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焉:有如启示
我的写作起步比较晚,初次尝试写作时,我已经二十七岁。当时我的工作是图书美编,因为公司经营不善,人手短缺,老板让我也帮忙写些唱片和影碟的短评。如果不算读书时写的作文,这些应该是我最早写下的一批文章。所谓无知者无畏,我觉得好像也没有多难。而实际情况是,我们老板已经对文章质量不提要求,只求有些内容填满版面就好。我写短评也没有额外的报酬,仍然还是领一份固定的美编工资。但这段经历给了我初始的信心。当时是2006年,因为个人电脑和宽带网的普及,纸媒体正逐步走向衰亡,图书美编这个工种已经没有未来,有的人改行做广告,有的人学起网页设计,而我却想到以投稿为生。我把目标锚定在市面上品种繁多的三十二开故事刊物,每种都买一本回家研究,参照里面的故事写法和栏目要求创作,写好的稿子就发到刊物的征稿邮箱。此外我还在起点中文网注册了账号,开了一个校园小说的连载。
这段写作经历只维持了不到半年,我东一枪西一炮,什么题材都尝试一下:惊悚类、幻想类、生活类......最后只在《今古传奇》上发表了一篇,收到一笔几百块的稿费。而起点中文网的那个连载连一分钱都没有挣到。我不是个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人,看到投稿如此不易,我没有多犹豫就放弃了。接下来的几年,我先是找了个班上,然后又去经商开店,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今天回顾自己的写作历程,我并不把这几个月视为起点,不是因为这时我写得糟糕,也不是因为半途而废,而是这时我的写作完全不涉及个人表达,不是建立在我生命感受上的创作,单纯只为发表和谋生而写,就跟之前从事美编工作一样。
再次开始动笔,时间已经来到2009年底,我也度过了自己的三十岁生日。当时我正陷在人生的低谷,经商中与对手的明争暗斗,既有面对面的辱骂和肢体冲突,也有背后的算计和中伤,都让我感到难以承受。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带着一种灰暗、消极、不健康的心态逃遁到写作中。齐奥朗说过:我的写作必须停留在我受伤最深的地方,否则我不需要写作。如今回过头看,当时我想写的是一种市场经济年代的伤痛文学,即以我此前十多年社会经历中积累的挫折和创伤经验为素材创作小说。我要在写作中袒露自己的伤口,以此控诉施害者——即现实世界——的卑劣和丑恶,进行精神的复仇。
以上是我以今天的眼光总结当年的自己,难免带有一些调侃和自嘲。可是,当我还困在那种偏狭的创作冲动中时,我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大方地承认。因为我的写作缺少外部激励,既没有经济的回报,也缺少读者的鼓励,必须依赖那种尽管偏狭但至少充沛的内驱力。这当然会局限甚至损害我的写作,但至少让我有动力写下去。而只要能写下去,或许有天会遇到转机——也可能不会——让我反省到自己在感知生活方面的缺陷,继而以一种更平和、开放和中正的心态对待写作。
这里说的中正,不是针对作品中表达的观点、倡导的价值,或主题思想之类的东西,而是指以一种成熟的心智审视自己的人生和对待写作,直面这个世界和人性的复杂性,因为通透和洞察而不嗔不怨,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实事求是,宠辱不惊,不夸张,不煽情,不油滑,不卖弄,不轻佻,不做作......平和而踏实,本真且丰富,端正并自然,文如其人。
上面说的这些,其实来自当年友人的提醒和启发。2010年我上了一个文学论坛,认识了一批写作的朋友。但生活中的失败和写作上的落后,以及年长于人,都令我感到万分自卑。可是我渴望写作的提高,为此必须与别的写作者交流,可自卑造成的持续焦虑严重地困扰着我,而我应对的方法是自我暴露和贬低。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而不是经过思考后采取的策略。其心理防御机制的原理大概是这样:假如我捂着自己的弱点,掩饰自己的无能,甚至夸耀自己,那么一旦被人识破,对我来说就是奇耻大辱,我的自尊心承受不了那种打击。可是我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和无能,甚至还率先贬低自己,那么谁再来攻击这些弱点,就只会显得卑劣和可耻,我则大可以坦然,焦虑因而被化解了。
