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峰相见 | 以画观史,以女观世:《榷香令》的徽州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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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 虞婧
初读《榷香令》,看名字便觉香气氤氲而来,清雅之中自有余韵,令人不禁心生好奇: “香”所指为何?“令”又意寓几何?小说以明代徽商为背景,讲述一段有关家国、商道与情义的故事。《榷香令》不以刀光剑影为张力,而是取香茗一盏、花气一缕,于细节之处显风骨,于日常烟火中写乾坤。它以器物之微映照格局,构建出一个具有强烈视觉感与生活质地的文学图景。每一章节如浮光掠影般展开,如画轴轻展,不动声色地将读者引入一个既可嗅、可感,更可观的文学世界。
徽州风骨:以茶入史,以香传世
一部扎根传统的小说,首先是一幅流动而厚重的地理文化图景。《榷香令》以明代嘉靖年间的徽州府为背景,这片山水交融之地,不仅承载着“贾而好儒”的徽商精神,也凝聚了山水之中的人情世故与代际伦理。在当下的文旅热潮中,作者选择将徽州作为叙事的主场,在现代语境中复活了那片商贾云集、文脉深厚的历史空间。通过对街头茶肆、码头仓房、盐政香坊等微观场景的细致描摹,让读者沉浸在一个既有历史厚度、又富细节质感的徽州世界之中。
尤其是其中对“茶”与“香”的描写,堪称徽州文化图景的双重折射。茶,不仅是贸易之所系,更是礼仪之所托、文化之所依;香,则穿行于节气与日常之间,寄寓着女性的情志与美学。作者既书写了茶市动荡、行商斗智的商业现场,又不忘通过香方、节气等元素,营造出“以香入史”的文化氛围。读者得以在繁密的叙事中体会到一种可嗅的历史、一种有温度的地方文化。这种从器物入手的文化书写,既贴近现实,又赋予了文学以视觉与嗅觉的多重感官维度。
其中文人雅集中的斗茶场景尤显匠心。徽商斗茶场面,如同一场舞台精心布置的图像叙事:施家祭出舶来玻璃杯,松萝茶在杯中翻飞沉浮,汤色如琥珀般澄澈,令人惊叹;福建茶商以白瓷盖碗冲泡铁观音,其兰花香中隐含焙火之气,余韵悠长;滇南段氏普洱色泽红浓,香气沉稳,入口醇和。各派各具技艺,不仅是茶艺之争,更是文化气度的对话。而主角姐妹以竹制茶具出战,尤显别出心裁。竹具本为素朴之物,然经匠人巧制,不仅不夺茶味,反添一缕迟至的清香,于口腔悄然回旋。那隐隐浮动的竹香如画中留白,妙在不言,令人回味无穷。茶香之间,世情亦在悄然流转。主角商名姝亲制徽墨酥,既嵌入地理文化符号“徽”,又暗合“墨”之文意,更呼应男配程三郎赠送的墨锭。一件器物,勾连出二人间未言的默契与心意。作者通过此类细节,令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悄然浮现,情意不言自明,且克制有度,愈显深情。
种种茶品,如画中点色,不仅丰富了叙事,也让小说具有了独特的嗅觉与视觉双重感官维度。茶不仅关乎技艺、利益与社会秩序,也关乎个人品性与文化立场。正如文中县令所评:“茶乃入口之物,理应以味取胜”。《榷香令》所描写的,正是这一味之外的韵,那藏在汤色回甘、香气浮动之后的地域记忆与文化余温。这一点,这正回应了当下“以文塑旅”的时代命题:黄山之美,不只在于山水的奇险,更在于文化精神的厚重与传承。从山水画卷走出的徽州,是一个被重新点亮的人间世界,香气袅袅,茶韵氤氲,文脉与人情并存,构成了作品真正的底色与灵魂。
以画观史:从徽州画卷到人间烟火
若说《榷香令》之美,不仅在其故事线的绵密、历史功底的扎实,更在于它以强烈的视觉感,通过对节令气象、服饰妆容、器物美学的书写,塑造出一个可观看的文学世界。这种视觉化的叙事方式,使其不仅可读,更可观、可感、可嗅,堪称一幅层次丰富、光影交错的文学画卷。
斗茶会上,商家姐妹以“茶香后至”取胜,更似一场表演,充满舞台调度感;限价茶市中,锣鼓的先声夺人,则堪称一出心理攻防的默剧。所有事件皆如舞台美术般精准呈现,镜头感十足,仿佛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出场都已事先布局、层层递进,几近分镜头式的剧场化叙事。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情节,而是一幅幅充满东方意趣的生活图像。
更值得注意的是,《榷香令》所展现的,不只是画面之美,更是历史之重。小说以内陆徽州为舞台,铺陈出商贾、儒生与女性群像交织的人世浮沉。在细致入微的器物描写与风俗呈现中,作品传达出一种“在日常中观史”的独特方式。作者并未高举叙事的大旗,而是着眼于庶民生活中情绪的暗流与命运的选择,借由茶香、香方、妆面、墨锭等看似琐细的细节,重建了一个生活化、沉浸式的历史现场。这是一种不同于编年史的历史感知路径,它不诉诸于概念与论断,而是在一个个图像化场景中,让读者对历史氛围与文化脉搏产生切身感。
