神性和妖性”不断减弱、“人”的特性不断上升的发展过程。网络仙侠小说往往会架构神界、魔界、妖界和人界沟通往来的宏大世界观,但族类区别只是借用传统文化符号的设定,不同设定可能带来不同性格,但更为重要的作用则在于设置了爱情阻力。在爱情叙事普遍缺乏新鲜阻力的当下,网络仙侠言情通过继承神话志怪传统中的爱情母题,设置了不同族类、不同等级的爱情阻力,这些族类、等级还可无限拓展,更辅以三生三世、命定缘分等力量,促成男女主人公的主动行动,以此来强化爱情主题。Fresh果果的《花千骨》、管平潮的《仙剑问情》、电线的《香蜜沉沉烬如霜》、桐华的《曾许诺》《长相思》等,或取材于上古神话,或借用传统文化元素,在阻力的强化与不断翻新中,将神话志怪传统中简短的言情故事,铺叙成超长篇的仙侠言情叙事。

传统的神话志怪小说中入冥、复生、离魂母题发展为网络穿越、重生小说。《列异传》中的“蔡支奉书”、《搜神记》中的“河间男女”、《异苑》中的“章沉”、《幽明灵》中的“焦湖庙巫”“石氏女”等,下启唐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离魂记》《柳毅传》,并演绎出《柳毅传书》《倩女离魂》《邯郸记》《南柯记》《牡丹亭》等戏曲作品。这些作品通过描写主人公的肉身穿越至冥府、仙境或子虚乌有的国度,书写他们在异界与凡界的穿梭来往,其奇趣异境和离奇情节,吸引后世传奇和戏曲不断书写、不断丰富,形成了《倩女离魂》《牡丹亭》《南柯记》等文学经典。网络穿越、重生小说继承神话志怪的穿越主题,描写主人公们通过身穿与魂穿等多种穿越方式在异世界和重生世界建功立业或收获爱情的故事。虽伫立于现实世界中,作者却在网络文学中构建起一个让读者想象力飞升、获得阅读快感的文本空间。通过庞大的叙事结构架筑,网络穿越小说在书写异世界或重生世界时,有着充分铺展的叙事空间,男性主人公的成长、女性主人公的情感发展,都被事无巨细、淋漓尽致地加以描摹,营造出似真如幻的氛围。《新宋》《临高启明》《步步惊心》诸作成为穿越类型中的代表作品。与神话志怪小说中的穿越相比,网络穿越小说叙事更为精巧繁复,人物形象也不仅仅集中于主人公,而是致力于参差有异的人物群像系列的塑造。主要人物都有自己的成长故事,从而形成总主题统领下多重主旨的书写。

在形构网络文学标志性类型之外,神话志怪叙事自身也形成了更为狭义的类型传承,即民间志怪笔记体网络小说。燕垒生的《奇谭怪事录》、本少爷的《江湖异闻录》、裟椤双树的《百妖谱》等,不仅择取《搜神记》《洞冥记》《夷坚志》中有关奇物、奇事的记载来生发故事,而且同时也继承了志怪小说的笔记体写法。不同于一般网络类型小说的巨型长篇结构,民间志怪笔记体网络小说多由短篇组成,有民间传奇故事的色彩。《奇谭怪事录》由《明茎草》《青蚨》等30个独立短篇组成,篇目之间并无联系。写法则是如传统小说写一人一事,线索集中,情节直入,甚少铺叙。开篇交待人物姓名、职业身份,随即围绕宝物得失展开奇事叙述,以意想不到的结尾曲终奏雅,如“游仙枕”使人懒惰,“青蚨钱”有损精气,“中霤使”惩恶扬善等。《江湖异闻录》亦有30个独立短篇,许多篇目直接为人名,如《余青鸾》《田种玉》《元十三姑》等。与《奇谭怪事录》说宝物叙奇事不同,《江湖异闻录》突出奇人叙事,传主皆有磊落之气。远绍六朝志人小说、清《阅微草堂笔记》,近追汪曾祺、林斤澜、贾平凹等人的笔记体小说,民间志怪笔记体融汇结合了精英文学与民间故事的创作笔法,颇具新意。《百妖谱》则更进一层,在整体上由多个独立短篇组成,如《庆忌》写守信,《媪姬》写深情,《照海》写忠义,一妖一传一故事,同时设置灵医桃夭寻找遗失的“百妖谱”的故事,构成一种单元体的志怪结构,使独立短篇得以有机连缀,这些都是民间志怪笔记体网络小说在类型尚未完全成熟状态下所作的多元叙事探索。