不过为了遏制自卑而自怜自贱,或因自卑的刺激而致自尊心过敏,都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自激放大。事实上,过剩的自我意识已经妨碍到我的生活和写作。如今重读当年自己写下的文字,我只觉得头皮发麻、触目惊心。本想摘录几段在此,胜过任何解释,但顾及篇幅只能作罢。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友人建议我先理顺生活再投入写作,否则生活和写作就不是互相丰富和促进,而是彼此拖累和局限。此外个人的感情和喜恶应当作用于作品的风格形式,而不是充当作品的目的和结论。
以上的道理其实不深奥,但很多事情知易行难,我花了十几年时间,也没有真正做到。换言之,上面提到的平和、开放和中正,并非我已抵达之境地,而只是我的努力方向和追求,同时也是我在写作中和自己角力的地方——有时候我占得一些上风,也有时候我失于分寸或毫厘而不自察。
写作在我身上大概不是天性使然,否则我不至于等到年龄那么大了才动笔。我上学的时候喜欢看漫画,而不是文字书。我尝试过画漫画,还加入过漫画社,但早年并没有想过创作文字作品。有一点我比较肯定,假如在三十岁之前,我的人生是大体顺利的,或者我的性格是乐观、开朗、积极、自信和主动的,那我很可能根本不会选择写作,而是从生活的其他方面追求快乐、充实和满足。尽管有时我也会向人强调自己的文学志向,但那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从2012年至今,我的写作和阅读停顿过几次,期间至少有好几年我什么也没写,什么也不读。但在那几年里,我好像也没有为此感到过空虚或不安。当然,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出现一些契机,唤醒及激发我的写作欲,让我重新执起笔来。但我真的视写作为最好的生活方式,并认为文学对我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这我可不敢太肯定。
从前在文学论坛上,每天都要和人讨论小说,但为自己的小说写一篇创作谈,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其实我也不清楚该谈些什么。毕竟作者不能解释自己的小说,就像谜语不能预先公布谜底,何况小说往往是没有谜底的谜语。好的小说就像构筑一个幻象,不同的读者从中看到不同的图景,并没有唯一的所谓正确理解。哈罗德·布鲁姆说过:一切阅读本质上都是误读(针对文学作品)。小说偏爱不确定性,偏爱丰富的能指,而不是确定的所指。作者只是为读者提供一种开放的体验,而不是传达某些具体的内容。除此以外,小说还应该有一种神秘性,让读者难以概括,说不清理由,却为之清明,或为之舒畅,或为之沉迷,或为之震撼。假如作者的意图完全让读者看透,那小说就没有魅力可言,可是也不能为此故弄玄虚,或刻意晦涩。那么比较理想的情形,或许是作者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图,只交由审美直觉和灵感。当然,以上说的我也不能都做到,只是在努力做而已,有时也会为别的理由放弃这么做,毕竟用理念框定写作也挺无趣的。
《夜泳》的初稿完成于2021年,在动笔之初我对它并没有完整的构思,行文过半时还不知道它会怎么结尾,自然也没有“夜泳”这个题目。我的小说一般诞生于形象或印象,《夜泳》的情况是先有了一些形象和场景,我被那些形象和场景的意味吸引,很想把它们写下来。于是我一边写一边摸索这个小说的形态,后半部分跳回到六年前的大理,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设想。小说的结尾,则是在我反复推演情节时突然降临到脑中的,情形就像是它找到了我,而不是我找到了它。显然,它为整篇小说赋予了气质和诗意,甚至连那些原本松散和琐碎的细节,都因它而焕发出全新的光彩。在它到来之前,这篇小说就像祈祷,而它的出现有如启示,有如神迹——或许有人会问,假如这个结尾不出现,那这个小说怎么办?那样的情况当然也可能发生,但至少它仍然是一次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