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现实中的友谊
我写这篇文字时,朋友发来人类学者箭内匡的一段话:
“事实”虽然是臆断、偏见的对立面,却不见得是“虚构”的对立面。“虚构”是现在进行时,而事实是过去分词。虚构一直朝着各种可能性展开,而事实只不过是在这个过程中,被强行截断、记录下来的东西。
嗯,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且更准确简洁。
写小说,对我来讲,是一种对过去生活的审视,也是一种梳理,从中我更能感受到时间的力量。《行注目礼》中,我采用一种虚实结合的方式,翻找出十几年前在青年旅舍参加写作计划住的半个月内写下的文字,把其中真实的部分筛选出来,再以讲解的方式写下来。因时间相隔太久,当初的真实,也因我回忆的偏差,在现在的我看来有些陌生,并让我不时自问,现实真的如此?在这种不停的自我追问下,基于“真实”,十几年后的当下,我解读视角下的小说中的“虚构”,因我勉力遵循现实,也有了不少的裂缝。通过这些密布的裂缝,“我”以过来人的视角照射进去,描绘这些人物的状态,其中涉及现实中一些具体的人,比如老张、老杨等。但这个小说的根基还是我对过去自己的审视。
历经了一个月,我在3月8号写完《行注目礼》,又过了差不多一周多,我恰好去青岛参加朋友崔君的新书《有山有谷》的分享会,我又见到了小说中的老张和老杨。这篇小说没什么可多说的。下面算是一篇关于青岛的随笔,在这个初春,时间让小说又生发出来新的枝叶。
我中午到的青岛站,住的酒店离栈桥不远,导航行程一点几公里。我从火车站步行沿着海边去酒店。这个季节,穿着棉服,倒也不冷,一路上都是游客,海滩上已经点缀着大批的黑点,远远望去,如同一段树干上结出的成片蘑菇,黑乎乎,的确谈不上有多么美观。若再望向远处,海面以及朦胧的天际,还是令人心情爽快不少。再走,经过一片滩涂,冒出一堆岩石,这里路况不好,倒没什么游客涉足,只有零星几个人提着塑料桶在挖海蛎子之类的。到了酒店,我办好入住,朋友发来午饭的地点,一公里多一点,我按照导航步行过去。途中经过德国总督府旧址,又沿路走,放眼望去都是德式的老房子。沿街店面贴着各类海鲜的名字招揽顾客,行人不时驻足,抬头望向远处的圣弥厄尔大教堂的两个塔尖。这边是老城区,走几步就能看到门上贴着是什么故居和旧址。我拍下总督牧师宅邸旧址,一会又在马路对面看到红色的横招牌——金岭眼镜行,恰好和我们镇重名。一路走着,越来越熟悉,我这才意识到,这离《行注目礼》里提到的青年旅舍已经不远了。眼下的这些路,我过去走过,心情跟着亢奋起来。
2009年10月份到2011年4月份,我待在青岛。除了老家淄博,以及读大学时在济宁,就属在青岛住得久。那时,我在市南区租住,离海边也不远,但也没去过几次。活动的范围就是租住房的楼下,以及附近的菜市场,偶尔也去台东的夜市,以及信号山那边。市南区的道路,大多以山东境内的一些县市命名,念起来虽也亲切,却又辨认不出,走过也就算了。路边总是停满了车,一些小巷,也都是石头铺成的。老城区的景观不像是在国内,红瓦绿树,碧海蓝天,可不就是这个城市令人赞赏的地方?这几年,我基本上每年都会来一次青岛,宣传新书或给朋友站台,第一天来,第二天走,活动的范围也就是那点地方;也照常和过去的朋友会面,谈一下过去的事,所谓叙旧,因时间久远,记忆总归有些偏差,这不重要。