将民间志怪笔记体发展为网络小说中常见的长篇叙事结构,较为成熟的是以天下霸唱的《鬼吹灯》、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为代表的盗墓小说。盗墓小说虽然借用好莱坞《夺宝奇兵》《古墓丽影》的叙事框架和公路片的类型结构,但其展开探险的古墓空间和其中的奇宝异物,则大量地参考历史记载、考古发现,以扎实的“传统物”描写激活传统文化元素。如“云南虫谷”篇中的“雮尘珠”与远古祭祀仪式有关,由此引出上古昆仑魔国、秦汉古滇国等地方的边缘性历史神话传说。“南海归墟”篇中的归墟铜鼎,联结着恨天一族高度发达的青铜文明。这些“传统物”的描写,与主流文学《蟠虺》《听漏》等围绕真实的文物展开想象不同,往往是在文物原型基础上加以更为大胆的想象虚构,借助边缘地域文化强化宝物的神秘性与稀见性,并通过与中原地区黄帝、商王武丁等主流历史的钩连,想象了一个“多元一体”、会通交流的华夏上古文明时代。

虽然《鬼吹灯》《盗墓笔记》等通过神话志怪叙事激活了历史文化传统,甚至引发了诸多仿写之作,但必须指出的是,大多数仿作沉溺于说奇道异,追求耸人听闻的效果,极力渲染神秘乃至恐怖的氛围,使得民间文化藏污纳垢的一面也沉渣泛起,这类仿作往往以“伪纪实性”笔调掩盖叙事上的粗陋。这就使得民间志怪中等而下之的作品产生了更强的迷惑性,甚至是反科学、逆理性的,必须加以警惕和批判。想要成功地化用神话志怪传统,就必须在纪实考据与虚构想象之间寻找平衡,这就对网文作者提出了较高的要求,他们既需要借助于文化资源的长期积累,也需要高超的艺术转化天赋。

神话志怪叙事原型的传承与创新

神话志怪叙事原型在网络小说中主要以三种方式得以传承创新。

首先是名物数据库的生成。这里所说的名物数据库的生成有多重含义。首先,网络小说在传承神话志怪叙事时借鉴、化用了大量神话志怪中所记载的奇珍异宝、飞禽走兽,将它们作为重要的物质符号贯穿在小说叙事中。其次,网络小说通过丰富多变的想象进一步拓展了传统宝物、神兽的内涵,通过详尽的器形物形描写与相关的文化背景交待,将其从神话志怪的简略记载,发展铺叙为完整的名物数据库系统。如《诛仙》中的四灵血阵,其原型来自神话志怪小说中的黄鸟、夔牛、烛龙、饕餮。《山海经》仅记载了这些灵兽的居所及异能,至于它们的形貌还多有矛盾之处。到《诛仙》中,小说以极丰富的想象对这些灵兽奇禽进行大尺度的描写,渲染其神奇的力量,使人印象深刻。再次,网络小说进一步地围绕这些器物与奇兽,发展形成了名物的数据库叙事。仍以《诛仙》为例,四灵血阵构成了小说中正道与魔教斗法的核心叙事动力,正因为魔教以伏龙鼎四处寻找、降伏四灵,以期完成四灵血阵,对抗青云门的诛仙剑阵,才引发了正道的追踪和剿杀。正魔斗法牵连着主人公张小凡反出正道、逆入魔宗,最终又回归正道的痛苦心路历程。可以说,缺少了四灵血阵的名物叙事,整个“诛仙”故事就无法成形。另外,四灵血阵只是一种数字化的设定,对于数据库叙事来说,完全可以设定为八灵、十灵,甚至可以无限地延展下去,由此不断地拉长、拓展网络小说的叙事结构。但与完全碎片化的后现代叙事相比,其主线结构又是清晰而明确的,仍然具有强劲的叙事动力,实现了宏大叙事与碎片化后现代叙事的有机融合。这一特点也与网络小说对神话志怪传统单人单线、偏强情节故事性特点的自觉继承有关。

