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站》:平实质朴中见奇崛
在快速反映当下火热生活、时代气象与人物风貌等方面,报告文学有着其他体裁不可替代的作用和优势。这个从新闻通讯脱胎而来的文学品种,肩负着它的特殊使命。然而,许多报告文学作品常常在“报告”与“文学”之间陷入失衡的慌窘,要么滞于报告,枯燥干瘪,要么过度文学,矫饰凌虚。最近读了邢台日报社苏有郎的报告文学作品《最后一站》(中国言实出版社2025年2月出版),感觉作者在文体方面颇为用心,有效地找到了一个平衡和谐的叙述方式,文字平实质朴,不动声色,作者基本隐身,几乎看不到抒情和议论,让事实说话,以细节还原,主人公的形象却被一笔一笔勾勒出来,栩栩如生,所蕴含的时代意义和主题精神也都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
报告文学不像小说可以虚构,也不像散文可以自我为主体写内部世界,它完全是外部世界的真实呈示,以他人为中心,而抵达目标的基本路径是采访。作家理由说,报告文学是“六分跑三分想一分写”,踏破铁鞋的脚力是写好报告文学的不二之选,舍此无捷径可走。《最后一站》的采访尤为艰难些,因为主人公曲宪忠已经不在人世,他的故事无法通过他个人的讲述而得以呈现,这就需要作者大费周章在田野中寻找,从众多与其接触交往的人士口中获取。所以,作者的采访就变成了田野调查与撒网式捕捞,在事发地威县乡村梨园中实地勘探,与主人公密接者与次密接者交谈,就成为作者必须要做的功课。还有一个必做的功课是案头工作,由于作品讲述的科技兴农的故事,包含许多科学知识,比如土壤、育苗、嫁接、修剪、拉枝等,作者首先要弄明白了,才能让读者明白。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这些采访在文本中是潜隐的,几乎是不显露的,以情景再现的方式还原了彼时彼刻的场面,淡化了主观色彩而更显客观真实。海采看似碎片化却拼接出了一个完整动人的故事。
文学是人学,报告文学更是将人物置于核心地位。小说塑造人物可以通过“典型化”手段,即鲁迅说的“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但报告文学不可以。报告文学中的人物是现实中的真实人物,不能概括和加工,只能如实描写,如此,捕捉细节就成了让主人公鲜活生动的重要手段,也是作品文学性的最好体现。《最后一站》善于描写细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譬如第三章开头一段:
“这不行,要拔了重栽!”曲宪忠斩钉截铁地说。
“这都是出工雇人栽的,花了许多钱呢!”宋俊江心想,只是嘴上嗯嗯应着,手上不动。
一看宋俊江的神色,曲宪忠二话不说,“腾腾腾”大踏步走进地里,“噌噌噌”拔了一大片……
另外一段:“躺在床上,曲宪忠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还在想:他们到底浇水还是没浇水?直到凌晨四点,他实在睡不着,抬手拨通了刘明亮的电话……”“到地里一看,果然,总共四眼井,竟有两眼井没开泵!”
通过这些细节,曲宪忠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甚至有些固执霸蛮的性格活灵活现地凸显出来。
曲宪忠是中国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历史进程中的先进模范,他与另一位模范人物李保国有相似之处,都是林果专家,以科技兴农富农,一个弄苹果一个弄梨,但身份不同,李保国是大学教授,曲宪忠是退休的厅级干部。作品集中讲述了曲宪忠将人生最后10年献给威县梨产业的故事,是谓“最后一站”。从68岁受聘为威县经济林建设高级顾问、梨产业首席专家,每年近300天他都泡在威县梨园。亲手示范、技术培训、制定目标、实施方案,10年过后10万亩荒沙变成了梨果飘香的绿色海洋,农民彻底拔掉穷根,“威梨”闻名天下。曲宪忠被当地梨农尊为“梨财神”“威县梨产业之父”。曲宪忠是一名难得的专家型领导干部,既精技术又会管理,作品在刻画人物的时候,突出了主人公的这个特点。“曲宪忠坚信,只有技术还不行。你技术再好,老百姓、老板不用你,有什么办法呢?在我国目前基本国情之下,要想把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还需要行政推动。”所以,威县梨产业发展过程中,土地流转、招商引资、办合作社、设“状元园”等,哪一项都离不开行政推动。一位县领导评价说:“这不是单纯的领导和单纯的专家能干成的,需要既是领导又是懂专业又有哲学思想的综合型专家才行。”正是如此,作品刻画的曲宪忠是报告文学中具有鲜明独异性的人物形象,他的事迹可歌可泣,作为文学形象也光彩照人。
作品末章写曲宪忠的“临终时刻”:2022年12月18日身体出现不适,从威县回到石家庄医治,2023年1月9日停止呼吸。曲宪忠去世后,他的学生收拾他在威县的住所时,发现了夹在文件中的一张纸,上边写着曲宪忠初到威县制定的“自训”:四负责、四出。作品至此戛然而止。没有抒情,没有感叹,却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作者懂得节制,懂得留白,此时再多写一句都是多余,任何赞美都苍白无力。这显示出苏有郎在报告文学写作上一种成熟的驾驭能力,也与整部作品质朴平实的风格相吻合。
报告文学和小说、散文一样,在审美艺术上没有定式,有无限的可能性。苏有郎作为一个长期专攻报告文学的作家,这部作品给大家对他日后不停探索、不断提升提供了信心与期待。
(作者为河北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