下午活动结束后,晚上照常聚会。老张的家在餐馆附近,他来后,桌上人多嘴杂,一顿饭下来,倒没什么交流的机会。这也不重要,那些不可言说的都汇聚成了文字。几年不见,我们各自也都有了新的变化,这些变化是通过旁人说出的。他工作变动,女儿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十五年前,我们刚认识那会,他的女儿还在念小学。我俩在台东的一家啤酒屋喝酒,聊文学。那会我刚写作不久,他说,做好一件事,先干十年,再求结果。《行注目礼》里面,老张邀请我来参加写作计划,半个月左右,我们的交往要多些。在我们持续了十几年的友谊中,此后多次见面,都是匆匆一瞬,吃饭喝酒,以至于气氛还没热络到掏心置腹,就要分别。2013年还是2014年,我在老家农村,深秋的一天,老张专程来看我。万物萧瑟,空气里也都是玉米收割后燃烧秸秆的味道,在家里吃完饭,有些不尽兴,我们去城里找了家博山餐馆,继续喝。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比如,那天晚上他住在哪里,我又是怎么回去的。与友人的见面,尤其是和老张这样偶然的见面,就成了我那段时日的注脚。记起来,连带着是当初的苦闷心境。又过了一年,深秋,老张在潍坊做一场关于如何经营书店的分享会,喊我过去玩一下。他主要目的是介绍我点工作养家糊口,后来事没成,这也不重要了。
回到这次。第二天中午,老杨和我约好在老赵的家里吃饭。有天深夜,我正写着《行注目礼》,把关于老杨的一部分发给了他。他夜里醒来,看到,让我早点睡觉,别熬夜。去年,我来青岛时,我们一家三口和老杨在他家附近的老胶东餐馆吃饭。如今,餐馆因房租的问题关门了。老杨在微信里特意说,他叮嘱老赵的妹妹买的海鲜,亲自下厨。老赵的家在海军博物馆的旁边,离酒店两公里多。我导航走着去,一段上坡路。走着,我想起来,2013年还是2012年,麦收,六月份,曹寇等来青岛,我们也是在老赵的家里吃的饭。我的手机里保存着一张照片,喝完酒,夜里出来,我们在街边“放水”。
我到了地方,进院看了眼,拿不准老赵的家是哪个门,又觉得进去后没老杨在场,缺少点话头。老杨还在路上,我就顺着台阶在附近走了下。十几分钟后,老杨提着一箱啤酒气喘吁吁到了。老赵年近七十,没怎么变样。房屋的摆设还和印象中的一致,颇有些西方的雅致。饭菜还在准备,老赵带领我们四处转了下,站上露台,能看到不远处的博物馆。阳光照在身上,我们抽烟喝茶,闲聊几句,回味过去,这让我有点恍惚。每次见老赵,我都要提及一个趣事。2010年,我在青岛当地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上,看到一个收藏家的家里失窃,丢了几幅画。没多久,我见到老赵,一眼认出来他。这次,我又说起这件旧事。老赵说,这个家失窃过两次。这是后话。
落座,吃饭。老赵和老杨这对老友,间或说起一些旧事。酒后开始谈及文学,关于诗歌。我在《行注目礼》里引用了老杨过去的长诗。我问,能否引用。老杨迟疑了一下说,可以。我说,其实我已经引用了。我们如此相逢,交谈过于拘谨,这也没有办法去破除。我有时也怀疑自己的动机,那些问话,除了对朋友应有的了解,是否也是一种作为写作素材的消费呢?那么让我此刻,再回到这个饭局。已经过去二十多天,我点开手机,查看拍下的照片和视频。这种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却又延续十余年的朋友关系,松弛到让我有了怀念。我下午要赶火车,一些海鲜还没上来。临走前,老赵把点心塞到我的手里,让我吃一下。老杨抽出两瓶红酒,对老赵说,我先欠你的,然后塞进我的背包。我走在路上吃着点心,想到这次的出行以及小说中的细节。我想,他们应该了解。小说只是遵循我内心的感触,并对现实进行了解构。而我此刻留下的这篇文字,更触及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