李剑国指出,从《尚书·禹贡》到《山海经》《洞冥记》《十洲记》等作品,出现了“地理博物学的志怪化”现象,这正是网络小说神话志怪名物数据库生成的基础。《山海经》在记载诸多动植物的同时,也介绍其巫术作用,如“食之不蛊”“佩之不惑”等。《洞冥记》《十洲记》《博物志》等记载了许多远国异民进贡的珍奇宝物,如吠勒国的文犀、勒毕国的细鸟、郅支国的马肝石与来自十洲的火浣布、续弦胶等宝物,这些奇珍异宝、飞禽走兽各具神奇的作用,与神仙方术结合后,成为证道修真的法宝。这些传承自神话志怪小说的宝物叙事,不仅对国内读者,也对海外读者产生了极大吸引力,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

网络小说大量地借鉴化用地理博物志怪小说的物质符号,构成了以器物、动植物为中心的名物数据库。《轩辕剑》中的“女娲石”,《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的玉清昆仑扇,《仙剑奇侠传Ⅲ》中的五灵珠、魔剑,《花千骨》中的流光琴、幻思铃、浮沉珠等十方上古神器都力求摹古以获得神奇力量。《诛仙》中的张小凡误入幽谷得到噬魂棒,《凡人修仙传》中的韩立在筑基前偶然捡到掌天瓶,《蜀山战纪之仙剑传奇》中的赤魂石,《古剑奇谭》中的焚寂剑,都在主人公的修炼过程中起到极大作用。奇珍异宝可以作为法器修炼助攻,寻宝、夺宝成为玄幻、仙侠、修真小说中屡见不鲜的情节动力。

主角、配角的身份设定也源自神话志怪传统,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的白浅是青丘国女帝,青丘国出自《山海经·海外东经》,白浅的九尾狐族身份出自《山海经·南山经》。作者们对鲛人、灌灌、影魅、夔牛等神奇族类与异兽的叙写依据志怪所记添油加醋,将地理博物志怪幻化为生动的图景,还赋予其吉凶各异的现代化身。《鬼吹灯》中的“秦王照骨镜”源自《西京杂记》,《盗墓笔记》中的“秦岭神树”来自《山海经》中的“建木”。有趣的是,盗墓小说中的名物不仅源出自古籍,还与当代考古发现相连。“秦岭神树”的灵感也来自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神树。以至于2021年三星堆考古挖掘时,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还邀请了南派三叔参与直播,由此还引发了考古是否可以娱乐化的争议。

通过神奇宝物、神话动植物等名物数据库的生成,加上“玄幻小说素材库”等写作材料的流通,网络文学中的神话志怪传统以“拟像和资料库”消费的方式,被方便地拼贴、改写、扩充、挪用和移植。优秀作品的影响力甚至漫溢至现实世界,形成真假难辨的拟像景观,构成消费化的物化符号,营造出“万物有灵”的神话氛围。神话志怪中殊方远域的奇物异宝,发展转化为网络文学神话志怪叙事中庞大的名物数据库,成为它不断书写建构起来的“第二世界”的数字化分身。