从这一意义上说,《榷香令》书写的不只是一个地方的风物与人情,更是一种经由图像叙事所实现的历史观看方式。从金珠步摇、云肩马面裙,到瓷器茶罐、洒金百褶裙,作品通过对人物穿戴与器物的描绘,形成了一种仿若绘卷展开般的阅读体验。它让人“看见”历史:看见茶汤翻滚、器具碰撞;看见女子盈盈起舞、商贾疾行谈判;看见节令交替、山川沉浮。每一个场景都仿佛从古典画作中走来,不仅可见,更可感、可闻、可嗅,唤起五感共振的沉浸效果。
《榷香令》对徽州社会的风情与伦理进行了细腻入微的审美书写;又借助红楼梦式的画面组织与节奏布白,让读者在图像之美中“以画观史”,在诗意的观看中反观人情之重、风骨之深。这种笔法,以画构世,借画言情,让作品不仅是小说,更是一幅被缓缓翻阅的长卷,不断唤醒读者心中那一份对风物人情的温柔体察与深情回望。
以女观世:文艺书写中的女性群像
《榷香令》以“三姝并立”的群像书写,为女性赋予了能动的叙事身份。小说中的三位商家女儿,正如一幅幅浮世美人图:长女商文姝自小拨得一手好算盘,一心招赘,守护家业;次女商梓姝精通茶道,技艺冠绝徽州;而作为主角的幼女商名姝,看似循规蹈矩,实则深谋远虑,她将父亲的人脉、长姐的财技、二姐的茶艺,巧妙地整合为自己开创事业的资源。她是一个从传统中走出的女子,却始终保持着现代的冷静与清醒,构成了“以女观世”的叙事核心。
小说采用双线并进的结构,一条是纵深推进的事业线,一条是隐而不弱的情感线。两条线索交织,不仅塑造了商名姝独立成长的内核,也映照出作者对于古典叙事与女性主体性的现代表达。
在事业线中,商名姝从香茗斋的继承者成长为榷香令的开创者,她所创建的这一新商号并非突兀命名,而是在茶艺试验、香方试配、家族联姻等一系列事件推动中逐步浮现。此处榷香令不只是一个招牌或字号,而是一种身份的转译:她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未婚妻,而是自己事业的命名者与执行人。以“香”为媒,以“榷”为志,以“令”为策,正是她在时代与家族夹缝中写下的自我宣言。
在情感线中,商名姝的选择同样清醒而坚定。作者借用了“状元郎与糟糠妻”的古典叙事框架,但并未落入忠贞与负心的二元对立之中,而是通过主角的处理方式,展现出一种远超儿女私情的宏大格局。商名姝最初的结婚对象程三郎无疑是状元郎式角色。他商贾出身,才名远播,中举后被权贵看中,被迫卷入上层婚姻的政治格局。当他被豪门贵女相中时,他选择了沉默和退让,甚至连与主角的分手也未亲口说明,而是以一纸信函交代去留。这种选择并非源于背叛,而是一种出身限制下的懦弱。
然而,主角并非那个被抛弃的糟糠之妻,她从未陷入自怜或纠缠。她只是愤怒、惋惜于认定的同盟者无法冲破束缚、失却锐气。她的痛点不在情,而在志。因此,与其说两人关系终结于爱恨,不如说终结于志趣不合、格局不对等。这一情节设置既呼应了古典叙事结构,又完成了对传统角色的现代化改写。
《榷香令》在情感叙事上最动人之处,正在于它不依赖“爱情是否实现”来定义主角的价值。几乎所有男性角色都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主,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好,而是因为她从不依附于“谁是良人”的命题。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小说第一章题为《小郎,借个墙头》。主角为了躲避追兵,随便找了个院落翻墙而入,却正好与程家二郎四目相对,误会、惊讶与悸动并存,令人会心一笑。这一桥段仿佛倒转了墙头马上的传统视角,历来多为男子跃马墙外,窥视闺中女子,此处却由主角主动越墙,构成一种性别角色与叙事主动性的反转。她始终是那个主导行动、突破旧有角色期待的人。
另外,书中对于女性情感的描写也不止于主角一人。两位姐姐、闺中密友等配角也各有各的情感经历,占据了相当篇幅,作者借此刻画出一个高度交错的女性经验世界。这份女性的互助与成长,被作者巧妙地放置于“徽商抗倭”的宏大历史背景之下。小说的格局由此豁然开朗,商家的商业活动与抵御外侮、守护家国的时代脉搏同频共振。这不仅彰显了徽商“以商救国”的历史贡献,也完成了从小我到大我的升华,使得人物的个人奋斗被赋予了更深远的社会意义。
山水有形,风骨无疆
《榷香令》是关于一个女子如何在茶香袅袅与风雪路途之间,看清人心、走出困局、踏上属于自己的征途的叙事传奇。作者以笔为锄,耕耘出一片历史与当代交织的文化园地。其最大意义,或许正是让我们意识到:黄山之下,不止有怪石奇松与云海日出,更有那不曾远去的徽州风骨,与经由文学之手延续至今的时代图卷。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种坚韧、智慧、勇于开拓的生命力,永远值得被书写和传颂。
(作者系大连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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