其次是宏大神话世界的地理空间叙事。当数据库叙事将传统宏大叙事中的主人公转化为游历者,有关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的审美判断就失效了,网络文学亦将塑造和书写的重点转移为具创造性的对神话异世界的塑造,并在其中各逞其才,争奇斗艳。战国时期,邹衍首创九州说,其后涌现了《山海经》等地理博物志怪作品,建构了中国古代的宇宙观与世界观。从模仿西方奇幻文学起步的网络文学,出于本土化的自觉,开始借鉴神话志怪传统来创设本土幻想世界。2003年4月,因不满于本土幻想世界的驳杂和缺乏体系,江南、今何在等人创立九州概念,成立九州论坛,并与《科幻世界》合作“九州”专栏、增刊,发行《九州幻想》杂志,先后出版了《九州·缥缈录》等系列图书。通过网文作家与网友们的主动倡导和自觉实践,力图创设中国式神话宇宙。“九州”的陆地世界分为殇、瀚、宁、中、澜、宛、越、云、雷,分布于东陆、北陆和西陆三块大陆,生活着人族、羽族、夸父、河络、魅族和鲛人六大部落。以星象分野划定“九州”系统,其命名与设定接续古代天文地理学,留下了丰富的联想空间,集中代表了中国幻想的“第二世界”。遗憾的是,“九州系列”后续乏力,集体创制难以体现独创性,成为一次失败的尝试。

更多的创作汲取、借用神话志怪中常见的“昆仑”“蓬莱”“大荒”等原型,运用个性化的原创思维想象,将其建构为一个充盈着东方文化元素的体系化幻想世界。昆仑的原型出自《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的“昆仑之丘”,《西山经》说它是由人面虎身虎爪的神明陆吾掌管的“帝之下都”,《海内西经》提到它由开明兽镇守,是拥有九井九门的“百神之所在”的昆仑虚。神话中的昆仑虚与中国地理结构中的昆仑山脉相呼应。蓬莱的海上仙山与海岛地理相匹配,大荒则多附会至西北大漠,神话原型与这些壮丽山川的自然地形地貌相结合,成为东方幻想世界取之不尽的素材,中国文学“山川有灵”的传统亦在其中复苏并得以不断地丰富。《搜神记》《昆仑》等网络小说化用昆仑传说,或将其设定为修仙场所,或设为父神所居、避难之所,甚至拟造昆仑山圣。《花千骨》《古剑奇谭》等则将蓬莱设置为仙侠的居所。网络小说并不满足于对神话志怪传统中已有世界的继承,更在此基础上“只取一点因由”,挖掘原创性地理空间创造异世界的可能,如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辰东的“遮天世界”等。灵气是修真、仙侠的重要设定,末世考验、资源争夺是常见的叙事动力。《鬼吹灯》《盗墓笔记》中的“精绝古城”“龙岭迷窟”“九层妖塔”等幻想世界,融合了真实地理、神话传说、考古发现等元素,重新激活了文物宝藏背后的传统文化,融入了关于天地、生死、时空等问题的中国观念与思考,极大地提升了民族自豪感与文化自信心。

这些幻想的第二世界构成无限延展的地理空间,通过逼真精细的物质特征描写营造现场感,主人公穿梭、腾挪于不同的地理空间,展开不同的历险,使得叙事得以无限延展。也就是说,只要写者愿意写、读者愿意看,就可以不断扩充故事链。由此,异世界呈现出“惊人的多样性”和“惊人的单一性”“重复性”的统一,构成了网络小说神话志怪叙事矛盾的两面。怎样建构同中有异、批量而新鲜的审美体验,成为考验网文作者艺术原创力的重点。而在批量的重复书写中,只有形成真正的历史文化内核,才能摆脱表层的物化书写,通过深契民族文化精神与审美原型的创造,提升作品的境界。由此,传统博物体志怪以天下观念建构起的“中心—边缘”结构,转化为当下网络文学神话志怪叙事宇宙观念影响下的本土文化的自觉建构。

最后是中华神祇谱系的文学重建。网络文学从神话志怪传统中继承了神佛仙妖等诸多形象,并将其发展为与设定的幻想世界相匹配的神祇谱系,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导致有的玄幻小说存在装神弄鬼的弊病,需要对其进行更为本土化以及符合当代价值观念的改造。由于中国神话很早就被历史化,古代志怪小说所载神妖仙佛多为简短介绍。与古希腊神话相比,中国神话传说的文学性略逊一筹,神仙们形象单薄,谱系亦混乱错杂不乏矛盾,更缺乏完整生动的故事情节。这是由于它不仅缺乏如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的接力式书写,更缺乏现代民间文学学科形成时期对神祇谱系及其故事作系统化的文学整理。网络文学通过对神话志怪传统的继承,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中华神祇谱系的文学重建。与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施瓦布对古希腊神话的整理改写不同,网络文学跳过了对旧有神话的整理改写,直接迈入基于神话志怪的创造性书写,这赋予了网文作者更大的创作自由。

网文作家面对的是上追远古、下逮今日,既有规制化的神佛体系,又有地方上丰富多彩的小传统的志怪素材,这给他们的创作带来更多的可能性。《山海经》中的神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昆仑为中心的天帝及其僚属,分司日月星辰的运行并监察世风民情;一类是山神,分掌天下群山。道教上至三清、四御、八仙等神仙,下至各地城隍,佛教地府有阎王、判官司掌,西天有佛祖、菩萨居持,诸神道各成体系,各司其职。网文作家远追洪荒神话,塑造了《诛仙》中的女娲,《凡人修仙传》中的伏羲,《盘龙》中的盘古,《搜神记》中的神农、黄帝、西王母、夸父等形象。这些创世神与祖先神,或为主人公的帮助者,主人公也在不断地修炼升级后成为强者;或为主人公的前世身份,凭借现代人的视角与心理展开上古神话故事,重构中华神话,再现文明起源的洪荒时代。

“梦入神机”的《佛本是道》、猫腻的《将夜》等从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中汲取灵感,糅合儒、释、道三家,建构起原创性的神祇谱系,可谓想落天外,气魄宏大,极具东方文化审美品格。“我吃西红柿”的《莽荒纪》虚构了夏朝一个古老的纪氏家族,将夸父逐日、后羿射日等神话故事编织入其中,创设了一个充满神话色彩的完整的修仙体系,主人公历经三灾九劫,最终修炼为强者,守护夏朝安宁。《将夜》架设了修真者的不同路径,其中书院代表儒家、西陵神殿代表道家、悬空寺代表佛家、剑阁代表侠文化、唐国代表世俗政权。书院的夫子与冥王的女儿桑桑之间的战斗是一场人定胜天的战斗。小说以跌宕起伏的故事、复杂的爱恨恩怨,完成了立体的人物塑造。网络小说对于中华神祇谱系的文学重建,其要旨绝不在于追摹古代,而是站在现代人立场上作全新书写。叙述神话的目的在于认同。网络文学神话志怪叙事对于中华神祇谱系的文学重建,正是通过叙事重建民族文化认同的一种重要方式。

名物数据库的生成、神话世界的地理空间叙事与中华神祇谱系的文学重建,为网络文学神话志怪传统打开了丰富的想象之门,同时也往往成为相关网络文学IP电子游戏中的基本叙事框架与升级设定,是网络文学开类型、接传统的重要表征之一。

经典化与复魅化

网络小说的经典化与类型密切相关。典范佳作带动一批类型文,众多作品集群形成类型,持续更新的佳作不断地丰富着类型的内涵,最终可能突破原有类型、形成新的类型,相似相近的类型又构成类型丛。那么,在网络小说中被激活重建的神话志怪传统,是如何在形构诸多类型的同时来提升类型、并完成它的经典化呢?

鲁迅讨论志怪小说时提到,“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在科学理性的时代,孕化了网文中诸多标志性类型的网络文学神话志怪叙事,如何通过独立完整的艺术创造,从《山海经》等神话志怪中寻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元素,令其在当下的故事讲述中得以复活,使凝聚着民族审美意识与偏好的叙事模式重现鲜活的创造力?对此,网络文学作家一直在努力探索。玄幻、仙侠、修真、穿越等作品,虽有创作模式可依循,却也不免落入陈陈相因的窠臼,需要不断地克服自身的缺陷。在告别了网络写作的野蛮生长以及典范类型文自具示范性的阶段之后,再想以此类型文出新翻奇,难度更大。神话志怪传统是否有可能在无限流、系统文、快穿文、科幻文、末日文等新兴类型中激发出新的生命活力,值得作进一步的尝试。未来可能的方向有两个:一是通过中外文化的交融互通,以海纳百川的气度,运用以我为主的拿来主义,发扬神话志怪传统中“人定胜天”的精神内核,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书写。二是通过神话志怪传统的当代转换,开拓网络文学新的交叉类型。祖述神话不仅仅是追古慕古,更是为了挖掘华夏民族在远古时代开天辟地、团结奋进、甘为孺牛、勤劳勇敢等传承至今的伟大精神。说奇道异不仅仅为增强网络文学的故事性,更要在生动的故事中塑造出既符合当代中国审美,又体现艰苦奋斗、开拓进取、践行创新等社会主义精神的立体而丰富的人物形象,以此来深化主题的表达。

对于更为本体的民间志怪笔记体网络小说而言,一方面,需要大力摒弃民间文化中封建迷信的内容,破除其封闭保守落后的一面,着力发掘坚忍不拔、守信重诺、仁义宽厚、和而不同、疾恶如仇等优秀民间文化精神。另一方面,还需要在文体上进行更多探索。前述《奇谭怪事录》《江湖奇闻录》等短篇志怪有没有可能通过单元系列的样式,构成更为有机的连辍结构?《百妖谱》在以中心线索人物统领诸单元之外,还在单元与单元之间建立了续写关系,以此来强化连辍结构的情节性与故事性,可惜的是后半部分为突出桃夭的情感线,过于铺叙,损害了简洁的志怪风。《百妖谱》塑造的“弱妖”形象,承继了志怪小说从妖到人的转变,并将妖与人的关系从单一的男女爱情扩展到更为多元的知己、兄弟、友人、主仆等诸种情感牵绊。魏风华的《唐朝诡事录》同样也存在碎片化“说奇道异”的问题,电视剧改编扭转了这一缺陷,设置了苏无名、卢凌风两位主线人物,通过卢凌风的成长展开兄弟情、男女情,通过入京、西行的地理变化铺展开唐代盛世景象,悬案的破解亦剔除了鬼神封建的成分,改之以科学解释。尾鱼的系列小说综合运用神话原型、历史传说、地域文化、民间风俗、山川地貌、珍禽异兽等文化符号,大小悬念环环相套,以强情节强悬念构造出一个完整的志怪世界。但其创作在追求强情节强悬念的同时,不免掺杂着过多的恐怖成分,有必要及时调整创作方向。民间志怪笔记体网络小说想要获得更大提升,成长为更加重要的文体类型,还要在叙事结构、主题导向、人物塑造上多下功夫。由于涉及一些封建迷信内容,创作者自身在真实信仰与艺术创构之间的度或难把握,故民间志怪笔记体出佳作经典的难度更大,由多部佳作构成类型的难度也就更大。很多仿作只是散乱材料的堆砌,阅读者亦容易沉迷于异闻奇事,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如何在科学启蒙与神话志怪承传之间取得平衡,是不断创作出佳作经典并以代表性作品形构经典类型的关键所在。

与经典化问题相关的是复魅化问题。近现代以来,由于科学理性的祛魅,以及小说观念的西方化,神话志怪传统往往被批驳为荒诞迷信,也难以符合文学的伦理教化目的,因而进入一个较长的蜇伏期。主流文学虽常借神话志怪增添浪漫性与传奇性,但多将之用作承载理念的隐喻化象征,流于作观念的传声筒。而今,网络文学激活的神话志怪传统,回到神话志怪书写的无功利审美性,也回到中国正统(雅体)小说史意义上的民族起源神性述志。优秀网络文学中的神话志怪叙事,其想象本身就筑基于对民族史与祖先神话的共同信仰之上,筑基于曲折存留的地方性传统,以丰富的想象和多元的类型,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网络文学神话志怪叙事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不仅为群众喜闻乐见,而且也使其成为“新大众文艺”的一个重要领域和媒介载体。神话志怪的复魅不仅体现在文学书写的虚构场景中,网络神话志怪的读写互动本身就基于网络社区的部落化。从早期水木清华“聊斋夜话”版、天涯“莲蓬鬼话”(《鬼吹灯》首发于此)、新浪“玄异怪谭”论坛等说玄谈异的社区聚集,到博客、QQ、微信公众号等自媒体传播,构成了网络文学神话志怪传统接受与传播并不断创新发展的坚实土壤。这与当代民间故事的网络化传播非常类似。神话志怪的通俗化、故事化符合说奇道异的民族审美心理,同时也破解了故事匮乏的世界性难题,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中国故事蓄水库。

网络文学的跨类型神话志怪书写,成为跨媒介新文艺的“孵化器”,以核心叙事文本IP激活动漫、影视、游戏、短视频、手办及其他衍生品等不同媒介,打造一个共同的神话志怪故事世界。由玄幻小说《诛仙》改编的游戏、由游戏《仙剑奇侠传》改编的电视剧和系列网文、由网文改编的《花千骨》《陈情令》《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玄幻剧屡创收视率与网络点播率新高,由网络小说改编的《百妖谱》动漫几乎与小说作同步更新,甚至还出现了越剧的演绎唱段,这些现象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改编,构成“互文性”的跨媒介叙事。

互联网把“一切媒介变成内容”,又把一切变成“自己的内容”。神话志怪跨媒介叙事甚至不再局限于艺术品或商品,还包括了整个日常生活。网友们自制有声剧、B站妆容造型、场景演绎、视频混剪等互动生产与传播,乃至兼有制造业、餐饮业、旅游业在商品包装、装修风格、娱乐设施等方面的全方位参与,使得传统神话志怪文化转化为当代社会“生活在别处”的诗意想象方式。2015年8月17日,正逢《盗墓笔记》提及的“长白山十年之约”,大批“稻米”(《盗墓笔记》的“粉丝”)齐聚长白山,引发长白山旅游热潮。媒介既是新大众文艺传播知识的重要载体,又是“幻想与情感体验的来源”。网络文学的神话志怪叙事,通过多种媒介向当代社会生活实践开放,实现了坎贝尔意义上的当代神话“英雄的冒险”之旅,这就超越了消费的刺激性满足,构成了“共时性”与“历时性”并存的“幻象空间”,显示了独具中国气象与中国气派的神话志怪故事蓬勃恒久的生命力与创造力。

网络文学继承神话志怪传统,通过跨类型的叙事元素渗透与建构类型丛谱系的叙事机制,回到中国叙事学意义上的小说本体,实现了雅俗文学传统的合流,打通了审美与功利判然两分的畛域,其丰富的名物数据库生成、宏大神话世界的地理空间叙事、中华神祇谱系的文学重建,开启了网文神话志怪书写的经典化之途。通过继承传统的跨媒介神话志怪叙事,成为丰富了当代生活与艺术的一种诗意存在,强化并重建了优秀传统伦理价值观,实现了中华民族自觉的文化认同。当前,网络文学还存在着各种缺陷和问题:如部分玄幻小说过于依赖升级系统;本应有的济世拯民书写常被窄化,转而沉溺于爱恨情仇描写;民间志怪笔记体创作中出现过多封建迷信的成分,等等。泥沙俱下是网络文学作品所共同存在的问题,赓续传承神话志怪传统的创新性写作,也难免带有这样那样的缺憾与弊病,这些都需要我们加以引导与规范,通过优秀网文的经典化来完成筛选和沉淀,同时也需要写作者持续进行主观自觉的自我锤炼,以期不断地提升艺术创造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